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过了前尘,便想想后路罢。咱们如何出去?”阿音拍拍手上的残渣。
语毕她晃晃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夏姬。夏姬却哀哀道:“我在这画中几千年,好容易来了人,怎能不留客呢?”
阿音嫌弃极了她那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冷笑一声道:“方才的符咒你是见识过了,这画里虽杀不了你,却有法子折磨你,索性写几个符子将你一日烧三回,姑奶奶倒瞧瞧,是你先疼死,还是咱们先饿死。”
涂老幺亦七七八八地想法子:“她爱美,不如将她捆了,立个镜子在跟前,寒碜死她。”
“妙啊!”阿音来了精神,双手一拍,“这法子可真是——”
她对上涂老幺略有得色的脸,笑道:“娘们儿得再不能够了。”
却听李十一开了口:“以你之言,那画乃屈巫同你风花雪月时所作。”
夏姬不明所以,默着眼神剜她一眼:“正是。”
“那么,上头的你,为何在哭呢?”李十一抬眼,抿唇望着她。
夏姬一震,见李十一拍拍衣裳下摆,站起身来,行至她跟前,问:“你若意在报复,该畅快才是。你哀而不得的……是什么?”
那画上的夏姬,原本应当是在笑,可凝了数年的怨怼,竟化了哀戚之容。
“哀而不得?”夏姬将被拧过水一样的眼皮耷拉下来,遮掩似的叠了三四层。
李十一抬手,一枚定身符贴在她脑门上:“阿音,探骨。”
南摸骨,北问棺。问棺之用,在通棺聚灵,请精魂答一问。而摸骨则分三探,一识人鬼身,二晓生卒年,其三,便是感知人死灯灭之时,未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垂死之眼,可视魂魄;弥留之语,能通阴阳。
阿音吃吃一笑,站起身来,伸手勾过夏姬的尾指,将指头一根根嵌进去,与她十指反扣略向上一提,而后左手穿过她的身子,食指同无名指自龟尾、肺腧而上,直达天柱骨,轻敲了两下。她一面敲,一面媚态横生地笑,虎口的张弛同呼吸一样撩人,抚摸过双肩,又置于前胸膻中和天枢处略揉了揉,最后勾起指头抻起她的下巴,拇指将唇中抵住,附耳过去,娇声道:“若有未尽言,说与姑奶奶听。”
她的音调如吟唱一般,微阖的双眸亦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涂老幺瞪大了眼,见那夏姬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似被锁了魂一样惶恐不安,两颊的浮肉叛逆地起伏,最终将一切颤栗汇聚在于唇边,念咒一般吐了几个字。
阿音满意地放开她,手绢子沾沾额头的汗,瘫在凳子上向李十一挑了挑眉。
涂老幺双手撑在桌上,探身越过一大半桌面,十分稀奇地问她:“你的看家本领?”
阿音点头:“怎么?”
涂老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音皱眉询问,只听涂老幺眉飞色舞道:“这摸骨是原本便这德性,还是你自个儿循着理想,嘿嘿,发挥了些?”
阿音一个绢子甩过去,见李十一望着她,便不再同涂老幺计较,只伸出两个指头道:“俩字儿,束薪。”
李十一抬手将定身符摘下来,问夏姬:“束薪?”
夏姬如久困获释一般松了筋骨,险些瘫倒在地,李十一伸手将她背部略微一扶,她扶着墙根儿站定,挺了许久的背又老龟似的弓起来,被打回原形一样驱逐了体内不合时宜的少女。
“束薪,束薪……”绸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我将死之时,念的竟是他。”夏姬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胸膛嘶嘶作响。
“他是谁?”涂老幺见她这模样,竟有些不忍。
夏姬满头华发靠在墙上,磨蹭出窸窣的声响,痒得恰似正当年时梳角拢发的滋味,她道:“我幼时颇不起眼,兄长姊妹厌弃我,下人自也不必讨好我,唯有束薪。他乃弄火的侍奴,连名字亦是一捆柴火。”
“他同我吟歌,摹我作画,替我梳头,还赠我桃枝。”她并未再说下去,可旁人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许多,那桃枝,大概便是她口中“尚未生发的情爱”。
“多矫情的事儿呀,”阿音道,“原本有了那不爱皮相的真心人,却偏偏抛了换皮相,待有了皮相,却又念起了真心。”
涂老幺认同:“矫情。”
宋十九眼馋着阿音手里未剥完的花生,李十一看了两眼,接过来,不言不语替她剥起来。
夏姬横着微红的眼望向阿音,正要发作,却听阿音笑道:“你别恼,细细听我说。”
“我若是你,我何苦执着于这画卷,自然要尽早入地府投胎转世,你与那束薪缘分未尽,合该有一世姻缘,你却执念如斯,人鬼殊途几千年,是蠢不是?”
夏姬眼波搅动,连涂老幺亦听得一愣一愣的,李十一淡淡勾起唇角,专心致志喂宋十九吃果子。
阿音又道:“你瞧瞧你这模样,生前好歹也是体面端正的公主,如今搁着好端端的正缘不要,却附身旁人日夜同旁的男人厮混,同我这窑姐儿,又有什么分别?”
宋十九张嘴咬了一颗花生,咯嘣咯嘣地嚼。
“你那情人——叫什么,束薪?指不定轮转几世,另遇良人了。你在这画儿里受罪,他呢?老婆孩子热炕头。”
“老婆孩子热炕头。”宋十九一面搭腔,一面紧盯李十一剥花生的手指。
阿音“噗”一声笑出来,赞许地对宋十九挑了挑眉。
李十一撩起眼皮扫一眼一大一小两个人,将花生放下,拂去手上的渣滓,抬头对夏姬道:“投胎去罢。”
她的语气十分温和,又隐隐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竟听得夏姬严严实实地一怔,仿佛魂魄自躯体里被抽出来,捏至近前,抵着天灵盖竖着一根棍子,只待重重一敲。
她终于道:“诸位,闭眼罢,婆婆我该歇息了。”
滴答滴答,是凝露自砖瓦上坠下来的声响,地底的凉意自脚底板处钻出来,透心噬骨的难受,耳旁还遗留着戏班子悠悠的唱曲儿,仿佛回音似的,一下比一下远地荡出去,可周遭却回复了死寂的宁静,比方才在画卷中还不似人间。
大腿被一团暖乎乎的糯米抱住,李十一睁开眼,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漆黑,早先点的蜡烛已燃尽了,她弯腰握住宋十九的手,听见涂老幺大叫一声:“啊!”
“你大爷!嚎什么呢?!”阿音被唬得不轻,拍了好几下胸口,作势要循着声音过去拧他。
涂老幺没了声儿,摸摸索索着往这边靠,挨上了李十一的袖子才道:“我寻思着,能听声儿辨个位不是。”
李十一从涂老幺的兜里翻检了几下,掏出一个火折子,唰一声点燃了,这才瞧清了众人的模样。
仍旧是从前那个墓室,帛画摊在她脚下,却不知过了几日,涂老幺活生生饿瘦了一圈儿,阿音髻散发乱,胭脂褪了个干净,一脸菜色同被蹂/躏过似的。再将目光投向宋十九时,李十一显而易见地愣住了。
她长至了四五岁的模样,半长的头发过了肩,手指甲尖尖地挠着她的手心儿,同地底下爬出来的粽子娃娃没什么两样,可从前的小袄子却是缩水似的小了,露出一小节圆滚滚白嫩嫩的腰肚。
李十一低低笑了一声,将火折子交给涂老幺,自个儿脱了外衣给宋十九裹上,遮住她腆着的小肚子。她刚站起身来,便听得阿音提高了声调骂道:“王八羔子!竟将咱们填墓里了!”
那管家见他们久不出来,没了动静,恐怕觉得这墓实在邪乎,索性便封了了事。
她推了一把新封的土墙,呛了一鼻子灰,她转头呸了几声,对涂老幺道:“所幸是土墩子,拿铲子,挖罢!”
李十一转过脸,将帛画拾起来,卷好握在手里。
待从墓里出来,却是烈日高悬的艳阳天,李十一捂住宋十九的眼,自个儿亦眯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子才恢复了视线。
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下走,阿音瞟一眼李十一手里的画儿,忽而笑道:“既把咱们埋了,也只当是死人了,不如将这画带走,卖个好价钱。”
涂老幺接口道:“你不怕他往后找上门?”
“那吴老爷的模样,想来是没几个日子了。”阿音笑一声,问李十一:“十一,你说,好不好?”
李十一示意涂老幺将画装进箱子里,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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