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 许星空坐的普快。几年过去了, 夏城到淮城的列车时刻表没变。她今晚坐的这趟车, 是她上大学放假回家时坐的最多的一趟车。
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以前归心似箭, 却过得很慢。而今天, 只不过是发会儿呆的功夫,火车到站了。
凌晨一点的火车站,萧索冷寂。高高的站台上, 只有和她同一列火车下来的乘客。
乘客们行色匆匆,大包小包地带着到了出站口。出站口那里, 站着已经早早等在那儿的亲友。
以前许星空回家,林美慧和许星远也会站在出站口等她。为了不影响第二天开摊做生意, 林美慧通常是七点先睡下, 等十二点再起来接她。接她回去后,给她温一碗鱼汤,再和她一起睡下。
寒暑假放假时,正是一年最冷最热的时候,中途醒来起床外出, 实在是一件煎熬的事情。
大学时的许星空, 还可以这样对家人予取予求。但是现在, 长大成人的她,已经不能这样了。
许星空走出出站口,听着周围宾馆拉客的吆喝声,裹了裹衣服去了火车站对面的一家连锁酒店。
开了一间大床房, 许星空和衣躺下了。闭上眼睛,脑子又开始杂乱起来。昨晚就一夜没睡,今晚又坐了一夜火车,精神也是熬不住了,就这样迷迷糊糊,不知是醒是睡得熬过了剩下的半夜。
早上六点的时候,许星空从床上起来,洗了把脸后,将房间退掉。然后出门打了辆车,去了林美慧的早点摊。
林美慧的早点摊开在老城,离着她家不远。十几平方的一个小铺子,根本坐不下几个人。外面也支了一些塑料的桌椅,擦得干干净净的。桌椅旁边,支着炉子。上面放着蒸屉,还有一口煮馄饨的大锅。
早点铺的店铺虽然不大,但是收拾得干净利索,生意也十分红火。
来店里吃早餐的,多是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工人。小店桌椅不够,有些顾客就端着馄饨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着。馄饨锅和蒸屉上冒出的热蒸汽,将早点摊装点的人情味十足,尽管生活贫苦,每天却也有滋有味。
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为了家庭,围绕家庭,家庭也给予他们动力和温暖。
早点铺的顾客多是老顾客,吃口小笼包烫得嘘嘴抬头时,看到了走过来的许星空,吃下小笼包,还不忘提醒一句。
“大姐,你女儿回来了。”
林美慧站在灶台边,小小的身体隐入刚掀开蒸屉时冒出的热气之中。水汽扑面,林美慧老实巴交地笑着说:“我女儿等我儿子结婚的时候才回来。肉馅儿的小笼包好了~”
早上小笼包蒸不上卖的,这一声吆喝,几个人过来一人一笼抢走了。小笼包刚抢走,身边的热气散尽,林美慧一抬眼,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许星空。
“星空。”林美慧愣了一下。
许星空看上去不算太好,毕竟两夜没睡,眼底有厚厚的黑眼圈,眼球上也满是红血丝。她的眼睛,被周围的水汽蒸得有点酸。看着林美慧,许星空一笑,说:“妈,我提前回来帮忙。”
“哦,好。”林美慧回过神,看着许星空的脸色,心里觉得不太对劲,但她没有多问,只是应了一声后,将一条洗得干干净净地围裙递了过去,笑了笑说:“别弄脏了衣服。”
许星空经常来早点摊帮忙,很快就上手帮忙。这一帮帮到上午九点,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许星空开始收桌椅。
这里摆摊只能到九点半,要赶在城管来之前将外面的东西收好。
“姐。”
正擦桌子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了她一声,许星空回头一看,看到了许明怡。
南方的三月也还是有点凉的,许明怡只穿了一件宽大的毛衣和一双长筒靴,明晃晃的大腿露出来半截,看着有些冷。
乜了一眼许明怡,许星空回头继续擦桌子,语气淡淡地问了一句。
“你来做什么?”
许明怡看许星空不搭理自己,眉头一挑,走到许星空正在擦得那张桌子旁边坐下了。右腿搭在左腿上,许明怡抬头看着许星空,笑道:“我听别人说你回来了,就过来了。”
她是来找许星空的。
许星空将桌上的醋碟收起来,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
许星空不搭理她,许明怡也不在意,她现在心情很好。看着许星空将身边的桌子收走,许明怡连忙跟上扛着桌子的许星空,哼声一笑说:“我怀孕了,是王舜生的孩子。”
“砰”得一声,塑料桌子被许星空放在了地上,回头看了许明怡一眼。
从许星空的表情里,许明怡看不出什么,她就暂且认为她是在嫉妒吧。许明怡扬着下巴,看着许星空,说明了来意。
“我们俩合作吧。他的老婆当时可是插足了你和王舜生的感情,是你的小三,你肯定很生气吧。你帮我嫁给王舜生,我也算给你报仇了。你看,你不能给他生孩子,我给他生了。”
看着面前一脸得意的许明怡,许星空突然一笑,笑着笑着,心中卷来了一层悲凉。
怎么她怀个孕就那么容易?怎么全世界的女人怀个孕就那么容易?她和怀荆在一起那么久,几乎每天都在做,为什么她就是怀不上。
如果她能怀了怀荆的孩子,现在就算和他分开了,她也不会这么痛苦吧。
这一切都是注定的,许明怡这种根本不责任的女人都能和王舜生那种根本不负责任的男人都做父亲做母亲,而她恨不得每天祈祷自己能怀孕,却始终怀不上!
第一次,许星空有了满腔的愤懑悲凉和不甘。
许星空笑着笑着,下颌颤抖,眼角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滑落了下来。
看着面前扶着塑料桌子的许星空,许明怡眉头一皱,不耐烦道:“你哭什么啊?你就说帮还是不帮吧?你当时不争气,没怀上王舜生的孩子,我现在怀上了。咱们俩谁嫁给王舜生,不都一样吗,都是为了许家啊。”
林美慧清点原料后从小仓库里出来了,刚出来,就看到门口放置塑料桌椅的地方,许明怡双手抱胸得意洋洋地看着许星空。而许星空则在一边,哭得寂静无声。
许星空这次因为什么回来,她还不知道。而刚回来,就被许明怡欺负得哭。林美慧的心像是被黑瞎子拍了一爪子,血肉模糊的,她眼眶一红,快步走到许明怡身边,“啪”得在她脸上甩了一个巴掌。
“不准欺负我孩子,你给我滚!”林美慧浑身都在发抖,咬着牙喊出了这么一句。
林美慧虽然身材娇小,但是体力工作者,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量,甩得许明怡一愣,只能听到阵阵耳鸣,还有脸上火辣辣的痛感。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她自己生不出孩子,还不让人说了……啊……”许明怡疼得哭了起来,说话更没了遮拦,而在她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时,林美慧拿起旁边的扫帚,一扫帚打在了她的大腿上。
白花花的大腿,瞬间出了一条红色的血印。
“哇!”许明怡痛得大哭,看着林美慧打红了眼,还要举着扫帚过来,一下怂了,她踩着高跟边瘸腿跑着边哭着大喊:“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滚!”林美慧将扫帚扔了出去。
扔完之后,小老太太一路快步地走回了店里。刚到店里,林美慧一把抱住许星空,以为她是受了王舜生的刺激,抱着她喃喃道:“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眼眶里的泪,像是蓄满了水的堤坝,终于承受不住,许星空抱着林美慧,心里万语千言,只有一句。
“妈,我好想他。”
近日夏城最劲爆的新闻,当属怀氏集团现董事长于十几年前雇佣保姆利用食物相克杀死了怀氏集团上任董事长也是他亲生兄长的怀昌卓。
怀昌卓之子怀荆,不日前向法院提起诉讼控告怀昌朝谋杀。不过一周的时间,怀昌朝在怀宅被拘捕。
一向冷清的大宅经历了刚刚那番热闹后,变得更为冷清了。偌大的客厅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两个人。
怀荆站在窗前,透过方格窗看着外面的庭院。今天天气略阴,在云层后面的太阳,只透了一点光亮出来。
庭院里的草坪刚刚翻新过,染了层新绿。青瓦白墙边的鸳鸯茉莉,也抽了新芽开了新花。
今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了大宅,并且亲眼看着怀昌朝被抓。然而在怀昌朝被抓走到现在,他的心情都极为平静。
就像十几年前,在父亲去世的时候,怀昌朝就已经去偿命了一样。
客厅里的人都走了以后,他没有走。尽管和梅老太的亲情,因为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变得淡薄了许多。而若父亲在世,肯定不会让他母亲这般冷清孤寂。
他算是替父亲在陪她。
虽是陪着她,也是沉默地陪,两人都没有说话。这样也好,总比她又继续说什么家和万事兴要好。
怀荆唇角一勾,眼睫抬起,反射着刚刚冒出的阳光,黑影映在了他双眸之上,清冷淡漠。
梅老太端坐在沙发上,感受着这个她努力维持最后却仍然七零八落的家。
丈夫去世,大儿子去世,二儿子被抓,现在在她跟前唯一一个怀家人,就是站在窗台边的怀荆了。
他的身份很复杂,既是怀家的长孙,又是何家的亲外孙,为了替丈夫守护住怀家的产业,她一直都不信任他。
他母亲是何家大千金,在她儿子去世后,何清如随时可以改嫁,她不能把怀氏交到一个随时可以改嫁的儿媳妇生的孙子手里。
也正是这不信任,让她和怀荆之间的隔阂渐深。
但她的这一切安排,都是在不知道怀昌朝杀了怀昌卓的基础之上的。当怀荆将一条条证据列在她面前时,纵使经历过七十多年的风雨,她也不知如何应对了。
她亲近了自己大逆不道杀兄的二儿子,疏远了她受委屈而死的大儿子的亲生儿子。
梅老太抬眸看着站在窗边的怀荆,隔了一辈,两人的交流似乎一直不怎么顺畅。她为了怀氏安稳,一直如此打压他。他心含委屈,这么多年硬扛着翻了盘。
“你想完完全全接手怀氏么?”梅老太神色不变,而她的话里,却带着些试图与怀荆缓和关系的讨好,“我可以退出怀氏。”
她一退出,代表以后怀氏的当家人就是怀荆了。
这是她最大的诚意了,而听了她的诚意,怀荆俊逸的脸上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眼睫微抬,望着端坐在沙发上的梅老太,淡淡地说:“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把曾经属于我父亲的东西拿回来罢了。”
怀氏不是她送给他的,是他自己抢过来的。
梅老太眸光一颤,对上了他的视线。男人眉宇间带着淡漠疏离,还有他的野心与霸道。她看着他,想象着他小时候的模样,想象着曾经怀家儿孙满堂,和乐融融的日子。
他为了他父亲,隐忍了十年,而他的隐忍,只因她对怀昌朝的助纣为虐。梅老太端了一辈子,但现在愧疚和后悔像是蚂蚁群,将她的皮肉啃噬干净,她端不住了。
老太太眼眶微红,真切地看着面前的孙子,颤声说了一句。
“对不起。”
怀荆眸光一抬,看着坐在沙发上日显苍老的奶奶,勾唇一笑,将视线重新转到了窗外。
窗外的庭院里铺陈着阳光,薄云浮动,阴影一点点从庭院里消失,怀荆关于庭院的回忆,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带着他和莞莞在院子里玩儿。他曾想着,等以后娶了许星空,也带着她和他们的孩子在这个拥有儿时回忆的地方玩耍。
但是一切都晚了,他和她就那么阴差阳错的错过了。
怀荆眼尾一挑,笑了笑。
许星空没有了,他以后再也不想在这里玩儿了。
怀氏集团换了掌门人,以怀氏为首联合夏城其他三大家族组织的景谷慈善晚宴,由新任的怀氏集团董事长怀荆出席并主持。
晚宴的地点定在了银梓国际大酒店顶层宴客厅,此次参加慈善晚宴的都是夏城名流,宴客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十分热闹。
在应酬一番后,怀荆拿着只剩了半杯的香槟,走到了宴客厅外的阳台。
银梓国际大酒店顶层是半露天半室内性质的,宴客厅内人们言笑晏晏地推杯换盏,宴客厅外在卡座上休息人则卸下了面具,面无表情。
怀荆一出门,与和他打招呼的几个人微点下头,将手上的酒杯放到waiter手上的托盘上,起身走到了阳台的围栏边。
他今晚喝了些酒,脸比往日更白了。在天台灯光的照耀下,有些透明。他微一俯身,双手支撑在阳台的围栏上,扬起下巴,浅褐色的眸子看向了酒店对面的佳廷广场。
夜晚的佳廷广场,灯火通明,商场和公寓之间,夹着一条细窄的长街,像是一条金龙。
这个时间,长街上全是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这么多人,怀荆仔细看了两眼,也没看出个什么来。
在他盯着长街发呆的时候,身边何遇走了过来,看了一眼他看过去的方向,问道:“看什么呢?”
怀荆俯身握住围栏,身材颀长高大,面容精致俊逸。身上穿了一套剪裁合体的暗色西装,贵气又斯文。
他最不喜欢这样的应酬,现在竟然还没撕掉领带,也真是难为他了。
收回视线,侧眸看了一眼何遇,怀荆伸手想要扯领带,手指碰到领带时,微微一顿,只是动了动脖子,又将视线转向和平街。
“没看什么。”
何遇倒也没有再问,他也趴在围栏上,看着对面长街,问道:“你现在怎么喜欢把地点定在银梓了?以前不是不太喜欢这里么?”
往常年的慈善晚宴,都定在郊外的白杭商务会所。那里地方大,也比这里清净。
但最近但凡是怀荆组织的宴会,好像都定在银梓了。
侧脸被光打了个透,男人的轮廓更加深邃明晰,他垂眸看着对面,睫毛在下眼睑处打了一个半圆的阴影。
何遇的问题,让他微微挑了挑眉,心中百转千回,但却只勾唇一笑,说:“现在喜欢了。”
这个回答,让何遇轻声一笑。
怀荆是什么人,他最为清楚。他心思极深也极稳,不喜欢什么,很难去喜欢。而喜欢什么,则会喜欢一辈子。
何遇笑完,一抬眼看到了卡座上一个正在休息的男人。他叫了怀荆一声,说:“介绍个人你认识。”
收回视线,怀荆转头,随着何遇的视线看了过去。
视线内,坐着一个身着淡色西装的男人。他头发有些长,但看着清清爽爽。气质儒雅斯文,但眉眼间却带着些淡泊名利的高冷。
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那人微一抬眸也看向了这边。他是认识何遇的,所以在对上他们的视线后,笑了笑起身走了过来。
何遇带着怀荆也往他那边走,三个人在卡座和阳台中央的位置汇合,何遇伸手指了指身边的怀荆,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怀氏集团现任董事长怀荆,也是这次慈善晚宴的发起人。而这位是知名青年画家白竹,也是名慈善家。”
在何遇介绍完,两人握手认识时,白竹伸出手,对面却没有动静。白竹眸色一顿,抬眼看他。
男人盯着他,喃喃重复了一句他的名字。
“白竹?”
“对。”白竹大方地应了一声,说:“我叫白竹。”
双眸像是凝固住了,盯了白竹半晌,怀荆抬眼扫了一眼他刚刚坐着的卡座,沉声问:“一个人来的?”
这个问题,让白竹有些莫名。他眉心一皱,疑惑地问了一句:“什么?”
怀荆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胸腔有些闷,他唇角一压,稳固住自己的神色,说:“我认识一个女人,她说她很敬佩你,她……”
说到这里,喉间一酸,怀荆眸中闪过一丝悲伤,他舔了舔下唇,说:“抱歉。”
怀荆转身就走,而他刚走了两步,身后的白竹就将他叫住了。
“许星空?”
男人的身影一顿。
白竹抬眸看着他的背影,眉心微蹙,脑海中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认得他的背影,上次画展结束送许星空回家,他远远地看到过他站在白玉兰树下。白竹本来以为那个背影是陌生人,许星空回头看他时,他和她点点头就开车走了。
而现在看着怀荆的背影,他明白了怀荆今晚的反常,也明白了那晚许星空的回眸。
他就是许星空喜欢的那个男人。
耳边那日在百闫村池塘边许星空和他说的话,再次回响了起来。
“他在外人眼里很优秀,但在我眼里,他的优秀是他煮的姜糖水很甜。”
“别人都说他成熟稳重,但其实他很幼稚。咪咪这么温顺都被他逗急过好几次,还有我……我也跟他急过。急过我就忘了,就只记得开心的时候了。”
“我说不出来具体喜欢他哪里,可能是因为他哪里我都喜欢吧。”
白竹站在原地,神色平静地继续复述着许星空的话。
“她说她是逃避性人格,但她会为了喜欢的人突破自己。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喜欢,是否会对他造成困扰,所以她最后有可能还是会逃避。然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你。”
身后白竹话音一落,男人转过身看了过来,他背光站在众人之间,眼眶幽幽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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