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延是次日下午的飞机,但也就是次日晨,别墅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寻常。
先是他睡得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聂铮在接电话,童延连是醒是梦都没分清楚,翻了个身,胳膊横上身边男人的肩:“谁啊……”
脸侧被温热的手掌摩挲,聂铮的声音在他耳边压得很低,“你继续睡。”
那一具身体的温度,贴着非常舒服,童延意识再次抽空,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下楼,还没到七点,聂铮就已经不在家了。
他站在客厅门廊向院子望去,庭院里,有好几个陌生男人匆匆来往,手里的对讲机呲呲作响。见到他,男人们也只是点头,脚没停,继续拿着他认不出的仪器在别墅外墙和庭院搜寻什么、又像是确认什么。
这气氛,肃穆得有些紧张。要不是这些人冷脸铁面之外对他还算客气,童延差点要以为这院子被人抄了。
见女秘书神色焦急地往客厅来,他赶忙迎上去,“姐姐,这是干嘛?”
女秘书一直凑到他耳边才低声说:“赵老爷子今天来,是临时起意,行程没公开。待会儿他要到这儿落个脚再去看聂太太。现在这是例行的安全检查,你忙你的,不用理。”
童延几乎以为自己想错了:“……!哪个赵老爷子?”
但显然,他的理解完全正确,他很快听到女秘书回答:“还能有哪个?聂铮的外公。”
聂铮的外公啊!那是个什么角色,东南亚富豪头几号。就这边顶尖豪华的连锁酒店,平常人连脚都不敢随便踏进去,那也就是人家的边角产业。
不对,这不是重点,关键,那是亲手抚养聂铮的人,老人家待会儿要到这儿落脚,他这不太上得了台面的角色应该往哪躲。
只是想着,他就问出来了,“我……去哪合适?”
女秘书一愣,“你想去哪?”
聂铮显然也是这个意思,就在女秘书进屋几分钟后,童延接到聂铮的电话。男人第一句是:“吃过早饭了?”
聂铮的语气相当温和沉稳,但童延此时很显然没空理会这个温和沉稳,明明空着肚子,他下意识地答了声是。
接着,他听见聂铮说:“我外公待会儿要来,你应该听说了。上午你在家做自己的事,中午,换身能见客的衣裳。”
童延心里头顿时浮出一个场面:戏台上,穿着黄衣、画着白脸、作皇帝装扮的老生戏腔铿锵有力,“来人,把这迷惑我孙儿的妖孽,拉出去,斩!——”
岂止妖孽,他还是个长得像人家女儿终身情敌的妖孽。
不对,妈的,这……什么鬼?
他惴惴不安地问,“我不用回避?”
聂铮很快回答,“你用得着回避?”
聂铮这一句话就是表明态度:赵老先生来得猝不及防,他也不把童延藏着掖着,这是姿态,不管他现在跟童延是个什么样的状态,这个人是他身边的存在,他正视,他的亲人最好也能正视。这也是对童延应该有的尊重。
可童延挂断电话,想着,也是,外人只看到他住在这儿,不一定知道他跟聂铮真有床上那回事。就算知道,一个没成家的豪门子弟有点风流事又怎么了,聂铮未必需要藏着他,赵老也未必会把这点事放在心上。
童延背脊上的那条骨头又挺了起来,在心里自骂一声没出息。那种让他发毛的感觉倒是没了,只是,一直到中午换了衣服下楼都不想说话。
此时赵老的车已经在往这来的路上,聂铮去接机,自然是随行在侧。
女秘书见童延缄默,笑着宽慰:“你跟聂铮都能处,就不用担心赵老爷子了,老先生性情比聂铮随意得多。”
童延强扯一个笑:“我挺自在啊。”
女秘书没跟他掰扯自在不自在,转而开始向他交代赵家那些事大概是个什么样。
女人非常认真,“赵家先祖南渡外迁已经一个半世纪,大族嘛,跟我们这些在国外的华人小家庭不一样,把传统看得很重,仁义礼智信那一套也看得重,家风严谨,头几代的当家人在私生活方面尤其规行矩步。”
童延:“……”行,知道聂铮到底像谁了。
女人话锋突然一转,“但到了赵老爷子这一代就不同了,赵老爷子不那么守先人的规矩,有过三任太太,每个太太给他生过一个孩子,也就是说,聂铮的大舅,二舅跟聂太太,三兄妹全是同父异母,聂铮的外祖母是意大利人。”
名流的私事自然是大众津津乐道的,童延本来不怎么关心,可跟着聂铮后就不可能完全不关心,这些他平时“不经意”在网上看过。
于是他说:“我大概知道点儿。”
就算他知道,女秘书也要再点几句,“所以,聂铮跟他舅舅们,说有情分,情分也不深,今天他大舅跟着来了,待会儿你能见到。”
她的话只能说到这儿。事实上,用“情分不深”这四个字来形容那舅舅两家和聂铮,着实有保留。豪门的血缘通常浓不过利益,所有姓赵的都有继承赵老家业的雄心,可行事又未必能比聂铮这个外姓人更叫赵老满意。
这是必要的交待,聂铮舅舅兄弟两家之间从来都是明枪暗箭,对聂铮更是防备,今天的场面,童延这小辈是一定要示好的,但示好也看对谁,跟赵老示好就行了,旁边那些跟聂铮本来就对不上的人,说什么都不用往心里去,表面客气算是过得去。
童延这才知道聂铮的大舅也要来,愣了下。
但女秘书的意思他明白了,其实不用女秘书说,他对赵老之外的赵家人也没什么好看法,夏奶奶就曾经对他说过,聂铮跟着赵老先生,挺招人眼。
了不得的远客是十二点到的,院门大开,聂铮的那辆迈巴赫从外面开进来,随后还跟着几辆车,气势很大。
先出来的是后面那辆车上的人,两个黑衣男人,一个上前拉开迈巴赫的门,另一个眼神像探照灯似的朝童延和女秘书身上扫过来,但也只是短暂停顿,就扫向了别处。
接着,赵老被迎下了车,等聂铮到他身边才一起朝着门廊的方向走过来。后面跟着一对中年男女,应该就是赵老的长子和长媳。
童延自问就算上不得台面,眼下也不得不上台面,于是下意识上前一步。
三人对上,聂铮字字有力地对赵老说:“这是童延。”
明知眼前人是谁,等聂铮给他介绍完全犯不着,于是童延先开口招呼,“赵老先生,久仰大名。”
赵老先生头发花白,但步履稳健,看起来身子挺硬朗。老人家眼神矍铄,虽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看向他时神色却相当温和。
而且,就像女秘书说的一样,老先生比聂铮随意得多,听见他的话就笑了,还笑得十分愉快,接着说了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话,“嗯,小童,你是个有福的面相。”
见聂铮在一旁微笑着问,“是吗?”童延立刻就不那么紧张了。
接着就是聂铮的大舅,年纪五十开外。这一位的照片童延也在杂志上见过,不过,眼下面对面,他总觉得这位赵先生虽然看着矜贵,身上却有股子说不清的晦暗之气。
赵太太举止还算雍容,只是话格外少,眼神一直追随丈夫。
虽然不算紧张,基于女秘书先前的交待,有这两人在,童延心一直是吊着的。
赵老此行是为了看一眼小女儿,但显然,对聂铮的关注也没比对聂太太的少,午饭就是在聂铮别墅吃的,这一顿饭吃得还算安生。
平静结束在外宾离开时,一行人从餐厅出去,聂铮陪着外公走在最前,赵先生夫妻紧随其后,童延和女秘书则跟在最后。
还没出客厅,赵太太突然转身,把一个包装精美的木盒递到童延面前,用足以让赵老先生和聂铮听到的声音说:“事先没准备,这见面礼是长辈的心意,你收下吧。”
那木盒巴掌大,是很沉的褐色,式样古朴,一圈雕纹相当讲究,盖上有精巧的螺钿,看起来似乎是有年头的东西,盒子都是这样,里面东西还不知如何,这是没准备?
童延的怔愣很短暂,因为,很快,他听见聂铮说:“还不快道谢?”
抬头,见不远处的男人眼中有深沉的笑意,童延这才伸手接住,对赵太太说了声谢谢。
而此时,除了聂铮,旁边所有人神色各异。特别是聂铮的大舅,脸色有微妙的得意。
赵太太戏还没唱完,又瞥一眼聂铮,“晏家小姐前些天还问我打听你,看来,她注定要失望了?”
聂铮眼光无波无澜,“哦?晏家的哪一位小姐?”
这里头全是机锋,童延脑子顿时乱成一团麻。
赵家人接下来的行程就是去看聂太太,聂铮当然还得陪着。上了车,赵老爷子才冷冷哼出声笑,不满地说:“看见了吗?还是这种伎俩。”
那对夫妻的车跟在后面,即使这样,聂铮也没随便对长辈的作为发表意见,转而问:“今天您起得早,路上休息一会儿?”
赵老爷子回头看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不用理会他们,你以前就是把自己管束得太紧,现在跟前有个人陪着很好,人活着,总该有点世俗气儿。”
这就是丝毫不排斥童延的存在,聂铮点了下头,“您说的对。”
而别墅庭院,等赵家夫妻俩乘坐的车出门,女秘书对着车尾小小地呸了声。
这时候,童延拿着两份“见面礼”,另一份,是赵老上车后,让人送过来的。
有了那声呸,童延脑子彻底转清楚了:赵太太这般作为,很显然早知道聂铮跟前有他这么个枕边人在。
他就不信了,赵家那种家庭,男人跟男人能搬到台面上说。刚才饭桌上不就是吗?谁都没说透。
可赵太太转眼就戳破了,还给他安了个好位置。什么人才给见面礼,那得聂铮承认的、认了真的吧?当着赵老的面来这一招,那不就是说聂铮跟个小玩意儿似的男人认真,不堪大用。
那夫妻俩,是生怕聂铮还有心思回头沾上赵家。
他今天谈吐没有哪不合适,可他的存在对今天来说就是不合适。这“上不的台面“几个字套在自己身上,而且自己也心知肚明,童延心里恼怒压不住,好像又不止是恼怒。
别说那东西是聂铮让他收下的,聂铮那种男人,不管对他是什么打算,做了,就不会不认,更不会当场让他难堪。
即使这样,往屋里去的时候,童延还是毛焦火辣地问了句,“他为什么要让我把东西收着?”
女秘书义愤还在,也是真吃不准这一大一小两男人是个什么状态,讽笑一声,说:“那夫妻俩这一招是姨太太做派,聂铮跟他们就不是一个格局。赵家兄弟两个在老爷子面前用各种招数对掐是常事,没一点世家子弟的风范,旁人看都看腻了。”
你他妈兄弟对掐争家产还让人想得通,可聂铮人都跑那么远了,紧跟着来掐这么一趟,是不是犯贱?
童延气得头疼,别问他为什么,总之,聂铮今天中了招,他就不舒坦。
想到什么,心里更不舒坦,跟着女秘书一直上到二楼,才把话问出口,“姐姐,晏家小姐是谁?”
女秘书顿住脚,虽然弄不清聂铮和童延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些话她还是要说清楚的。
她立刻实话实说:“赵太太说的可能是晏家老三。那是我们中学时的校花。”
童延焦着心还做了大惊失色的样,“不可能,你们校花居然不是你?”
女秘书被他逗笑了,“就喜欢你这种品位。”接着说:“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她跟聂铮登对,毕竟这一男一女都出挑,家世还相当。但你别误会。”
童延抢白:“我没误会。”
女秘书急了:“我还没说完呢。”
童延忙说:“你继续。”
“事实上,聂铮跟她屁事没有。聂铮那会儿对谁都面上过得去,但宴小姐自视甚高,一直以为聂铮喜欢她只是没说,于是端着架子也没表白。一直到毕业,毕业舞会那是挑明暗恋的好时机啊,宴小姐绷不住了,推了一批人邀请聂铮做她的舞伴。”
童延说:“聂先生应了?”
女秘书说:“聂铮就是个事业之外注孤生的人设,会参加这种除了宣泄青春期情绪,没有其他任何意义的舞会?”
童延乐了,“有道理。”突然觉得膝盖有点疼,换作他,选择也跟聂铮一样。
女秘书依然认真,“事实上,舞会举行时,聂铮已经在英国了。校花心高气傲,自然不会纠缠,没几天就有了男朋友。所以,今天这事儿,就算赵太太说的是真的,最多是宴家的谁,还有让宴小姐跟聂铮联姻的打算。即使是这样,聂铮也未必会接招。”
童延:“……”联联联联姻?
下午,童延奔在了去机场的路上。
聂铮回家时,望着安静下来的屋子,心里竟然难得的不自在。他进门不久,女秘书下来了,聂铮想到什么,问:“他今天情绪还好?”
女秘书照实回答:“有点替你抱不平的意思。”
聂铮心里头奇妙地熨帖,可是,对那两口子的不悦也翻腾出来,亲戚给童延见面礼他很欢迎,但这不表示他喜欢有谁拿童延做筏子。
接着,他又听到女秘书小心地说:“他还问到了宴小姐。”
聂铮居然又有些奇异的高兴,但为这事高兴显然不可取,于是他很快压下去了,问:“你怎么说的?”
女秘书很快回答,“自然是照实说的。”
童延出机场不久,接到聂铮的电话。
车窗外天已经黑透,只是几个小时,他看的还是另外一个城市的风景,不得不说这世界节奏快得让人不适应。
他报了个平安,接着听聂铮说:“今天那盒里的东西,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砸了也没事。”
这就是许他出气了,但这不是关键,童延转头看着窗外流离的灯影,问:“聂先生,你想回赵家吗?”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听到聂铮低沉的声线缓慢传来,“我不否认我起步时受了老爷子的扶持,也不否认一直在利用自己的背景带来的人脉资源,更不否认我有野心,但你真觉得,我的野心非得拧在那一个方向?”
童延也无故高兴起来,急忙解释,“我没这个意思。”
果然,他家聂先生跟那种姨太太格局的二世祖是不一样的。
童延心里顿时就舒坦了,赵家长子现在还顾忌聂铮,这说明聂铮不容他小视。而他们两兄弟打破头抢的东西,聂铮居然没放心上,回头看那两人估计就跟看傻逼似的,这才够让人解气。
不对,他这小喽啰操这个心干嘛?
他该操心的是,他跟聂铮的区别也是,一个云里,一个泥里。
聂铮再开口时,语气非常郑重,“不要在意不该在意的人。”
童延全没听进去。
这晚他做了个梦。
聂铮一副皇帝打扮站在云里,旁边还站着个皇后打扮的女人。
而他趴在地上。
女人的脸他看不清,只觉得皇后气场相当强,声音也相当冷厉,“来人啦,把这个惑主的奸佞拉出去,斩!”
接着,聂铮开了口,也是很端肃的样儿,“念在他跟我多年的份上,让他去吧。”
童延身子一抖,醒了,醒来还有些后怕。接着把这荒腔走板的梦从头想了一遭,自己都气笑了,这他妈什么和什么啊?
奸佞这词,他还是今天现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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