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晏脸皮极厚,竟然还朝着那人微微弯了弯眸子,心道:“亲娘啊,这人谁啊?”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门外便传来海棠的一声:“少爷,皇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到了。”
岁晏一愣,接着门就被人蛮横打开,他回头一瞧,便看到一个少年满脸漠然地闯了进来,看那模样似乎要砍人。
岁晏眨了眨眼睛。
海棠叫苦不迭,连忙道:“三殿下也瞧见了,少爷他真的是身体未愈。”
岁晏立刻做出一副虚弱状,轻咳了两声,道:“见过三殿下。”
三殿下端执肃神色冷淡,脸上还有些未散去的稚气,还是个半大少年却初见杀伐果决的端倪。
他眸子扫了一眼岁晏,眉头拧起,在他身后是自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宋冼。
原本宋冼是过来落井下石的,不过一瞧见岁晏那明显瘦了一整圈的身形和惨白的脸色,顿时脸色也沉了下来,走过来咋咋呼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看着比之前还要弱了?那群御医是吃干饭的吗?废物!”
海棠一瞧见宋冼就没给他好脸色,看到他有将手往岁晏肩上拍的架势,连忙冲过去,十分不给面子地护着岁晏走到榻边坐着,隔开宋冼的手。
“我家少爷大病未愈,宋小公子还是不要动手动脚比较好。”
宋冼:“……”
宋冼气急,但是当着端执肃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好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岁晏干咳一声,斥道:“海棠,不得无礼。”
端执肃一直盯着岁晏那张苍白的脸,看到他站在榻边因为身份而不敢坐下,连忙走上前扶着他的手臂让他靠在榻上,声音冷淡道:“身体不好就不要乱动,方才你在做什么,窗边吹寒风?呵,活该你病这么久都未痊愈。”
端执肃从外而来,身上免不了带了些寒气,乍一靠近将岁晏冻得浑身一抖,他这才将身上沾了寒意的斗篷解下,扶着岁晏靠在了榻上,又将被子扯了扯盖在他身上。
岁晏笑道:“多谢三殿下。”
端执肃眸子沉沉,没有再说话,因为他怕一开口就是控制不住的难听话。
因为岁府常年无人,岁晏便自小入宫长在皇帝膝下,和端执肃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否则按照岁晏的天性凉薄,也不会为了替端执肃平反在朝中机关算尽这么多年。
端执肃看着他还没脸没皮地笑,冷声道:“谢什么谢,你倒是告诉我,怎么这么久了身体还未痊愈,不就是受了点风寒吗?”
岁晏无辜道:“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御医,他们开的药我可是有好好在喝的。”
他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声闷笑,方才那墨色少年正站在门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岁晏一愣。
方才海棠说来了两位客人,端执肃他认得,而这一位,大概就是那位年少便夭亡的皇太子端明崇了。
岁晏连忙打算起身行礼,端明崇却笑道:“小侯爷身体有恙,不必多礼了。”
端执肃将他掀开的被子又掖了回去。
端明崇脾气很好,一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他含笑道:“父皇让孤来探望小侯爷,正好和三皇兄在承安门遇着了便一起来了。”
相传这位皇太子温文尔雅,处事谨慎,备受皇上宠爱,只要他不犯什么谋反大错,皇帝百年之后,这九五之位定然非他莫属,怪只怪在他根本就没有活到成年,便被一杯毒酒葬送了一生。
前世岁晏围着端执肃打转,并没有花费多少心思放在端明崇身上,也因为他早早夭亡,并没有和他多做接触,所以才会在方才没有认出来此人到底是谁。
端执肃摸了摸岁晏的额头,态度着实亲昵,让岁晏不自觉地一抖。
在他看来,两人早已经十年未见,饶是小时候再亲密,此时乍一这么亲近着实让他浑身不舒适。
端执肃眉头更紧:“冷吗?”
岁晏点点头,笑道:“冷,冷死了,看着三殿下的脸,我都冷得发抖。”
端执肃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再过一段时日便是我的生辰,父皇恩准我在宫外新建好的皇子府置办,你可给我养好身体,切莫忘记。”
岁晏听到这里,余光突然瞥了一旁的端明崇一眼。
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也正是在端执肃的诞辰上,端明崇被二皇子和五皇子联合设计的身死。
端执肃看他竟然失神,冷声道:“到时候如果我没有瞧见你,一定会让人过来把你绑过去的。”
岁晏立刻回过神,讨好地求饶。
就算上一世,他是死在端执肃的毒酒下,但是没有亲眼瞧到那人最后一面,还是觉得有些梦幻,导致他现在对端执肃怎么都恨不起来,反而对一旁无辜的宋冼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
宋冼被他那几乎要咬人的视线瞪得莫名其妙。
诞辰事宜过多,端执肃也没坐多久,冷着脸罗里吧嗦数落了一大堆,这才和宋冼先行离开了。
岁晏这才松了一口气。
端明崇一直姿态雍容地坐在椅子上,捧着海棠泡的茶含笑注视着岁晏,似乎对他十分好奇。
这个皇太子明明比岁晏还要小一岁,但是注视着岁晏的目光却给人一种像是在看小孩子胡闹时的纵容宠溺。
岁晏又抖了抖,笑道:“殿下,您这看也看过了,还有何事嘱咐忘归吗?”
皇太子朝着海棠道:“再去给你家少爷熬一碗药来。”
岁晏脸都绿了。
海棠不明所以,但是皇太子的命令不敢不从,连忙跑走了。
等到房中没有了其他人,岁晏这才垮下了脸,道:“太子殿下能不能放我一马?”
端明崇笑道:“孤听闻宫中御医对小侯爷的病束手无策,着实纳闷,原本还想着是不是太医院那群人怠慢侯爷,这才让你久病不愈,没想到此番前来,就瞧到了一出好戏啊。”
端明崇总是一副和风煦煦的温润模样,而岁晏又是逢谁都是自来熟的厚脸皮性子,瞧到端明崇并没有当着端执肃的面拆穿自己,感慨这人实在体贴,说话也不如之前那般拘谨。
“怠慢这话殿下可没有说错,那几个御医开的药苦得能让人舌苔长草,我若是喝了他们的药,怕是更早升天。”
端明崇将手中茶杯放下,柔声道:“良药苦口,小侯爷千金之体,万莫讳疾忌医。”
说着,端明崇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眉头轻皱,突然道:“小侯爷是有什么看不开的心结吗?”
岁晏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啊?咳……什么?”
端明崇思忖道:“前些日子我瞧到你明明已经被救上来了,但却二话不说又跳入水中了,现在身体这般不适,却不肯喝药……”
他说的有条有理,岁晏越发心虚——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
岁晏干笑地解释:“那次啊,哦哦,那次,多谢太子殿下救命之恩,当时我只是脑子有点不清晰,稀里糊涂就跳下去了,而喝药……呃……”
说话间,海棠已经将温在外面小炉子里的的药端来,轻手轻脚放下,便有眼力劲地下去了。
端明崇亲自端到岁晏床榻小案上,岁晏连忙道:“劳烦殿下了,我自己来就好了。”
端明崇将药递给他,含笑看着他。
岁晏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只好喝了一口药,艰难地咽了下去。
端明崇还没松下一口气,却瞧见面前人脸色猛然惨白,刚喝下去的药便悉数吐了出来。
岁晏手中药碗落下,洒在了锦被。
他伏在床头,发出剧烈地咳声,那声音听着十分惨烈,似乎要将内脏吐出来才作罢。
端明崇似乎被惊住了,连忙走上前轻轻拍着岁晏的背。
半天后岁晏才浑身虚脱地停止了猛咳。
端明崇骇然道:“你怎么了?”
岁晏咳得嘴中全是血腥味,他勉强挤出一个笑,道:“老毛病,不碍事的。让殿下见笑了,还希望殿下不要将此事告诉皇上,免得皇伯父替我忧心。”
端明崇一国储君,竟然没有多少架子,也不嫌脏拿起一旁的帕子,帮他擦了擦唇角的药渍。
他总算看出来了,面前的人并不是恃宠若娇骄纵放肆,也不是有心结想要寻死,他是真的喝不下药。
端明崇看着他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冷汗,蹙眉道:“这样多久了?”
岁晏气若游丝,哑声道:“半个月了。”
端明崇眉头皱得更紧,他病得这么厉害,半个月吃不下药,身体哪里受得了?
怪不得他垂在床沿的手腕那般纤细,看着一只手都能圈过来。
岁晏看着面前的少年,明明比他还要小,还偏要做出来一副大人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端明崇道:“你笑什么?”
岁晏摇了摇头,道:“这一次三殿下的诞辰,殿下要去吗?”
端明崇帮他擦脸的手一顿,疑惑道:“三王兄已经将帖子送到了东宫,自然是要去的,小侯爷何出此言?”
岁晏心道我总不能直接说那是你的葬身之处吧,如果真的说出口,端明崇可能会以为他疯了。
岁晏天生性子凉薄,提点到了这一句已经算是极限了,他看到端明崇没有想要听他的打算,也便闭了口,不再说话。
端明崇久居东宫,出来一次实属罕见,在岁晏院里待了半个时辰便起身离开了。
岁晏强撑着身体送他,直到他离开拐角处,这才收回了视线。
厉昭从房门走出,给他披了件披风,不赞同道:“小侯爷,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是回去歇着吧。”
岁晏恹恹摇摇头:“屋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不必管我。”
厉昭还想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岁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是离开了。
岁晏垂着眸子看着走廊外已经及膝的雪地,撑着一旁的柱子站在边缘,脚有一下没一下的往外踢。
“这好像有一点疯?”岁晏百无聊赖地想着,“解不开的心结?好像没有,正因为看的太开了,所以才会觉得世间太过无趣。”
岁晏幽幽叹道:“不值得啊。”
而后眼睛一闭,直接从走廊上滚到了雪地里,把整个身子都埋住了。
侯府偏院本就没多少伺候的人,岁晏摔到了雪堆里也没人发觉,他乐得自在,微微太着眸子看着阴沉的天边。
“好冷啊。”岁晏心道,然后转念一想,死似乎一直都是那么冷,也便释然了。
寒意一寸寸爬来,就在岁晏终于觉得自己要再长眠过去时,一只手猛地从雪堆里伸出,一把将他扯了上来。
岁晏身体本就弱,猝不及防被人直接从长眠之地拖了出来,他已经冻得眼睛看不清了,只能含含糊糊看到面前一片漆黑。
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瞬,他听到端明崇的声音响彻耳畔。
“岁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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