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明崇呆了许久,才理清楚岁晏这句话的意思,怔然喃喃道:“我……我怎么会如此待你?”
岁晏病症的症结所在,便是前世劳心劳力一生,却只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重活一世,许多事情已不在意了,加上端明崇和岁珣都安好,他也逐渐解开心结,不再拘泥前世之事。
他可以笑着对前世最恨的人说“我还恨着你,你自己受着吧”,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将自己前世之事告诉端明崇,却不敢像前世那样同最信任依赖的人分开。
这些年端明崇几乎把他放在蜜罐里宠着,吃惯了甜的岁晏,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若是同端明崇离开,自己会不会又重蹈覆辙,死在最依赖的人手里。
他苦惯了,得到端明崇已是在他看来天大的恩赐,若是上天再看他不顺眼,在两人分离的这段时日出了什么变故,岁晏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
岁晏这些天反反复复地在想:
“三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若是端明崇厌倦了我,我回到京城后,他会不会怕直接将我灭口?”
“这京中觊觎太子的人那么多,若是有心人想要求皇帝赐婚,他会娶旁人吗?”
“会忘了我吗?”
“他同我在一起,是不是一时冲动?”
“若是皇帝再在临终前搞出一堆幺蛾子,要端明崇杀了我,我又要如何是好?”
前世端执肃便是在日积月累的流言蜚语下,对岁晏没有半分信任,岁晏害怕他不在端明崇身边的这些年,会有人在太子耳旁嚼舌根,引得两人离心。
岁晏全身都在抖,带着哭音道:“我害怕我害怕,我怕你会杀了我,若是真的如此,那我不如死在京城……”
端明崇看他几乎都魔怔了,愣了半天才缓慢上前,一把抓住岁晏的肩膀,迫使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岁晏眼圈微红,就算再悲伤,眼泪却不知为何流不出来了。
端明崇听到岁晏这番话,内心就像是燃起了一把熊熊大火,将他整个人烧得又疼又昏。
他努力遏制住想要冲岁晏咆哮嘶吼的冲动,舌尖抵在牙齿上,半天才艰难道:“我在你心中……”
端明崇这些年温柔惯了,也压抑惯了,此时看着岁晏慌乱的神色,怒火和痛意直接席卷整个脑海,什么矜持涵养悉数不见。
端明崇眸子阴鸷,死死抓着岁晏的肩膀,阴沉着一字一顿道:“我在你心中,便是这样的人吗?”
岁晏第一次见到如同厉鬼一般的端明崇,一时间忘了痛,怔然看着他。
端明崇已不想再管自己现在到底是何神色了,他只知道岁晏的那句“你会杀了我”像是一把刀直直插在心头,血肉和冰冷的刀刃搅在一起,痛得他浑身发冷。
端明崇凑近他,将岁晏的下巴抬起头,眸子冷厉地注视着他,道:“你一直以为,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全都只是说说而已吗?”
岁晏被端明崇吓住了,慌张想躲,却被端明崇更用力地掐着下巴。
“岁忘归,说话。”
这是端明崇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可见他是动了真火。
岁晏喃喃道:“我不知道……”
端明崇道:“那在你看来,我同端执肃是同一类人吗?”
岁晏拼命摇头。
端明崇一字一顿道:“那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嫌你碍事挡路,赐你毒酒污名,死后连祖坟都入不得?”
岁晏惊恐着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怕……”
端明崇看着被绝望席卷全身的岁晏,恨不得回到让岁晏担惊受怕恐慌绝望的前世,将所有欺辱他、背叛他的人全都抓出来,一刀刀凌迟至死。
他的阿晏,本该是多么肆意桀骜之人,却全被那些人给毁了。
而他却整整错过一世,只能抱着伤痕累累的岁晏,想要安抚也不知如何下手。
端明崇的眼圈突然红了。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这是两人这么些年来,第一次不欢而散。
端明崇不肯放手让步,岁晏也不肯解开心中最大的心结。
端明崇面无表情地回了东宫,宫人本以为太子殿下终于要回来批阅那成小山的折子了,谁知却瞧见端明崇坐在桌案前半日,连笔都没有动过。
他似乎在出神,眼神虚无缥缈地落在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轻扣了扣桌子。
暗卫从暗处出现,单膝点地,等候差遣。
端明崇失神地看着桌子上的折子出神。
暗卫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指示,迟疑了一下缓慢抬起头,打算偷看一下端明崇。
谁知他刚一动,端明崇便开口了:“让人给岁珣传个消息。”
暗卫一惊,颔首道:“是。”
他等着吩咐,谁知端明崇又发呆了半天,才喃喃道:“就告诉他……岁晏身体遭坏成这样,全是因为……”
暗卫呼吸一顿。
“几年前他在筵席上提孤喝了一杯毒酒。”
东宫的暗卫办事极快,端明崇下午才吩咐下去,晚上岁珣便知道了。
侯府偏院中,岁晏依然保持着白日里端明崇离去时的姿势,抱膝而坐,长发散了满床,失神地盯着锦被上的海棠花瞧个不停。
突然,外面传来海棠的一阵惊呼声,似乎是有人把门给踹了。
岁晏没有去管,依然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很快,岁珣发丝凌乱地闯了进来,他眼睛里全是血丝,脸色冷得比往日里还要可怕,一副厉鬼食人的凶残模样。
岁晏余光扫见是岁珣,这才轻轻抬起头,嘴唇苍白。
“哥哥。”
岁珣急促喘息着,自从得到消息后整个人脑子便懵然一片,连声音都仿佛从天边传来。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岁晏榻前,看到岁晏即使穿着衣服依然挡不住消瘦的样子,眼圈骤然红了。
“忘、忘归……”
岁晏不明所以,尝试着想要扯起一个如往常一样的笑容,唇角勾起一点便做不到了。
岁珣怔怔看着他,突然一把将岁晏抱在了怀里,死死拥着。
岁珣天性冷漠,就算对亲弟弟也关爱甚少,更何况是这般亲昵的拥抱。
岁晏愣了一下,才试探着伸手回抱住岁珣,轻轻在他急速跳动的胸口蹭了蹭,喃喃道:“哥哥,出了何事了?”
岁珣又拥了他一会,才将他放开,眼圈微红地看着岁晏,半天才沙哑着声音道:“忘归,你同哥哥一起去江南,好不好?”
岁晏一愣,不是为岁珣要他去江南之事,而是那句“好不好”。
性格强硬如岁珣,一旦下定决定哪里会管旁人的意愿,这是岁晏头一回在岁珣口中听到征询的语气。
岁珣将岁晏额前垂落的长发捋上去,努力将声音放轻:“咱们祖籍就在江南,那里有山有水,什么都有,你可以尽情玩,就算是整日在外面玩哥哥也不会骂你。”
他的手掌轻轻摸着岁晏的脸,这样亲昵的动作激得岁晏微微一抖,疑惑地看着他。
岁珣道:“我们永远都不回京城来了,好吗?”
岁晏看着岁珣眼中不似作假的神色,试探着道:“那侯府要怎么办?”
岁珣道:“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就辞官回家。”
岁晏沉默了片刻,才道:“哥哥是听说了什么吗?”
岁珣抓着他的小臂,只是道:“忘归,我不想把你强行带走,你乖乖听哥哥的话,好不好?”
岁晏道:“但是太子……”
尽量温声细语说话的岁珣听到端明崇,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他脸上猛然浮现些许厉色,怒道:“太子太子!你之所以变成今日这样,全都是拜那端明崇所赐,你难道自己心里都不知道吗?”
岁晏被吼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岁珣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了。
他知道了岁晏当时为端明崇挡酒的事了。
而端执肃和端如望早已离京,知道此事并且悬在这个节骨眼上透露给岁珣的,只有端明崇一人了。
岁晏:“兄长……”
“别叫我!”岁珣自从听到后,脑子便一阵发蒙,他吼过之后,看着岁晏苍白的脸色,又软下心来,尽量把声音放轻。
“忘归,算哥哥求求你了,随我去江南吧。”岁珣几乎将这辈子所有的温柔都倾注在了此刻,“你那神医也说了,你身上的毒并不能解完,恐怕并非长寿之相,咱们去江南,江南名义钱氏医堂据说妙手回春,定会治好你的病的。”
岁晏嘴唇轻动:“我不想去。”
岁珣陡然怔住了,抓着岁晏的手陡然垂了下来,半晌才道:“忘归,太子爱慕你只是少年时的一时冲动罢了,端明崇他迟早是会登基为王的人,他现在本已忌惮岁家,再过不了几年,你还以为能凭借着这一时冲动,让他留我们一条活路吗?”
岁晏有些茫然,不知怎么又扯到这件事情上了。
“在太和殿审你里通外国之事时,我动用了岁家的私兵,本想着若是皇帝执意对你下罪,便拼个鱼死网破。”
岁晏一愣,有些骇然地看着岁珣。
“哥哥……”
岁珣道:“在那事发生之前,我同太子告辞回江南,每回都是被他强行驳回来,没有丝毫后路,但是险些逼宫后,我再向他请辞,他却没有再驳回了。”
岁晏手指一顿,忙道:“太子……他是不会因这事而忌惮岁家的……”
“万一呢?”岁珣行军打仗自来寻求万无一失,饶是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敢拿岁晏、江宁和整个侯府来赌。
岁珣盯着岁晏的眼睛,肃然道:“若是真的是因为太子忌惮呢,我可为你举兵造反,未来也说不准会为了其他什么东西而动摇他的皇位。”
岁晏还是不信,端明崇定是之前便动了让岁晏随岁珣一起去江南的念头,所以才没有再阻拦的。
岁珣道:“你本来是多聪明的一个人,为何一遇到端明崇之事,便这么死脑筋?”
岁晏张开嘴唇,欲言又止,半天才喃喃道:“让我再想想……”
岁珣本来还想再劝,但是看到岁晏满脸惨白之色,又回想起那传说中一杯便能丧命的污名,心头一酸,也不忍心再逼他了。
岁珣一直觉得有愧岁晏,之前可为了岁晏举兵造反,现在知道岁晏是为端明崇而险些死了,自然不肯让他再待在京城这个虎狼之地。
端明崇将污名之事告知岁珣,便早已猜到了岁珣的做法。
也是将岁晏的最后一条路给切断了。
岁晏心想:“他还真是不留情,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来逼我。”
行吧。
岁晏轻轻闭上眼睛,喃喃道:“如你所愿。”
翌日,君景行拿着岁晏的腰牌进了东宫。
端明崇魂不守舍地坐在窗边,看着近处已然盛开的海棠花,不知再想什么。
君景行走上前,行礼:“见过殿下。”
端明崇回过头,道:“起吧,侯爷如何了?”
君景行道:“侯爷……已同意了跟着岁珣将军前去江南,不日便将动身。”
端明崇听着这句话,轻轻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满心疼痛。
他强颜欢笑,道:“甚好,那钱氏名医之事,便交付与你了。”
君景行忙道:“那是自然。”
端明崇道:“定好什么时候动身了吗?”
“岁珣将军为去江南之事已准备许久了,他催得比较急,许是后天便要动身。”
端明崇一愣,后天?
正好是岁晏的生辰。
端明崇没再说话,轻轻吐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铤而走险走的这一招,许是让岁晏气炸了肺,不知三年后他还肯不肯理自己了。
君景行看着端明崇满脸疲倦,迟疑了半天,才艰难道:“侯爷……今日让我前来,向殿下取一样东西。”
端明崇闻言,立刻将腰间岁晏送的玉佩拢在手里,忌惮地看着他。
戏本上说,若是两人一拍两散,往往都会将浓情蜜意时相互赠送的信物给要回去。
君景行瞧见端明崇的动作,无语了一下,才道:“殿下不必担心,不是那玉佩。”
端明崇这才放下心来,道:“他要取什么?”
君景行道:“一千两黄金。侯爷还特意叮嘱了,不要银票,只要黄金。”
端明崇:“……”
作者有话要说:岁晏: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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