鸿胪馆是大夏专门划出来招待异族的地方,面积很大,分区也很明确。
卢栎注意到,大夏的守卫布防几乎都在各分区之外,并不深入,看起来好像有些懒散,实则只要从他们身边经过,就会发现他们眼睛特别亮,仿佛能看透来者人心一样。
卢栎拉了拉赵杼袖子,示意他注意。
赵杼见周遭都是他的人,顺势捏住卢栎的手,低声同他解释:“皇上应承异国使团自由,守卫布防太严会有窥探之嫌,但……”
“但是也不能不管,所以派过来的,都是精英!”大夏并不干涉使团**,尊重他们的习惯,但若他们敢起坏心思……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瞒过守卫眼睛!
卢栎眸子里闪着光,刻意压低声音,“是不是这样?”
赵杼颌首,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亲了亲卢栎额头,“聪明。”
“你们在干啥?”沈万沙凑过来,纯洁的大眼睛忽闪,“挨那么近?”
他这么说,卢栎就知道少爷没看到自己刚刚干什么了。少爷性子直白,常在一起,对自己与赵杼亲近早已看的习惯,不会特别调侃,这样问,应该是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小秘密。
“在讨论这馆里的守卫布防。”卢栎甩开赵杼,搭上小伙伴肩膀,“你呢,刚刚四处看,又在注意什么?”
沈万沙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回鹘公主也住在鸿胪馆,我看看今天有没有机会遇上。”
卢栎神情有些停顿,“回鹘公主?”
“诶小栎子你怎么忘了,我说我想和亲,觉得回鹘公主不错啊!”沈万沙比划着,提醒卢栎,“就是那个大眼睛,眼珠不蓝,蒙面纱,声音很好听的姑娘!”
“我记得。”卢栎眼神稍稍有些复杂。小伙伴现在还惦记着要和亲……给赫连羽点蜡。
“那一会儿正事完了,我去看看公主在不在!”沈万沙做下决定,又开始苦恼,“可是我忘记带礼物……”
转头看看小伙伴,沈万沙又笑了。卢栎自打成了宗主,有了百宝楼,身上物件一天比一天好。当然,以前也不差,卢栎会验尸,破案常有丰厚奖赏,并不穷,但打扮没这么贵气就是了。
今日卢栎腰间悬着个可漂亮的荷包,看样式感觉不像平王送的,应该是胡薇薇给配的。这荷包崭新崭新,绣工极好,用不同绣线表现明暗色彩,阳光照耀下对比强烈,特别亮眼。
荷包上图案是鱼戏莲叶,鱼儿活泼,莲叶微拂,栩栩如生。沈万沙想起那回鹘公主好像喜欢喜欢锦鲤,这个送她岂不正好!
他伸手刷的从卢栎腰间抽下那只荷包,笑容灿烂,“这小东西少爷要啦!”
自打卢栎有了百宝楼,沈万沙从小伙伴那里得到不少好东西,卢栎给他送礼物从来不含糊,他也没觉得从小伙伴身上抢个荷包有什么不妥,而且这东西一眼就能看出来,没什么特殊意义。
对回鹘公主还真是上心……卢栎无奈笑笑,“给你就是。可只送荷包是不是不太够?”
沈万沙晃了晃腰间玉饰,拍拍自己胸脯,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计——”小模样非常得意。
卢栎差点笑出声。
他突然想起,赫连羽既然是墨脱王子,应该也在鸿胪馆,如果恰巧碰上……可是好看了。
……
几人说着话,就走到了鸿胪馆中央,负责各馆事务的理事堂门前。
大约赵杼身边护卫提前一步通知了平王要来,卢栎几人刚刚走到理事堂门口,就有一人动作麻利的迎了出来。
那人姿势极为恭敬,走路时腰弯的比别人低,速度比别人快,可人长的并不高,腿也不长,两条腿捯的几乎能看到虚影,“下官见过平啊……”
也不知道是情绪太过紧张激动,还是走的太快反应不及,他被门槛绊倒了——
五体投地,彻底的行了个大礼。
这场面非常滑稽,沈万沙非常想笑,但想想嘲笑别人倒霉是不对的,他用力抱住卢栎胳膊,憋笑的憋的身子都抖了。
卢栎其实也很想笑,但胳膊好痛……于是面部有些扭曲,似笑非笑。
赵杼脸上表情永远都是冷漠霸道加嘲讽,偶尔带出几分锋利,除了面对卢栎,他从没笑过,在这样场景下,也能非常淡定,甚至鄙夷地扫了卢栎沈万沙一眼。
卢栎与沈万沙对此非常佩服,平王爷就是不一样!
那人显是摔疼了,手指颤抖着,嘶嘶呼气,好半天才吭哧吭哧爬起来。
爬起来后,仍然以最尊敬的姿势行礼,“下官巴正,是馆内副理事,见过平王殿下,沈少爷,卢先生。”
赵杼嗯了一声,示意他起来。
沈万沙见他脸上痕迹太惨,关心的提醒,“你要不要……去上个药?”
巴正面色微红,有些激动,“多谢沈少爷关心,下官很好,不用上药了。”
“可是你流鼻血了……”卢栎指着他的脸,这摔的得有多狠。
巴正立刻仰头,捂住鼻子,“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他极为懊悔的倒了半天歉,“请王爷与二位少爷稍候,小的去去就来!”
说完像个兔子似的跑了。
沈万沙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没忍住,噗的笑了出来,“这人好笨啊……”
平王到来,迎接的当然不会只巴正一个,巴正离开,自有别人引他们入门,泡茶上点心接待。不过巴正回来的非常快,卢栎三人茶还没喝两口,他就风风火火的过来了,仍然跑的特别快,进门时差点再度被绊倒。
他下跪行礼的态度非常谦卑,神情中含着激动与兴奋,好像得到平王亲自垂询,是一件非常非常荣幸的事。
赵杼叫他起来,直截了当的问,“你可知道没藏禄?”
“回王爷,知道的。”巴上束手而立,面上红晕未减,却并不影响别人看清楚他的长相。他穿着鸿胪馆里制式的绿色官服,个子不高,体型偏瘦,眼睛很亮,天生一张笑脸,观之可亲。
“没藏禄是西夏人,性子很闷,不爱说话,可从来不与人为难,是个好人。”
卢栎接着问,“他到这里三个多月,都与谁走的近?”
巴正表情有些诧异,像是不明白卢栎问题,“来……三个多月?”
“对啊,”沈万沙心道这巴正果然笨,补充道,“他不是西夏使团的人么,使团进京,到现在不正好三个多月?”
巴正小心翼翼摇头,“他这一次到京的确才三个月,可他在上京城住过一年多……”
“一年多?”卢栎目光微闪,“你说随西夏使团到来这次,他曾经在上京住过?”
“是。”巴正点头。
“什么时候?”
“前年……前年正月他来了鸿胪馆,一直呆到去年五月才离京回西夏,到冬月,又跟着使团过来了。”
“在上京城期间,他一直住在鸿胪馆?”
“是。”
“之前与现在都是?”
“是。”
卢栎微微沉吟,又想到一个问题,“前年没藏禄突然来上京,所为何事?”
“好像是为国君送信。”巴正歪着头努力回想,“到上京城就就将信件呈给皇上了。”
“送完信没走?”
巴正摇摇头,“没走。上面吩咐过,外族人到咱们大夏,只要自己有银子供得起花销,不作妖不搞事,咱们就不能往外赶……”
卢栎有点理解太嘉帝这个政策,外族人若真要捣乱,你就是往外赶,他们也能找出方法潜藏,不如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还能表现大夏肚量宽广。
“所以他就这么在上京城呆了一年多?”沈万沙很惊讶,“想干什么?”
巴正一脸‘我也很想知道’的表情,“这人性子很闷,大多时间窝在馆里不出门,的确有些奇怪。”
卢栎眼梢微垂,双手交握,“他平时与谁走的近?”
巴正有些为难,“他又闷,又不爱找事,所以下官并没有过多关注。但馆里从未有他的访客,随使团来后也只和西夏人在一起……”
“他会不会武功?”
“会。”
“所以他没存在感,又不惹事,就算使轻功突然在馆内消失,在外面做下什么大事,你们也不知道?”
“这个……鸿胪馆尊重异族人习性,所以……”
卢栎轻叹一声,看向赵杼。
赵杼冲他摇摇头。
上京城治安一向抓的严,对异族人更加敏感,这没藏禄若凭着一身武功到处作恶,不可能不被察觉。
所以,这没藏禄可能就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如果他自身有秘密,那他做下的,肯定也不是谋财害命杀人放火那么严重那么显眼的事……
卢栎眸色微沉,继续问,“他可有何爱好?”
这个巴正知道,眼神立刻变的激动,“他喜欢看瑶情姑娘跳舞!”
“瑶情……”卢栎觉得自己听过这个名字,稍一回忆,想起来了!昨日春猎薛俊达拽着瞿九吵架时,提起过这个名字,二人好像因这个人争风吃醋来着……
沈万沙嘿嘿笑的暧昧,“瑶情姑娘可是琴烟阁里长的最漂亮,腰肢最细,舞姿最动人的姑娘,谁不爱看?”
“你知道瑶情姑娘?”卢栎看沈万沙。
沈万沙冲他眨眼,“但凡上京城,谁不知道瑶情姑娘?不过瑶情姑娘人美价高,不是谁都能见的,你若感兴趣,少爷带你去,少爷可是……”
突然间头皮发麻,汗毛竖起,沈万沙下意识偏头,看到赵杼杀气森森的神情,嘴里的话立刻拐了弯,“呃……少爷虽然不差钱,但瑶情姑娘也不缺钱,她不感兴趣,也见不着。但是平王肯定有主意,小栎子,你求平王带,他一定有办法!”
赵杼斜沈万沙一眼,觉得这孩子常与赫连羽一起,都被带坏了,小心眼长了不少。但是媳妇询问还是得回答,他板着脸颌首,“若真有需要,本王带你去。”
卢栎心下满意,刚要继续问巴正这没藏禄与瑶情姑娘之间是否很亲近,就听到外面刺耳锣声响起,有人焦急高呼,“走水了——走水了——”
卢栎与沈万沙对视一眼,立刻往门外跑,赵杼不但往外跑,还挥手下指令,让暗卫们留意帮忙。
跑出正厅,循着嘈杂声音方向看去,几人很快看到了起火处。
火起在鸿胪馆东北角,好像是一座单独小楼,浓烟滚滚冒出,火苗隐现翻腾,情况非常不好。
卢栎有些着急,“赵杼——”
赵杼颌首,“我已经让人去了。”
三月的天,阳光灿烂耀眼,几乎能照亮所有阴暗角落,卢栎非常不理解,这大上午的,怎么火就烧起来了?
沈万沙拉住小伙伴的手,“走,我们过去看看!”
待走近了,闻到空气里散发的味道,卢栎眉头皱的紧紧,“有桐油。”
赵杼亦面沉如水,修长眼眸眯起,“不错。”
“桐油……”沈万沙恍然大悟,“所以有人故意纵火!怪不得火这么大,烧的这么快!”
从远处看到时,小楼还是烟多火少,毁坏痕迹不多,一会儿工夫,几乎半个楼都淹没在火海里了!
沈万沙愤愤握拳,“这人也太坏了,光天化日就敢放火伤人!”
巴正跟着他们一起过来,听闻此话不由紧张,“这小楼是诸使馆存放物品之处,平日由各使馆人员轮流值守,今日正好休沐,应该是没人……”
没人?没人还好,至少不会有性命损失。可若没人,这把火是想烧掉什么?
但不管有什么疑问,现在都得放一边,灭火最重要!
……
小楼为木质,火起难灭,再加上桐油助燃,扑灭难度更大,一桶桶水仿佛杯水车薪,怎么都不够。
鸿胪寺里大部分守卫都参与了救火工作,武功低的就抬水浇下面起火的部分,高的就跳高些,用水浇上面的部分,在场所有人都积极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只想扑灭这可怕火焰。
包括卢栎与沈万沙。
大火引来了很多异族人,他们有些冷眼旁观,有些也积极救火。
赵杼亲自指挥人群分散开,划分各处职责,甚至拉来水车,带着护卫小队运轻功用大桶传送更多的水……
到底平王在场,现场效率极高,大家众志成城,终于把火扑灭。
火灭时,楼塌了一半,另一半也被熏的乌黑,完全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样子。
卢栎拿帕子给赵杼擦去脸上黑色烟尘痕迹,看到他额上细小擦伤,颇有些心疼,“辛苦了。”
情势非常,赵杼这次倒没耍流氓,只接过卢栎手中帕子自己擦,“这火起的怪异。”
“可不是奇怪!”沈万沙也拿着湿帕子擦脸,“里面没人,纵火者是想干什么?”
他话音刚落,第一批进火场查看的洪右走了出来,“王爷,里面有人!”
“有……人?”沈万沙立刻凶巴巴的瞪向巴正,“你不说没人么!”
巴正可怜兮兮行礼作揖,“今日休沐,真是不应该有人的……”
“人活着没有?”卢栎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死了,”洪右神情肃然,“尸身已经烧黑。”
赵杼令手下警戒四周,偏头唤卢栎,“进去看看。”
卢栎点点头,率先抬脚往里走,沈万沙与赵杼一左一右伴在他身侧,其后是暗卫洪右及手下,再后面,便是负责接待他们的巴正,以及各异国使团成员。
卢栎一边走,一边观察现场,尸体,神情极为认真,赵杼除了观察这些,更加关注小楼的坚固程度,担心楼体脆弱不堪,突然倒塌。
卢栎缓缓走到尸体跟前,尸体的确如洪右所说,有烧焦痕迹,却也尚未炭化,还算完整。
尸体侧卧姿,四肢弯曲呈拳击姿势,身上衣服已经被烧烂。卢栎上上下下仔细查看尸体征状后,突然冷笑出声,“死者并非烧死,而是不明原因死后,烧成这个样子。”
“真的?”沈万沙神情惊讶,“那就是先杀后烧,凶手想要毁尸灭迹了!”
卢栎点头,看了眼赵杼。
“是了,凶手肯定没想到平王在,火能救的这么及时!”沈万沙跟着卢栎视线看到赵杼,猛然拳捶掌心,“天干物燥,小楼小巧,用桐油助燃,不需多少时间,整栋小楼就能烧完!巴正又说今日小楼轮值休沐,里面没人,火势太猛,救火人的性命更加重要,不会有人拼命往里走,死者就能被烧成灰才被发现了!”
听得二人对话,众人也如醍醐灌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但卢栎说是死后被烧,就是死后被烧?那些没参与春猎,或者春猎时没看到卢栎表现的难免疑问。
赵杼见不得媳妇被怀疑,哪怕是一点点目光也不行,他干脆替这些人问出,“如何确定系死后焚尸?”
他自信卢栎有绝对的知识解说,而且这样当着众人说出,也能提高卢栎声望。
卢栎有些意外,赵杼竟然会问这个?看到赵杼避着人悄悄朝他眨眼,他方才明白过来……某种意义上,赵杼也是替他操碎了心。
“简单。”卢栎微微一笑,承这份情,悄悄递了个‘安心’眼色回去,开始解说尸状。
“活人遇火,火逼奔争,口鼻内必有烟灰,死者却没有……”
他话音未落,就有人急急开口,“若他拿湿帕子捂了嘴呢?”
沈万沙呵呵冷笑,“若拿湿帕捂嘴,跑出去也就算了;没跑出去仍然烧死于火场,帕子一定比人先烧完,就算没烧毁,人被烧的动不了等死之际,哪还有力气捂嘴?”
“确是如此。”卢栎肃然点头,环视四周一圈,“另外还有——”
他指着尸体,继续说,“活人遭遇火烧,皮肤上必起水疱,死人被烧也偶有此表征,但活人血脉往来,身体试图修复,水疱周边必有红斑,死人则一定不会有……这具尸体,没有。”
“活人若无法逃离火区,定然十分痛苦,被烧时不可能不挣扎滚动,遂若有烧伤痕迹,则全身都会有,可是这位死者——”卢栎轻轻推了下尸体,让尸体从侧躺变为仰躺,现出方才压在底下,与地面接触的左侧身体,“诸位请看,皮肉可是好的很……”
这下所有人心服口服了,果然如此啊!
死者身体虽未炭化,到底烧灼痕迹严重,面部已经辨认不清,卢栎请巴正与守卫们帮忙查问,看哪里有人失踪,具体特征是什么,方便前来认尸。
至于他自己么……想查查看死者死因到底为何。
大火虽然没把尸体烧完,却把尸体身上大部分痕迹烧没了,光是这样看,无法确定死因,他需要解剖。
卢栎解剖的话一说出来,现场又是一片安静。
昨天参与春猎的异族人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好,昨天没成功,今天又来!
接连两天有人遇害,一个身份明确是西夏人,一个身份不明,却死在异族人扎堆的地方,有可能也是异族人,卢栎觉得很不寻常。
昨天那个是中毒,今天这个……是不是也是?
他目光非常热切的看着赵杼,希望赵杼能为他达成解剖目标。
赵杼最受不了卢栎这样的眼神,瞳眸清澈,充满渴望……如果在床上媳妇能这么看他就好了!
“剖!”必须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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