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9
一路无言。
一直开到小区门口,陈陷都没有说话,停车,开锁,然后等她下车。
蒋纹有种无力感,她想尽办法让自己忙碌,让自己没有空余的时间去细想一些事,可是不行,等待她的是一个漫长而孤廖的夜晚,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她独自坐在里面,黑夜会把她一点,一点吞噬。
她需要不断的给自己找事做,投入全部的精力,否则不睡觉的时候,她平复不了自己。
蒋纹下车的时候在分神,但仍不忘挺起背,她走起路来永远是高傲的,这似乎已经成为她的身体记忆。
陈陷第一次盯着她的背影看,直到她和最后一抹余晖一同消失。
暮色逐深。
**
蒋纹坐在客厅抽了两根烟,蒋深从打电话改为发短信:
“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不想接电话就不接,你先冷静一晚上,不要冲动,不要伤害自己,明天睡醒我来接你。”
蒋纹看着屏幕,无声的笑了笑。
她能感觉到蒋深措词里的谨慎。
不要伤害自己?他真是把她当成精神病了。一直以来,她种种的表现都让别人以为她不正常,她也懒得解释。
蒋纹从酒柜上取了瓶酒,然后提着今天买的颜料走进画室,她应该先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立刻睡觉,而不是连着熬第二个夜,消耗生命力。
她的脚已经完全肿了,腿上还有几块擦伤和破皮,她原本爱惜自己胜过一切,可是她今天没有精力处理。
就这么烂着吧。
实在疼的站不住,蒋纹拉了个高凳过来,坐上去,继续完成出门前的画。
她在调色板上挤出今天新买的颜料,脑子却开始不受控制,她想,蒋深说的对,没有人拿她当亲人。
无论在哪,无论何时。
她没有父亲,随便是谁都能当她爹,因为楚惠邻漂亮又好睡。
她也没有“母亲”,她没有被楚惠邻抱过,没有被心疼过,她连二十六个字母都不会念就被一脚踹出去,去一个无法沟通的国家生活。
刚开始对她还算好,她只有七八岁,给她租了房子,雇了会讲中文的菲佣,但没过多久,菲佣就发现她是有钱人家不要的小孩,没人要的公主怎么能是公主?于是菲佣拿她当傻子,私扣蒋家给的生活费,吃穿用度全部敷衍了事,带男人回来开群趴,还会发脾气打她,不让她给家里打电话,如果她不听话,她就威胁她,把她卖去做妓.女。
蒋纹在床上缩成一团拼命的捂耳朵,门外浪荡的叫声还是无孔不入,折磨着她的神经。
恶心又致命的威胁,贯穿着她整个幼年时期,她像被钉死在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任她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菲佣那双粗黑的大手。
蒋纹常常咬的唇瓣血肉模糊,她恨透这种无力的感觉。
那时候她的个头还不到那个女人的大腿,站起来一米多一丁点儿的亚洲小女孩,哪有什么反抗能力。
蒋纹噩梦一样过了三年,十一岁那年,她放了一把火,把房子烧成了隔天的新闻。
混乱过后,她如愿以偿回到了中国,把所有的事告诉楚惠邻,她的思想还在天真阶段,以为终于熬出头,她有爸爸有妈妈,才不是没人要,她会乖乖听话,只要给她一个正常安稳的家。
那个菲佣,她再也没有见过,可她的好日子也没有到来。
没过多久,楚惠邻又打算把她弄出去。
蒋纹不可置信。
楚惠邻对蒋深温柔又体贴,对蒋忠充满爱意,他们像一个完整的家,而她,她就算回到中国,回到家,她依然什么都不是。
她开始声嘶力竭的反抗,无故找茬,闯祸,闹得全家鸡飞狗跳,直到在某天深夜,在她的卧室,楚惠邻把一张亲子鉴定甩到她脸上。
她无所忌惮的告诉蒋纹,你不是蒋家的,你想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就乖乖把嘴闭紧了。
她撕碎蒋纹所有对美好的渴望,一盆冷水浇到底,她甚至不怕她知道真相,不怕她怨恨,不怕她崩溃。
她不需要衣食无忧,她需要的是一个母亲,一个家。而她的母亲不要她,她的家是别人的。
那次离开,蒋纹再也没有主动回来过。
自己打工自己上学,在国外的那几年,她读的不是什么好学校,没有留学生,没有友好和文明,她被群殴过,被开水泼过,被扔进垃圾桶……她越长越漂亮,危险的眼神便越来越多,后来住的寄宿家庭,女主人处处针对她,言语羞辱她,男主人在半夜压扑到她身上,他激动的去扒她的衣服时,蒋纹从枕头下摸出剪刀,毫不犹豫的扎进他的脖颈。
那年她十六,善恶变得模糊,利己才是真理。
同期人还在高中里过简单而快乐的日子,她已涉世许久,生活浸入最苦的汁。
后来,后来。
她遇到了一个人,解放了她所有的天性,她变得激进而自我,热烈且悲怆。两条不被世界所容纳的灵魂,碰撞出渗透一切感情的火花,没有语言可以定义。
那是一段快乐,疯狂,黑暗的日子,蒋纹从不去回想。现在看来,更像是两个穷途末路的疯子,在黎明即将到来的黑夜里,用尽全身的力气狂欢。
因为他们都不相信明天。
而今,她只剩自己。
蒋纹有种预感,自己这一次的压抑感,比任何一次都来势汹汹。
调出来的蓝本是用来渲染夜空的,可蒋纹越画越黑,大片大片的黑,盖住了一切光源。
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蒋纹觉得呼吸困难,她越喘越厉害,到最后几乎是撕扯着嗓子换气,她从高凳上跌下来,爬去客厅,从沙发上抓起手机。
她在最近的通话记录里翻找,停在她回国的当晚,那个陌生的,来自乌鲁木齐的号码。
她的指腹全是汗,颤颤巍巍的在屏幕上点了好几下,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那边还没说话,蒋纹下意识的开了口:
“陈陷,救救我。”
**
电梯门打开,陈陷脚步一顿,蒋纹就坐在家门口,还穿着白天那一身。见他来,她从臂弯间抬头,眼睛看着他,又像没看他。
目光无神,没有聚焦。
陈陷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问:“去医院吗?”
蒋纹的额头被汗水浸湿,脸颊毫无血色,她摇摇头。
陈陷皱紧眉头,“你这是什么情况?”
“老毛病。”
陈陷最讨厌听见这种不抱希望的回答,“老毛病是什么病?”
蒋纹抬眼看他,他的目光沉沉的,压在她身上。
“去医院没有用,我是身体反应,不是得病。”
她支着门慢慢站起来,语气薄弱:“能不能先带我走?我不想回家。”
已是夜里一点多,陈陷不想折腾,看她的样子也不像骗人,直接道:“去我家吧。”
“会不会麻烦到你?”
陈陷看她一眼,“麻不麻烦,你不都已经打电话叫我来了?”
**
陈陷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里。
进过道得跺好几下脚,灯才不情不愿的亮起来,瓦数低的很,照的人都是虚影,蒋纹上了两层楼,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味儿,那是夏天里楼道堆积的臭垃圾散发出来的,一阵一阵的。
陈陷在三楼停止,掏钥匙开锁,然后抵着门让她先进。
蒋纹走进去,站在门口环顾两圈,一室一厅,房间不大,很干净,但是男人气息浓郁,沙发扶手搭着他的外套,茶几放着一瓶啤酒,一个烟灰缸,还有一叠资料。
环境家具来看,都属于中低档,这倒是出乎蒋纹的意料。陈陷身上有股贵气,眼底有见过世面的平静,她一直以为他是哪家的公子哥。
见蒋纹堵在门口,陈陷一边跨进来一边关门,“往里走。”
“没拖鞋。”
蒋纹回头,他人已经进来了,锁完门转回身,俩人都挤在门口的脚垫上,她的鼻尖蹭过他的下巴。
有胡渣,刺刺的。
蒋纹没动,倒是陈陷下意识就语气加重,“我让你往里走。”
“踩脏怎么办?”
“我拖地。”
眼看再不动他就要发火了,蒋纹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她问他:“没有多余的拖鞋吗?”
“没有。”
蒋纹抓住重点,“一个人住?”
“蒋纹。”陈陷眯起眼,“你要是好了就给我回去。”
她那通电话里,语气全是绝望,连他都听的心头一跳,挂断电话一刻都不敢耽误的启程,生怕晚了就出事儿。结果呢,这会儿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状态,这他妈是变天呢,还是逗他玩呢。
“我有点兴奋。”蒋纹坐去沙发那边,“因为我现在很安全。”
“安全?”陈陷笑了一声,也不走了,靠着墙看她,“真把我当医生呢?”
“是。”蒋纹回看他,认真而缓慢,“因为你来救我了。”
她真的是“兴奋”状态。
刚才看还是苍白无力,现在是通红的,红的过分,连脖子都红了一大片。
陈陷觉得不对劲,“你……”
“所以我说去医院没用。”蒋纹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些反应都是心理作用,我的身体没有病。”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一丝无奈,一种百般抗争过后,终究被打败的无奈。
陈陷一瞬间如鲠在喉,说不出话,他转身去厨房烧水。
蒋纹坐在沙发上,突然笑了,她真是疯了,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说这些话。
**
十分钟后,陈陷端着个碗出来,他递给蒋纹,蒋纹接过,低头一看。
……一碗水?
陈陷说:“将就着喝吧,我就一个杯子。”
一双拖鞋,一个杯子,蒋纹抬头,“家里不来客人?”
没有人知道他住在这里。
陈陷没有回答,眼睛一落,起身把茶几上那叠厚资料拿走了。
蒋纹目光随着他,看到旁边的一盒烟,她拿起来看,一包黄鹤楼。
“上次那烟呢?”
“没了。”
“北京买不到?”
“嗯。”
蒋纹慢慢“哦”了一声,又问:“还去新疆吗?”
陈陷把资料装进牛皮纸袋里,缠上白线,“去。”
蒋纹停了停,“什么时候?”
陈陷侧眸看她,“这也归你管?”
“不归,我要烟。”蒋纹抽了一根黄鹤楼出来,拿在手里转圈,“到时候给我寄两条雪莲吧。”
陈陷嘴角一扯,“没空。”
“你讨厌我吗?”
冷不丁的,蒋纹问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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