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遭下来,也差不多到了午膳时间,毕竟早晨起得有些晚,今日的午膳较之往日更为丰盛,魏帝不好口腹之欲,但那是在他尝遍世间珍馐之后,温离慢却不曾尝过,她对于每日不同的菜色都很有兴趣,寿力夫原本在一旁都准备好了要帮忙剥虾,却见官家很自然地取了一只清蒸大虾,漫不经心地拧掉虾头,去掉虾尾,再抽出里头白嫩的虾肉……
放进了娘娘的碗里。
温离慢夹起虾子沾了一点点醋,不知御厨是如何烹饪的,居然一点腥味都没有,虾肉爽滑弹牙,与醋结合后令人瞬间味蕾爆炸,完全能够感受到大虾原本的鲜,每一口咬下去都是紧密厚实的肉。
寿力夫侍在一边,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上去伺候呢,还是就按兵不动?
若是按兵不动,那身为奴才的职责便没有履行,哪有奴才看着主子亲自动手的道理?可若是上去伺候……寿力夫又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官家记恨,他犹豫再三,最终选择了不动。
官家给温离慢剥了有三四只才停手,这回寿力夫眼疾手快,奉上湿布巾为官家净手,温离慢还想多吃却不行了,他淡淡道:“虾性寒凉,你要少吃。”
过过嘴瘾便算了,吃多可不成。
温离慢乖乖不再往大虾看,要是陆恺在这儿,定要顶着一张严肃刻板的脸在心里大惊小怪,曾经在赵国王宫,那可是温皇后得给官家剥虾,如今才过去多久便风水轮流转了?
魏帝自己吃也不让温离慢剥,他什么也没说,寿力夫有眼力见儿,官家要吃,他便立马过来侍膳,果然,这回官家没有瞥他,可见他的做法是正确的。
毕竟是跟了官家三十年的老人了,寿力夫还挺得意。
用了午膳后,温离慢有些犯困,外面日头正好,魏帝让她稍等,把药喝了再睡,一听到喝药,温离慢肉眼可见的颓丧了几分,过了一炷香左右,药被寿力夫送来,寿大伴面色平和,惟独眼中有些得色,显然是自己能看懂官家昨儿的手势,并完美完成官家的吩咐,对此感到十分骄傲。
魏帝看了眼寿力夫的托盘,托盘上是惯常一碗药一碟子蜜饯,但今日与往日又有所不同,那碗药还是一样乌漆嘛黑,可平日里总是堆满一碟子的蜜饯,如今换了个蘸料的小碟子,上面零星就只有三颗。
他看向寿力夫,那蠢奴才与他对视后,还矜持又恭敬地笑了,然后把头低下,用更加虔诚的姿态献上。
这药怎么看,都跟昨日没什么区别。
寿力夫不会这么蠢吧?
以上两种念头在官家脑海中一晃而过,他端起药碗,温离慢双手接过,他又帮她捏住鼻子,温离慢喝苦药慢慢也喝习惯了,虽然捏着鼻子仍然感觉唇舌发麻,但总比能闻到气味好,喝完一碗药,嘴里被喂入蜜饯,本来等着多吃几颗,结果三颗之后就……无了?
她有些惊讶,越过魏帝去看寿力夫手上的托盘,往日一整盘的蜜饯,如今变成了她巴掌大的小碟子,上面空空如也,而她舌根还在发麻呢!
寿力夫也察觉官家似乎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愉悦,难不成是自己意会错了?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就看见官家眯着眼睛盯着自己,吓得他腿一软,当场跪了下去,又不敢说话,怕吵到娘娘。
看在他多年伺候费心费力的份上,魏帝没怎么样他,只低斥:“滚出去。”
温离慢吃完三颗蜜饯根本没什么用,甜又不够甜,分量又不够多,她往常都能一气吃半盘的。
但是没有,她也不会要,给多少便是多少,捂着腮帮子,苦的是睡意全无。
魏帝亲自倒了杯茶水过来,茶水微苦,温离慢向来不喜欢,但他是让她漱漱口,不咽下去,漱完口,温离慢被留在龙床上,官家口称有事,要她先睡,起身出去了。
温离慢没想明白他去干什么,魏帝一出内殿,就发现寿力夫在外殿老老实实主动跪着呢!这么一副请罪的姿态,倒是让他的怒气减轻了一些,“谁让你自作主张?”
寿力夫战战兢兢,匍匐在地,双手贴在身前,鼓足勇气抬头:“官家昨儿的手势,不是蜜饯太多,因此要减少一些么?”
而且还是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当时寿力夫就在想,要减少到多少呢?后来一寻思,干脆就跟着官家的旨意走。
魏帝冷着脸:“你倒是生了个好脑子。”
寿力夫一时间不知是该谢官家夸奖,还是先请罪……
“去告诉薛敏,去了方子里的黄连。”
官家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转身便回内殿,剩下寿大伴还在地上跪着,半天反应过来,合着官家的意思不是让他减少蜜饯,而是让他传达旨意给薛御医,把药方子里的黄连去了?
这这,这他根本不知道方子里黄连多的事儿啊!
等一下,官家居然让薛御医在娘娘的方子里多加了黄连?怨不得呢……寿力夫这些年也生过几回病,他的干儿子徐微生前两年更是大病一场险些小命呜呼,期间喝的药他也闻过,就没有哪一副是像娘娘那样,光是闻着就觉得苦不堪言的。
寿力夫赶紧爬起来去找薛御医,这药要熬好几个时辰,晚上的那一碗估计快要开始熬了,得赶紧跟薛御医说,总不能晚上还让娘娘喝这样的苦药。
魏帝回到内殿,温离慢正跪坐在床上,两只手还抱着被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莫名地将官家看得有了几分心虚,只是面上不显,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对她道:“等你睡醒了,带你出宫走一走。”
温离慢果然被成功钓鱼,其实她本来也没想太多,因为根本就不知道官家私底下干了什么,听说能出宫走一走,她还是很期待的,不过……“我可以吗?”
“嗯。”魏帝伸手将她放倒在床上,又把被子拉起来,“等你睡醒了就去。”
温离慢闭上眼睛,她入睡很快,许是牵挂出宫一事,这次比平日里的午休都醒得要早,醒来时床上仅有她一人,官家在窗边的榻上翻着手里的书,那是温离慢看过的。
她会在里头做一些笔记,不懂的地方圈出来等待解答,他翻了会儿居然翻上了瘾,听到身后有动静,才发觉温离慢醒了,刚睡醒的她气色看起来还不错,瓷娃娃般的肌肤隐约有点点桃粉。
魏帝自己已经换了常服,也令人给温离慢准备好了出宫的衣服。
宫装较之民间女子的装束略有些繁复奢华,且有宫廷印记,并不适合出行在外,魏帝便一边翻著书,一边看着宫女们给温离慢打扮,只是看着看着,一开始手头的书还隔一会儿便翻过去,后来便许久不曾翻动,只剩下指尖拈著书页,目光却定格在美丽的女郎身上。
她怎样打扮都是极美的,罗裙纱衣,青丝绾起,两边分别垂下一缕,愈发显得清丽中多了一丝妩媚婉约,戴上面帘后,眉目如画,又隐约可见真容,当真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尘,连亲手打扮她的宫女都看得痴了。
温离慢用手碰了碰流苏面帘,这面帘与耳饰连在一起,由细小的珍珠琉璃精制而成,可她觉着戴上这个并不能遮住自己的脸呀!
那戴它的意义又是什么?
她觉得奇怪,便问了出来,大宫女冬萤最是擅长梳妆,她最后将一点花钿贴在了娘娘眼尾,便立时使得天上仙子般的美人多出了天真风情,小声道:“娘娘,是为了美。”
能被选来做皇后娘娘的宫女实在是太好了,冬萤每日都有新鲜的妆容与发髻来打扮,且娘娘性子极好,从不与人红脸生气,也不会处罚她们,冬萤每天除了做事,便是琢磨新的妆容与发型,身为宫女要本分守己,着装都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但娘娘没有!
所以冬萤竭尽所能为温离慢梳妆,她已是世间少有的绝色,清水出芙蓉的模样最是出尘忘俗,可真正的美人便是什么风格打扮都驾驭得了!
冬萤说得太有道理,温离慢一时间无言以对。
红鸾柔声道:“娘娘放心,大魏贵族女子出游常戴面帘,娘娘瞧起来美极了,不奇怪的。”
温离慢看向魏帝,见他颔首,才算相信,不再多言。
她这样打扮确实是美极,魏帝甚至觉得若是出了宫,大概街上的行人要顾不得自己何去何从,都要来看她,哪怕她打扮的其实并不算华丽。
此番出宫,魏帝带的人并不多,除寿力夫外便是陆恺与薛敏,陆恺行护卫之责,带薛敏则是为了以防万一,温离慢若是有不适,他能第一时间为她诊治。
比起赵国崎岖难行的官道,大魏四处都是平整大路,地面不知是何材料制成,坚硬平稳,光是这路,便已甩了赵国一大截,坐在马车里丝毫不觉颠簸。
大魏都城兰京,与赵国都城也截然不同。
温离慢只在从温国公府被送进宫时经过一回都城街道,不能说是荒芜,却也是人人面色青白不安,她只看了一眼,便被嬷嬷将车帘拉上。
大魏的百姓却不像赵国百姓,他们身上穿得衣裳没有补丁,面上也没有惶惑恐惧,气色大多白里透红,人声鼎沸,做生意的、挑担子的、讲价的买卖的……尽是一片欣欣向荣国泰民安之相。
哪怕坐在龙椅上一统江山的是以杀戮出名的暴君,他们似乎也不害怕,仍然安居乐业,路上几乎见不到乞丐,人人都带着笑意。
这样的一个世界,温离慢从未见过。
她不由得看向魏帝,他察觉她的目光也看过来,“我在温国公府时曾听嬷嬷们说,大魏的百姓过得比赵国的好,她们还为此争论不休,认为你很坏,定然比赵帝更加穷奢极欲,如今看来,她们果然是错的。”
那时她被关在佛堂里,只能从守佛堂的嬷嬷口中得知一些外界的信息,她们没有主子管,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
寿力夫笑道:“娘娘说得是,官家虽好战,却不穷兵黩武,但凡是被并入咱们大魏的城池,百姓们的日子都是一天比一天好,这才是咱们官家的底气。”
魏帝瞥他一眼,寿力夫立马闭嘴,恭敬低头。
“他们为何穿得衣裳有些不同?”温离慢透过车窗,看到一对似乎是夫妻的人,两人牵着个小小的孩子,但自衣裳来看,并不是传统的大魏服饰。
“回娘娘,那夫妻俩,一个穿得是陈国衣服,另一个则是燕国衣服,不过都是改良款式,官家并不强迫他们按照大魏的习惯生存。”陆恺答道,“不过随着时间过去,入乡随俗,故国的衣衫,便随着大魏的服饰发生了改变,待会儿娘娘会发现,像这般他国与大魏交融的款式越来越多。”
到了地方,其他人先下车,温离慢在最后,马车距地面有点高,本来是有小凳子可以踩的,但魏帝朝她伸出手,她便将自己交给了他。
落地时,魏帝缓缓跟她说:“朕要这天下,总不能将所有人全都杀了,那些亡国的将士与贵族可以一个不留,百姓却不然,将不同国家的人强制生活在固定区域,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文化、习俗、婚姻,会在频繁的交往中互相融合,密不可分,而在这样的环境中,生下的新一代,将不会有故国的观念,他们生来便是大魏的子民,这才是一个国家真正的消亡。”
“失去他们本有的特征,共创并加入新的民族,在这过程中,服饰、饮食、语言……这些改变与融合,都是必然的事。”
魏帝看向那个被陈国燕国亡民牵着手的小小孩子,“那便是大魏的将来。”
不费一兵一卒,不见一滴血,只需要时间。
最先被吞并的国家,百姓们早已忘却故国,他们的下一代便是真正的大魏子民,而赵国的百姓,早晚有一日也会这样。
通婚、联姻、繁衍、生存,彻底忘却故国,便不会有复国之心。
而在大魏,他们确实比过去生活的更好,这里没有一手遮天的权贵,没有苛刻繁冗的赋税,不用担心随时随地被朝廷征兵抓壮丁,只要踏实肯干,就能过得越来越好──有了家人,扎了根,谁还会渴求乱世,匡扶故国?
百姓们对这些从没有贪念,而有贪念的,无非是曾经那些享受着无上荣光的上位者,但当故国百姓不再一呼百应,他们又靠什么与大魏的精兵强将对抗?
温离慢听得一愣一愣,寿力夫补充道:“官家爱才,不论出身,但凡有才能者皆可参加科考,有能力之人受到重用,普通人衣食无忧,如今我大魏朝堂,本身便是魏国人的并不多,就连陆统领,曾经也是宋国人呢!”
陆恺颔首:“正是,不仅臣,薛御医也是。”
薛敏道:“臣本是齐国家奴,但如今却是大魏人。”
温离慢不由得真心道:“你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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