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缉捕逃犯的要务耽误不得,只待红日浮升,照彻关城,叶千琅便下令于罗望,命其兵分两路,一路去搜捕在大漠中逃脱的左杨余孽,一路去打探一刀连城的下落。手下的番役刚刚领命出门,踱出几步,却见寇边城的房里已人去枕空,许是天还未亮业已匆匆离开客栈。
岂止那人,便连那面相颇异的汉子与女扮男装的美人都已消失不见。
床榻整洁,被褥干净,屋内若有似无飘着一丝酒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大人,人已走了。”小二不知这是哪门子的大人,只跟着那些煞气的刀客一同称呼罢了。他见叶千琅静立不动,便喊他一声,径自走进屋里,将一扇厚重的木窗推开——
春悄悄,夜迢迢。此刻云收雨霁天乍明,阳光洒将进来,珠帘熠熠生光,一派坦荡洞明景象。
倒显得昨夜里的沙间翻滚,月下厮磨,浑似酒后大梦一场。
连着几日,锦衣卫在关城内外寻人,然这乱党一行多是负伤的莽汉,身边还携着两个孩子,想来无论去往何处都打眼得很,可锦衣卫番役几乎将这座关城掘地三尺,里里外外仔细搜过,边边角角一通翻检,却连个鬼影都没见到,仿似一拨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一般。
眼见离京前魏忠贤给的期限愈临愈近,叶千琅似也不急于寻找对症之方,倒有闲心与罗望在城内游览。
古曲有云:兴废从来有,干戈不肯休。
自穆氏一族在雍熙年间纳土归宋,不知是不是此后的诸位皇帝皆不喜开边黩武,又许是兴时本就鞭长莫及,废时更是无暇旁顾,是以这片土地与烽火干戈渐离渐远,仿是这沙海间的数颗遗珠,其中尤以关城富庶不逊京师,虽无高甍画栋林立街侧,却是一步一商肆,五步一酒楼,十步一寺刹,百步一烽堠。
万顷黄沙地,反倒衬得天更高远。行了半天的路终有机会歇歇脚,两人走进一家酒肆,肆内酒客寥寥,正好求个清静。
唤小二摆上几坛好酒,叶千琅临窗而坐,从窗边斜望出去,正是城内最高的一座塔庙,堂堂阔九间,巍巍高六丈,庙内饰琉璃壁,檐上铺鎏金瓦,塔顶立着一尊释迦金像,纯以黄金打造,当真是“诸佛身金色,百福相庄严。”
街边有卖灵芝贝母手掌参的,也有卖玳瑁犀角碧玺石的,瞧着难分真假,颇有鱼目混珠之嫌。更有茶楼酒肆为了揽客,各自遣人于门前拉胡琴,跳羌舞,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只是这两日街上的番僧显比往日密集不少,几乎随处可见一些衣红袍,戴黄帽的僧人,一手持转经筒不停摇转,一手持金刚杵或执法铁棒,口中经咒喃喃不绝,可眼睛却四下游转不止,显是在寻找什么。
更有一些番僧不时骚扰沿街的摊贩,罗望虽不通番语,却也能从那些丑恶神态中揣摩出,那些番僧嘴里尽是扯鸡骂狗难听的,哪有一星半点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模样。
罗望将目光自那些番僧处收回,起身替叶千琅斟了一碗酒道:“穆赫大兴佛法,大肆修建庙宇,实不过想拉拢佛门诸派与广大教民,后金对我大明虎视眈眈,这老泼狗也不消停!这地方的人不识京里的天启帝,倒都仰赖着他的鼻息。属下打探出,这两日土司府斧戟从立如临大敌,只怕是那老泼狗已知大人来了,又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怕得两股战战,有些过了。”
纵是大明天子当前叶指挥使也未必放在眼里,又岂会为一个土司、一些番僧费神,托起酒碗灌下一口:“这小小一座关城平白无故多了二十副生面孔,若穆赫再无察觉,还有何脸面统管西北——”
罗望也饮了一口碗中酒,仿佛吞了一口烈火般,烫得他手腕一抖,却见叶千琅一双凤目扫向邻桌的小二,道:“你来。”
小二听了一唤也目露一惊,边地风沙大,人皆灰头土脸,唯独这位公子如琳琅华艳,不染一尘,尤是这系着白玉鞓子的纤纤腰身,简直风流得赛个娘们。
只不过越想越该是个病秧子,否则脸色怎的如此煞白骇人。于是随口应承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烧酒一坛,水却掺了两半碗。”叶千琅抬眼望着小二,“是与不是?”
这人神态平静,语声温和,却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莫名教人憷到骨头里,小二一阵哆嗦,结巴道:“不、不是……小小、小店卖的是顶好的酒,绝不可能掺——”
话音未毕,只见眼前的公子手指轻扣酒坛,一股离奇力道穿身而过,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身后哗啦啦一阵巨响。
应声回过头去,自己毫发无伤,可那偌大一块云母屏风早已四分五裂,散若齑粉。
“酒不好不打紧,倘酒不烈,我便摘下你的脑袋盛酒喝。”叶指挥使轻挥衣袖,对那吓傻了的小二轻喝一声,“去。”
再摆上桌的酒已是遇火便烧,罗望不敢再饮,只道:“为与回教抗争,这些番僧人数众多,且皆自幼习武,倒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战力。奈何明里是清心寡欲的佛门中人,实则大多已暗投了穆赫,成日为虎作伥,干些龌龊勾当。”
“倒也未必。”叶千琅摇了摇头,抬手饮尽碗中烈酒,“佛门教派诸多,犹以藏地为众,穆赫虽为九土之土,但凭他一人,未必能令所有的佛门弟子听他号令。”
罗望似乎仍不放心:“然而听赵晋他们打探的消息,这老泼狗与一刀连城似有勾结,更有传言说,一刀连城已是穆赫的乘龙快婿,不日就将迎娶土司的独女。”
叶千琅似早有所料,眼皮也未抬一寸:“官匪勾结并不足奇,一刀连城麾下人马近万,若无穆赫暗中支持,难道真的只靠打家劫舍为生么?”
罗望细细一番思忖,道:“既是在别人家的地盘,何不如就让那个穆赫出面,想他以土司身份搜捕乱党,定然事半功倍。”
叶千琅断然摇头:“不成。”
“然穆赫这人虽有野心,对厂公倒还一直恭顺得很,厂公寿辰,他还特地遣人送贺礼进京,想他必然会卖大人几分薄面,不敢不尽心办事……”
叶千琅仍是冷淡道:“不成。”
“属下有一事不解。”还是这不明不白两个字,罗望心中疑窦更深,终大着胆子道,“京中天启帝病笃,九千岁秘而不宣,只说皇帝游船落水感染了风寒,又在这紧要关头派大人到这大漠边地缉捕逃犯,这两者之间可有干系?”
“何以见得?”叶千琅面色寡淡,倒无被属下冒犯之色。
“想我等一路追杀鹿临川,本有诸多机会将那些乱党一网打尽,便说那日在大漠中,一通乱箭必教他们插翅难飞,大人为何又放了他们一条生路?”顿了顿,罗望深吸一口气道,“属下斗胆一猜,大人此行并不为缉拿乱党而来……”
“不错,”叶千琅微微颔首,“我确是要为厂公取一件东西……”
“敢问大人,厂公欲取何物?”
叶千琅不答反问:“你可知第五世噶玛巴受永乐皇帝册封一事?”
“属下知道。听闻永乐皇帝受观自在菩萨托梦,邀噶玛巴上师入宫传法。适逢军中大疫,一个月内营内便死者如山积,连御医院也束手无策。上师行至军营,展现佛法无边神通,数千军士不药而愈。永乐皇帝弥感佛恩,钦授上师‘大宝法王’的尊号。”罗望面色一凛,道,“厂公欲取之物难道与此有关?”
“第五世噶玛巴荼毗之后,心脏竟浮现释迦佛像,久焚而不毁,化为神变无方的真身舍利。然西域渐被回教入侵,两教的教徒征杀不断,战火波及金城与吐蕃,本供奉于藏地舍利塔的法王舍利被迫流入汉地,最终落在了左光霁手中。”
沉吟一晌,这罗千户似是想明白了其间因由,却又面露不信之色:“大人真相信这法王舍利神变无方,能令天启皇帝死而复生?”
“不信,却不得不信。”本就是死马权当活马医,叶千琅以手指转动酒盏,淡淡道,“倘使皇帝驾崩信王登基,你我都难逃曝尸于市的下场。”
小二早吓得屁滚尿流不敢露面,客栈里头悄默声儿地没一点动静,外头却忽起一阵吵嚷之声。
原是三俩番僧贪图一位女贩的美貌,竟在光天化日下对其动手动脚,而那女贩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儿子,为救母亲便扯住了其中一个番僧的僧袍,结果被对方一脚踹出丈远,当下晕厥过去。
罗望并非不知轻重缓急之人,毕竟人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自得拿捏着分寸,不可由着性子胡来。奈何眼前这幕景象勾起昔日林林总总,他脸色由黄转青,身子格格打颤,将原先擎在手里的酒盏一下拍碎在桌上。
凡被王安收养的孩子都是苦出身,叶千琅知是这一幕触景生情,令罗望想起了一桩不堪回忆的往事——想一个少年竟亲眼目睹母亲被兵痞奸辱致死,这是何等的恨与悔,何等的苦与怨,这是日后封妻荫子,肥马轻裘也无法补偿之憾。
“你想去便去罢。”叶指挥使竟容这属下一慰心事,“记得利索些,莫失了我的颜面。”
罗望眼里一刹闪过感激之色,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仍不敢妄动:“属下……不敢坏了大人的事……”
怎料他还未及反应,身边人已一掌搭其后背,掌力迸发,将他生生扔下楼去。
罗千户掌下一道罡风劈出,心知不能酿出人命,稍藏了几分劲力,便已将一个番僧逼退数步。
他自腰间取出些许银两,抛给那对母子,对他们喝了一声“快走”,转瞬又卷入战阵之中。
这对母子虽非汉人,却也知道眼下情势危急,匆忙收拾细软避退了。
转眼身边已俱是红袍黄帽的僧人。这十来个番僧也不先动手,反倒将手中转经筒越拨越快,团团围住罗望,摇头晃脑念起经来——罗望平日里最见不惯和尚,而这梵文经文更是奇诡得很,方听了一会儿,已感体内真气难以提起,四肢酸软不堪,仿佛这般轻轻巧巧就被卸尽了一身功夫。
伫立楼上的叶千琅只觉身子不自觉地震了一震,背后也须臾浸湿了一层冷汗,他立时运转五阴焚心决封住心脉几处要穴,方才免于受这诵经声的影响。原来这些番僧行的是一套“隔山打牛”的内家功夫,对毫无武功底子的平民百姓不具杀伤力,可越是内功修为精深之人便越易为其所惑,轻则暂失内力,重则会伤及心脉,落下数不尽的后患。
“封住灵墟、天池、期门三穴,真气逆转一周天!”叶千琅眼色深沉如井,虽出声提点了罗望,却无出手相助之意。
方才将自个的得力部下推下楼去,他便存了让对方先试一试水的心思。叶指挥使隐隐有些预感,若将穆赫扯进这趟差事之中,只怕早晚要与这些番僧恶战一场。
天地如一枰,众生皆棋子。
也只有置身局外的人,方能将这瞬息万变的局势看清楚。
转眼罗望与这些番僧已斗作了一处,十八位番僧身形瞬移摆出一套阵法,互相穿插缝补阙漏,进可攻伐,退可守御,如化作那三臂三目的金刚手菩萨,毫无罅隙可破。
本觉大密阵。叶千琅双眸蓦地一亮,方才一直阴恻恻的面孔竟现出了一丝喜色。
叶指挥使对西域番僧的本觉大密阵早有耳闻,曾听人说它与少林的十八罗汉阵如出一辙,亦是一套聚弱克强、以众敌寡的无敌阵法,今日一见,方知所闻不虚。
若论单打独斗,这些番僧未必是罗望的对手,然本觉大密阵实是严密难破,又因西域与中原的武学路数截然不同,更使之威力大增。
虽手持沉重的法器,可这些番僧的步法仍轻巧如清风过岗,手中金刚杵更化为夺命兵器,一路路招数严丝合缝,没少重击在罗千户的身上。再看与众僧苦苦缠斗的阵中人,既摆脱不了,也杀不出去,如同一尾活鱼被一张大网收在岸上,只能勉勉强强残喘挣扎。
叶千琅暗自一惊,心忖若是自己此刻在这阵中,恐怕也无半点全身而退的可能。只在罗望与番僧们交手的短短数回合间,脑海中已浮现出十余种破阵之法,然又不得不承认这些破阵之法皆存隐患,倘真动起手来,未必能占得一些胜数。这般想来更不由对创出这套阵法的人颇感敬意。
罗望越斗越难支持,又挨了一记执法铁棒之后,“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摇摇晃晃,欲倒不倒。
叶指挥使罔顾属下生死倒不全是为了未雨绸缪,只是他眼下醉心于这精妙阵法,一时倒忘了自己的属下正有生死之虞。不成想正是这间不容发的危难之际,忽有人揽袖伸手,替他管了这档子闲事——
也不知哪里飞来了数枚暗器,只听“嗖嗖”几声,番僧们应声倒地,虽未伤及要害,却也尽中身上几处要穴。
再看那些击中番僧的暗器,竟是几片鎏金瓦片。
叶千琅循暗器初始的声音抬头一看,对面的楼顶上竟坐着一个人,与自己相隔不过一丈开外。
一个身穿白袍,脸戴黄金面具之人,手中支着一柄为黑布包裹的刀,身子半欹半侧,坐姿颇显轻浮随性。
然这登高临下、一览众山的气势却浑然自成,仿似一尊金铸的战神,桀桀生辉。
连着那些番僧在内,街上民众屏息了那么一瞬,忽有一个喊声爆发而出:“一刀连城,是一刀连城!”
继而便是山呼海啸般伏地叩拜之声,纵然皇帝巡行,也未必有这等声势。
果然来了。叶千琅不惊亦不喜,只隔着脉脉一匹斜阳与之对视,他这几日不忙于寻找鹿临川,便是有意以逸待劳,等着对方找上门。
一双深眸似笑非笑也望着他,一刀连城突地一跃而起,袍袖一拂,一柄长刀脱鞘而出——竟是一柄未开刃的刀。刀色乌金,刀身宽阔,虽无血槽却饰有蟠虺雕纹,一动则血光毕现,妖冶如同活物。
叶千琅凝神注视,暗赞这人区区一招便尽显圆融刀意,显已臻至人刀浑成之境地。
刀气所经之处,须臾拔起鎏金瓦片,只听见哗啦啦一片珠落玉盘也似的声响,关城内下起了一场黄金雨。
哪里还顾得上番僧凶戾,原跪在地上的百姓一拥而上,哄抢起这从天而降的金子来。
(八)
可怜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金子面前谁还顾得上遵礼法、守道义,你抓我的面皮,我扯你的头发,一个个丑态毕现,唯恐落了人后。那十八番僧方才还浑似一尊怒目金刚坚不可破,眼下被这一众见钱眼红的百姓冲得七零八落,竟也无可奈何。
也有笃信神佛的教徒,真似见了大罗菩萨一般,面向一刀连城所在的塔顶久跪不起,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高呼:“一刀连城必乃佛祖化世来渡我等,他是真佛,是活菩——”
然话音未毕,一刀连城刀锋斜走,又出一刀——也不见他多使几分气力,这柄未开刃的钝刀竟似快刀切豆腐般,将佛像头颅轻松斩下。
高高佛刹之巅,法幢排排高竖,香色的丝帛款款飘拂。
白袍人斜倚断首的释迦巨像,放声大笑。
叶千琅微微攒着眉,遥遥看着塔顶上的身影。
酉初的日头几欲落了,先前一刀连城还如沐一身圣光,此刻却半身被斜阳濡染,一半似披金,一半似带血,整个人看来阴阳向背,如剖两半,也愈发衬得他亦正亦邪,半神半魔。
先前叩拜之声此起彼伏,此刻却噤若寒蝉,无人再多言语。叶千琅一声冷笑,心道百姓愚顽透顶,这人既无菩提心,亦无菩萨行,更谈不上什么普度众生的救世怙主,分明只是乐见众生因他成痴成魔。
一刀连城便也转脸看着他,两人的目光方才相接,只见他眸中笑意一深,足下一点,人已腾身而去。
既然来了,又岂容你说走就走?在自己手上失了鹿临川,叶指挥使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料定此刻街上乱作一团,罗望寻隙脱身应是不难,当即也施展轻功遁入空中。便见两道人影一白一青,一先一后,一个轻若鸿鹤,一个疾似丸矢,转眼就消失于落日余晖之中。
前头的白袍人越古刹、跨石壁,仿似有心逗弄一般,身形飘忽,忽快忽慢。偏偏今儿叶指挥使耐性好极,打定主意要瞧瞧这人又卖什么关子,于是对方快了自己则多运一分力,对方慢了就稍收一收,也不非上赶着把人拿下,就那么不远不近、不疾不徐地追足了半个时辰。
合着这地方诡诞得很,入眼的景致本是越见荒凉,哪知叶千琅跟着一刀连城先后掠过一座石壁,眼前竟突兀而起一片城寨——四下怪石林立,黄沙漫漫,可这城寨半大不小,周围倒遍植山茶,花繁密,叶葳蕤,还俱是难以一求的稀罕品种。这红翠相映的漠北风光,竟与这时节的江南水乡别无二致。
见如此反常景象,叶千琅自不敢掉以轻心,身形一挫便急停下来,如掠水惊鸿般稳稳落于城寨外头。
抬眼一看,城寨下横着一块漆黑的檀木匾,匾额上头褪尽最后一点残阳,徒留下“一阕红阁”四个大字。
笔意雄健,名字也雅,可这地方却是个妓寨。
叶指挥使二十有四,自是不可能没逛过窑子,只不过这荒蛮边地竟也有这么一处红楼绿酒的温柔乡,确在意料之外。他耳力好,遥遥听见一阵急促蹄声,辨认出是自家的雪魄,便也不急于进这窑子一探究竟,只耐心等在门外。
等了约莫小半柱香的光景,方见罗望骑着雪魄出现,他伤势不轻,勉力才能纵马疾奔。
雪魄虽是畜牲,却也乖觉不逊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平日里从不容人靠近,可这回似是知道罗望要去寻找主人,竟肯纡尊降贵成了对方的坐骑。
一阕红阁门外竖着一只偌大的酒缸,酒缸旁立着一个模样机灵的小童,但凡要进门的男子,必得先饮一碗这缸中的烈酒,还得在脸上戴上一只铜质面具。
叶千琅接过小童递来的酒碗,这酒既稠又浑,既烈又劣,扑面一阵刺鼻的酒味,却未能掩住其中一丝若有似无的奇异香味。一旁的罗望赶紧取袖中银针试探酒液之中,针尖并未变色。其实何须银针试探,叶指挥使统领整个锦衣卫,干的就是杀人害命的活计,什么手段没使过,什么毒没见识过。他微眯了眼眸细细一辩,说是毒也不尽然,不过就是催情丹、春宫散一类,想来这妓寨的主人颇会钻营,管他来者何人,先灌他一斤两斤的媚药,届时欲火上炽,何愁对方不乖乖掏银子?
门口的小童见来人迟迟不肯饮酒,便问道:“你难道是疑心酒里有毒?”
叶千琅故意反问:“难道没有?”
“有呀。”小童一排碎玉也似的牙,口齿也十分伶俐,“色催人命,酒断人肠,既然人言温柔乡是英雄冢,这酒曲芽子便是穿肠毒药,我的酒当然也是有毒的。”
叶千琅不动酒碗,微微一笑:“便连一个看门的童子都这般有趣,看来这一阕红阁我是非进不可了。”
“你这公子生得这般金贵好看,可行事却这般婆婆妈妈,说话又这等阴阳怪气——我说你莫不是个太监吧?”实是这小童火眼金睛,这叶指挥使虽不是太监,却也是太监的半个儿子,这些年耳濡目染魏九千岁的行事作风,自个儿也差不离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拉扯,“你若强行闯进门去,我自是打不过你,便只好喊出大伙儿来评评理,你这么个大人欺负我一个孤苦小人儿,没脸没皮,羞是不羞!”
罗望见这小人儿胡搅蛮缠,当下怒道:“松开你的手,莫自讨苦吃!”
“我当哪儿来一阵屁,一臭及十里——我跟你主子说话,要你这狗东西吠个什么劲?”言罢还眨了眨眼睛,作出臭不可闻之态扇了扇鼻子。
罗千户天生好脾性,不会与一个口无遮拦的毛头孩子一般见识,叶指挥使自然也不会受这激将之法,以他的性子,就是血洗了这个寨子又当如何?只不过眼下他心里系着的是一刀连城,懒得再与这稚子诸多纠缠,于是大大方方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罗望见叶千琅饮下烈酒,也就不再多言语,当即一口饮干了碗中酒,又接过小童递来的一双铜质面具。
怎料这西域药的药性极其生猛,罗望方跟着叶千琅一脚踏进寨子,便感胸中窜起一股火,还没多走出两步,已是气喘不畅,背上热汗淋漓。
他转头望着叶千琅,忍不住便想起同在王安府里的小时候,彼时他呼他小名,他唤他大哥,俩人行则手挽手,寝则足抵足,可谓两小无猜,亲密无间。
“大人……阿琅……”罗望强捺心火,见叶千琅吐纳丝毫不乱,一张脸仍皎若冰雪,白璧无瑕,不禁又想起那日府中失火,为救对方脱险,自己将那粉团儿一般的小东西牢牢裹进怀里,结果却被大火烧毁了半张脸。
“阿琅……”罗望愈加情难自控,又唤了对方一声名字,便伸手去牵叶千琅的手。
罗千户绝非城府深沉之人,叶指挥使更非不通情事的童蛋子,对方那点心思他早瞧了出来,却向来只当瞧不见。他冷冷看了罗望一眼,将自己的手自那汗津津的手掌中抽出,俄而道:“你且先忍着,若一会儿瞧见喜欢的,我买来赠你便是。”
天边一轮好月,边地夜凉如水,这一阕红阁内却油腻燥热,乌烟瘴气,既有男妓也有女娼,既有汉女也有胡姬,有人坐着,有人卧着,有人饮着,有人啖着,少说也有百人之众。而这些人又大多戴着相同的铜质面具,只余半张脸露在外头,乍一眼望去浑似一个模样。
可也奇了,这芸芸众生,千人一相,叶千琅竟一眼瞧见了寇边城。
穿了件枣色的内坎儿,辅之一件金丝镶边的玄色外袍,远看道是平平无奇,可若走近里一瞧,便知衣裳上头以彩线绣出了一幅晚唐滕昌的《山茶家鹩图》,花工鸟巧,惟妙惟肖,极尽精工细考。
这人懒懒散散卧于席上,一双绝色美人一左一右伴在他身侧,因大半张脸掩于面具之后,只能瞧见那双天底下最妙绝的眼睛,也正脉脉含笑,望着自己。
这一回再见,他已无那日雨夜相逢的潦倒落拓,瞧着既不似官宦,亦不像豪绅,倒有几分莫名的帝胄之态,轩昂逼人。
左边的美人叶千琅在客栈里见过,右边的倒是副生面孔,生得螓首蛾眉,樱唇贝齿,左眼下缀着一粒殷红砂痣,宛若针尖儿点出的血,怕是嫦娥临尘、西子再世也未尝及得上她一半妩媚。
这名唤“桃夭”的舞姬见身旁的男子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总往别处游移,于是一撇那荆桃似也的小嘴儿,道:“你这双眼睛都快滴出蜜来啦!到底是望着哪个小妖精、狐媚子,何不引来与我见见?”
“不过是个朋友。”寇边城饮了一口碗中酒,笑道,“只不过我那位朋友性子凶残,人皆称怕,你还要见他?”
“纵是脱胎的恶鬼,桃夭也要拼死一见。”循着寇边城的目光,桃夭朝叶千琅所在的地方投去一眼,可哪有什么小妖精、狐媚子,便连一个女人也没瞧见。她只当对方存心拿自己打趣,半娇半嗔又道:“我便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能比我与子持姐姐美些,能叫你这般柔情蜜意魂不守舍?”
寇边城以食指掂了掂那美人的尖俏下颌,轻声笑起:“你虽不甚丑,但若与我那位朋友相较,却有霄壤之别,云泥之差,你若再提及‘比美’二字,可就是自取其辱了。”
可怜这名动西域的绝色美人,虽能歌善舞姿容倾城,竟也只落得个“不甚丑”的评价。
许是练武之人耳目极佳,旁人未必听见,又许是那人本就有心说给他听见。叶千琅落座于离寇边城不远的地方,两人虽不交谈言语,却眉来眼去热络得紧,更不时隔空对饮一杯。
妓寨的正前方搭着一个戏台子,却无优伶戏子登台表演,原是鸨头有心图个热闹,每天必安排一两个新来的美人当众出卖,让大伙儿出价争抢。这会儿一个小厮正将一位蒙着红盖头的美人抱上戏台,下头登时一片嚣哄之声,都嚷嚷着要一睹芳容。
这美人一袭白衣已有些脏污,双手双足皆被麻绳牢牢捆缚,在那小厮强迫下面向台下众人,跪在了地上。
这厢叶千琅微凝眼眸,隐隐觉得此白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那厢寇边城却施展身法倏忽而起,一下挨近于他。
“倘使这台上的美人叶大人瞧着合意,只管开口要了,便算在寇某账上。”声音慵懒奢华,似已醉了五六分。
叶千琅摇了摇头:“不必。”
“‘三世长於百年,三千广於赤县。’这人生在世囫囵一遭,又何必自己局促笼槛之中。”言罢轻轻一叹,倒似真心实意替他惋惜。
叶千琅又摇头道:“叶某自是没有寇兄这等好福气,朝歌夜舞美人相伴,叶某此番前来,只为找个人。”
“找谁?”
“一刀连城。”
两人同时笑起,惹得一旁的罗望大为不解,这俩打一相见便古怪得很,不过是简简单单你问我答,到底哪里值得一笑?
寇边城眸光深邃,轻咳一声止住笑意,道:“听闻那一刀连城是个啸聚山林、杀人越货的贼人,竟能劳烦大人这般惦记,实是三生有幸得很。”顿了顿,又道:“现下他人在这里?”
叶千琅微一点头:“是。”
寇边城明知对方说的是谁,却不急于点破,只笑道:“人言一刀连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此处人人皆戴面具,只怕大人就是此刻瞧见了他,也认不出了罢。”
“有人说那一刀连城身长十尺头顶祥云,浑似三头六臂的异人,也有人说他目如炬火面似银盆,倒像个凶神疤面的煞星。可旁人说的不足信,不巧,叶某几日前恰与他照过一面——”叶千琅面现惋惜之色,轻轻叹道,“果是盖世豪杰,英雄无双,只可惜,叶某也未尝有幸得见真容。”
“那贼人不过区区凡愚,叶大人之言,当真太看得起他了!”寇边城大笑,以目光指着不远处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问道:“这人又是不是一刀连城?”
叶千琅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昂藏七尺、珠宝满身的汉子,许是与身边人一言不合,一掌横出,便将那人拍飞出丈远,显见功夫不弱。
他摇一摇头,语气甚为肯定:“不是。”
“叶大人既言并未见得那贼人真容,如何能确信不是?”
“越自尊大,越见器小。”叶千琅朝寇边城瞥去一眼,一双薄似刃的唇挑起一抹笑,“这人外强中干,便连一刀连城的一根指头也比不上。”
寇边城一连又问几人,皆是这里的出挑人物,然而叶千琅只是淡淡扫看一眼,便摇头道,不是。
两人正说话间,戏台上又出现一人,叶千琅心中有疑,不禁侧眸看了寇边城一眼。
一袭白袍罩住高大健美的身形,台上男子肩扛一柄黑布包裹的长刀,辫着一头小辫儿,戴着一只黄金面具,尤是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显与一刀连城十分相似。
忽然间他起袖扬手,裹刀的黑布顺势落在地上,一柄乌金长刀显露出来,顿时刀光满堂,引来阵阵惊呼。
叶千琅微微瞠目一惊,这刀正是那柄未开刃的溯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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