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分局办公室里人稀稀拉拉的,关彤和最后的几个人打了招呼,迎着微冷的晚风走了出来。
她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在街上,工作了一整天几乎连吃饭时间都没有的她,整个人已经不是“憔悴”二字可以形容,原本随意绾成一个包子的头发也七零八乱地散了下来,碎发垂在脸侧,倒显得有几分可怜。
局里的人忙的不止她一个,这一段时间不知是不是集体水逆犯太岁,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当年上天入地都找不到影的罪犯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自己跑回大家的视线兴风作浪,搞得谁都不得安生。
大家都在忙,大家都很累,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
所以这种时候,关彤就会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工作不饱和。
因为她只感受到工作在身上给她带来的疲惫,心理上……她其实很不愿意承认,她的心思根本没在工作上。
眼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最近唐儿与青舟在局里存在感实在过于强烈——当然也可能是她自己太敏感,只不过有一件事能够确定。
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至少在友情之上。
关彤顺着小路缓缓地走回家,因为还不是深夜,周围倒是热热闹闹的,各种小吃烧烤摊摆得歪歪扭扭,香气成了精似的直往人的鼻子里钻,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压力让关彤抵不住这种平淡生活里的普通诱惑,干脆随便挑了个烧烤摊子,点了些东西,又开了两瓶啤酒。
冰凉微苦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那一刻,关彤有点矫情地觉得,自己好像吞了大半杯的眼泪。
仔细想想也这么多年了,从小时候和唐殊天天在一个院子里光着屁股打架、玩泥巴,到长大一个做了刑警,一个阴错阳差成了法医,虽然她曾春心萌动自作多情地向人家表白被拒绝得干脆利落,可眼见着唐儿直奔三十了还没个女朋友,她觉得两个人就这样打一辈子光棍做个伴儿,也挺不错的。
但她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局里光棍一抓一大把,他们两个当然也不显得像个另类,虽然潘非整天没完没了地唠叨单身不是永远的,只因为没见到对的人,到时候就算是一见钟情,这种感情也能长长久久、甜甜蜜蜜。
原本她以为这种话听听就罢,所谓爱情也是一种另类的陪伴,她和唐殊都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她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算着算着,突然没骨气地掉下了眼泪。
他们俩从小门对门,刚出生的时候两方家长就开玩笑说定个娃娃亲,唐殊比她大几岁,可自从她有记忆开始,他们已经认识二十三年了。
爱情再热烈也会变成亲情,那么二十三年的陪伴抵不过一时的冲动吗?
他和季青舟认识的时间连二十三个月都不到吧?
在这个没人认识的、脏兮兮的烧烤摊上,关彤刚想抬手抹掉眼泪却又觉得实在没必要,泪水落进嘴巴里,确实是苦的味道。
差不多得了,她面无表情地想,我怎么矫情得像个未成年呢?
这边刚给自己倒好了半杯啤酒,手机就响了起来,关彤一抽噎,打开一看是顾韩的短信。
隔着屏幕关彤都能想象出顾韩那种热情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语气:还没回来吗?今晚加班?我做的水煮鱼吃吗?
关彤泪眼蒙眬地看着手机。
如果换作平时,已经开始对顾韩采取初步躲闪策略的关彤大概率会选择对这条信息视而不见,可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了两种想法。
第一种,自己这么浑浑噩噩实在惹人烦——惹自己烦,所以该翻篇了。
第二种,顾韩人真的很好,是那种挑不出毛病,却也说不出到底哪里能让你安心的好。
这一刻,她几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执着于对唐殊的爱,还是执着于孤独的自己,想要一个可靠的归宿。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又一抹眼泪,直接给顾韩打了过去:“来吃点夜宵吗?”
唐殊把车开到了工作室,刚一停稳,眼见着副驾上连续经历了几天高强度工作的季青舟又沉沉睡去了。
这姑娘是个但凡入睡,耳边闹铃轰炸半个小时才能醒的“睡美人”,唐殊早已经习惯,他先是轻手轻脚地下了车,打开季青舟那一侧的车门,仔细地解了安全带,又把外衣一裹,直接把她抱下了车。
“睡美人”果然名不虚传,一番折腾下来只是眼皮动了几下,脑袋一歪,靠在唐殊怀里继续睡得不省人事。
今天乱七八糟的事情从来就没停过,身体上倒没受什么巨大的折磨,只是精神上再也无法承受一点或惊喜或意外的转折,此刻看着季青舟睡觉时这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他也忍不住轻笑一声,好似大半的压力都从这笑声中排解出去了一样。
挺好的,唐殊苦中作乐地想,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的力量。
他抱着季青舟刚走到门前,忽然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用钥匙开门的时候,竟冷不丁地瞄见了一个小身影蜷在工作室的门前。
唐殊眯起昏花的老眼:“陈冰?你蹲这儿干什么呢?”
陈冰老远就听见了车的动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着眼前这一男一女,女的还被打横抱在男人怀里,心里还是有点打鼓:“我没地方去了,那个……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唐殊垂头瞟着他,好像早就已经习惯了似的:“又和你妈吵架了?小少爷,你身上的钱够去五星级酒店住好几个月的吧,干吗老跑这地方来?”
陈冰蜷在门前,看起来格外可怜,他也没回唐殊的话,就抬起头来哀怨地盯了两个人半天。此刻,唐殊承受能力颇低,实在受不住这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只能无可奈何地妥协:“你干吗呢?没看我腾不出手摸钥匙?左边裤兜里,赶紧帮我开门!”
话音刚落,陈冰哀怨的神色瞬间消失不见,二话不说,起身立正、掏钥匙、打开门,一阵风似的钻进了工作室,动作一气呵成,简直让人怀疑他是预谋已久的。
“我妈要送我去国外留学。”陈冰轻车熟路地往沙发上一倒,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我们为这事吵好几天了。”
两位成年人都累到不行,一位已经不闻人间事睡了,另一位实在没心情做忧郁少年的知心大哥。唐殊目标明确,直接进了卧室把季青舟放到床上,回到客厅才发现自己的沙发床被陈冰占了一半,更是觉得头大:“国外不好吗——您能把我的位置让出来吗?”
原本只顾着忧郁的陈冰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半天才震惊地抬起头,好像在看什么珍稀物种:“你和青舟姐不睡一起?”
看着他那险些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表情,唐殊很确定,自己被一个毛头小子给鄙视了。
但此刻他也真的是身心俱疲,面前这位小少爷更是打打不服,骂骂不醒,他直接问道:“你睡客厅睡书房?”
只懂得一点察言观色的陈冰明显看出他今天精神颇为萎靡不振,连忙应着:“书房。柔软的沙发让给您,那个……不用在意我,就算有点什么声音我是听不到的……”
唐殊面无表情,青筋暴起,他眼皮都没抬,随手抓起一本书就向陈冰扔过去。陈冰吓得离地好几米,稳稳接住书,又轻手轻脚地放到了桌上,这才打算离开。
“不是不让你住在这儿,那到底是你家是你妈。”走到门前时,唐殊突然开口了,“陈冰,有些事光逃避是没用的。”
一听这话陈冰就愣住了,这小子原本就叛逆得不行,身边的人无论关系和他有多好,只要触了他的逆鳞,就一定会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
他转头盯了唐殊半晌,忽然抱起双臂,笑得有点嘲讽:“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耽误你俩,我是个电灯泡啊?”
唐殊疲惫地栽在沙发上,根本没搭理他这难得一次的火山爆发:“年纪不大整天哪来那么多想法,脑袋里不知道想点正事。”
陈冰又转身绕了回来,重新坐回了沙发上:“那什么是正经的?你管人家家事就正经了?”
正打算闭目养神的唐殊闻言瞟了他一眼,陈冰忽然就被这淡漠锐利的目光吓得一激灵。
“别在这儿和我油嘴滑舌的,我的确不管家事,也没必要调教问题少年,我愿意和你多说几句,不过因为你是陈冰。”他抱着手臂,靠着身后的沙发,“你能和我接触的机会还真不多,要么你断了气被人抬来尸检,要么你隔着铁窗向我诚心忏悔。”
陈冰突然有点理亏,也有那么点愧疚,却还是嘴硬:“你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你和你妈为什么关系这么差。”唐殊打断他,“我不想知道,我只给你一句忠告,听不听你自己决定。”
陈冰狐疑地看着唐殊:“你真不是觉得我碍事?”
唐殊忍无可忍,一把提起陈冰的领子把他从沙发上揪了起来,连拖带拽到了书房前:“你不碍事谁碍事,滚进去睡觉!”
陈冰愣头愣脑地在门前站了半天,回想着唐殊的话,掐指一算,自己也有挺长时间没回家了。
之前怕打扰他们两个,他一直在外面居无定所,可在哪儿的感觉都不如在工作室里抄书看电影踏实,他觉得自己还真是被季青舟管出了点什么毛病……反正无论去哪儿,他都不想回家。
陈冰摸出手机,上面的未接电话都是母亲打来的,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她会说什么——说他叛逆,没出息,不服管教,想来这么多年了,自己好像也没解释过。
他靠着门,长长叹了口气。
要不回去看看?他想,反正也不会掉块肉,大不了再跑出来就是了。
随着书房门被关上的一声轻响,唐殊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也逐渐恢复了平静,他现在才深刻体会到十八九岁的叛逆小伙子有多么欠揍,看他顶着一张青春无敌的面孔,趾高气扬地扯着眼角和你较劲儿的时候,你真的想提着他的衣领,一路拖拽着把他丢进外面的垃圾箱里。
不过有了这么一场琐碎无聊的争执,唐殊竭力隐藏压制在心中的一点焦虑与狂躁也被转移消散了一点点。
就一点点而已。
唐殊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这段时间季青舟的治疗还算是有效果的,有几次他甚至不需要借助音乐或那些冗长的聊天内容便可以花费一些时间入睡,可今天他却深知,自己是一定睡不着了。
唐殊睁开眼睛,瞟了一眼季青舟卧室虚掩的门,反手拉开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烟来,走到窗前开出一条小缝隙透气,随即点燃一根。
“啪”一声。
久违的烟草味道飘散在半空中,一丝丝一缕缕,被缝隙中挤进来的风卷了出去。
尼古丁的刺激伴随着冷风原本应该是让人清醒的良药,可唐殊大口大口地吸着烟,却觉得情绪越来越激烈,记忆也越来越凌乱。
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深山老林的夜晚,林沉在他耳边的呢喃——
“你想让我带你一起,亲眼看着那个你没有救下的孩子和你妹妹一样,被开膛破肚,痛哭流涕地求饶?”
不知不觉中,又是“啪”的一声,第二根烟被点燃。
唐苒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她眼睛弯弯地笑着,把一朵针织的粉红色向阳花递给唐母:“这可是全世界独一份的珍藏品,我亲手做的,不许嫌弃啊!”
下一秒,画面变成了那个穿着紫色风衣、扎着羊角辫躺在血泊里的陈瑶。
她眉眼中满是惊恐,双手握成拳头,那种神态、那种表情,竟与当年死在公园角落里的唐苒有着惊人的相似。
纵使窗户被打开了一条缝隙,可唐殊吞吐的动作实在太快,他整个人好像都被埋在了烟雾中,根本看不清表情。
眼见着第三根烟要抽到尽头的时候,他忽然被一口烟呛得咳嗽起来,以至于下意识地摁灭了手中的烟,却因用力过猛,手指的骨节都泛着青白。
我到底在做什么?唐殊毫无头绪地想着,这一年多来,我到底在做什么?事到如今我所能回想的,就只有这些痛苦的过去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戒烟太久后又一次性吸了太多,唐殊只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快速而激烈,整个世界他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所有的东西都变得空白,只剩下心跳有力地撞击着胸腔,震得他整个人几乎麻木。
“不是说好一起戒烟吗?”忽然,季青舟的声音淡淡响起。
她的声音仿佛是一把利刃,划开了将他囚于这个让他心烦意乱的白色封闭世界。
唐殊抬起头,如梦初醒,他猛地转过身,发现季青舟身上披着一条薄薄的毯子,神色有些憔悴,一头长发睡得乱七八糟,活像只奓毛了的猫。
看着她苍白而疲惫的神色,唐殊几乎是瞬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怎么醒了?”唐殊轻声问,眼中已然不见一点刚刚的焦躁,“睡得不好?”
季青舟默不作声地露出一个微笑,打量着眼前的唐殊,虽然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可她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唐殊此刻的模样。
他故作轻松自然地靠着身后的窗台,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烟草和心事糅杂的味道仍然在屋子里弥漫开来,他正对自己的那一面被灯光照亮,身后却是一片黑漆漆的暗影。
季青舟忽然觉得,唐殊就像是一堵墙,哪怕自己千疮百孔,风雨侵蚀,也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光明和黑暗分隔得泾渭分明,让她看到的永远都是温暖而明亮的那一面。
季青舟默默地想,有这样的他陪在我的身边,我还在犹豫什么呢?
她忽然明白,一直以来想给二人之间寻找一个答案的人不是唐殊,而是她。
唐殊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又耐心地问了一遍:“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季青舟回过神来,一裹身上的毯子,朝着唐殊走去。
“不是吵醒我了。”她说,“是你让我变得清醒了。”
唐殊有些莫名地看着她。
季青舟走到他的面前,先是顺手将“作案人”忘在窗台上的烟和打火机没收,随即将身后吹着冷风的窗户关好,然后一踮脚,轻轻印上了他冰凉颤抖的双唇。
唐殊惊呆了,本能让他脚下踉跄着想要后退两步,可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愣是站在原地没动。可两个人的身高差确实有点悬殊,季青舟维持着踮脚的动作颇为费力,她有些不耐烦地一挑眉,干脆抓住他手臂的袖子以借力。
我被她先亲了?唐殊呆若木鸡地想,脑袋又乱成了一团,是我在追她,我却被她先亲了?是她先主动?
不久前陈冰略带困惑质问的眼神忽然浮现在眼前,唐殊忽然理解了那种目光,并开始深刻检讨自己的“不主动”。
是我顾虑太多了,他给自己做了个最后的总结。
季青舟仍然拽着他的袖子,睁开眼睛,微微抬起头来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道:“我突然想起杨拓的一句话,现在觉得他对你这个人的分析,还算准确。”
唐殊还没从刚刚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中回过神,又被这句话晃得一愣,他下意识地认定杨拓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却也还是有点咬牙切齿地问:“什么?”
他们鼻尖儿几乎贴着鼻尖儿,呼吸近在咫尺,季青舟微笑,学着杨拓的语气:“他说——‘我们唐儿是个纯情小可爱,谈过的女朋友两根手指就能数过来’,他还说……”
季青舟的话没说完,就听到唐殊轻嗤一声,脚下一轻,两个人齐齐跌进沙发里,她还没来得及发出惊讶的声音,嘴巴就被唐殊堵住,他的手有些颤抖地按着她被揉得乱七八糟的长发,摩擦过二人脸颊的发丝都显得异常温柔。
空气中有洋甘菊的味道,那是两人争执了许久,最后各自退让一步后选出的空气香水,桌子上有一只带着金毛狗头的陶瓷烟灰缸,和旁边那个系着小熊挂坠的钥匙丑得不相上下。
两个人的相处和他们的感情一样,是互相试探、争执、理解、妥协的过程,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在无声无息中融入了对方的生活。
抽烟的戒了烟,喝咖啡的换了茶,当你惊觉一个不可能的事情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时,或许你的世界,便已经在无声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季青舟再次睁开眼睛,她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面容,誓要将他刻进心里。她抬手扯住他微凉的衣领,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说给他听:“我会保护你,唐殊,就像你保护我一样。”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地反复着,“我会保护你。”
屋内,最后一丝烟雾消散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万家灯火中,唯有这一家所在能令他们夏不惧炎,冬不知风。
而屋外,无数人的哀叹与忧愁融进这个城市中,只是无关你我他的沧海一粟。
关彤与顾韩碰下最后一杯啤酒,身后的摊子已经没了多少人。
顾韩手忙脚乱地先结了账,又生怕关彤醉醺醺撞倒酒杯,几乎是飞奔回了座位,却发现她正拿着空瓶子打量,一副还没喝够的模样。
顾韩抿了口啤酒,无奈地看着她,默默地想着:应该是压抑了很久的痛苦吧?
“不想上班,不想生活,不想看到那个谁谁谁。”关彤支着下巴,语无伦次地嘟囔着,“顾韩!”
被点到名的顾韩忽然一愣,随后立即像回答问题似的:“到!”
“你真的喜欢我吗?”关彤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起身,靠近他紧张得有些僵硬的面孔,“你会对我好,是吗?”
顾韩红着脸结结巴巴:“我我我……我一定会的。”
听到这样的答案,关彤的眼泪止也止不住似的落了下来,她趴在桌子上自顾自地哭着,顾韩越发手足无措,只能拍着她的肩膀:“那个……别哭了,想点好事情,你们那案子不是有眉目了吗?结束后能给你们调休几天的假,到时候咱们走远点的地方去……”
“调休个锤子!”关彤趁着酒劲儿吼出声,“我们才是真正的苦力,我们……”
顾韩一脸惊讶。
“而且哪有那么快?”关彤吼完了似乎觉得心里舒坦了一点,“嫌疑人还没完全确定,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孙子会杀了奶奶?那么小的女孩会有嫌疑……嗨,做我们这一行的实在太费脑子……”
顾韩拍着她肩的手却忽然一顿,他仍然微笑着,垂眸看向关彤:“这么快就查到啦?”
关彤耳朵嗡嗡响,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没事儿。”顾韩连忙扶着她起来,心情很好似的弯起了眼睛,“我送你回家。”
清晨,唐殊破天荒地没有被季青舟的催命闹铃吵醒,睁开眼的一瞬却发现原本应该在怀里的季青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拾得光鲜亮丽,正坐在书桌旁聚精会神地查着什么,面前还摞着几本书。
唐殊愣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是出息了,昨晚还满腹心事地觉得又要度过一个失眠的漫漫长夜,结果睡得比爱赖床的季青舟还要沉。
更让他吃惊的是,当他正准备履行自己男版田螺姑娘的早餐职责时,突然发现桌子上多了两袋小笼包和两杯粥。
“陈冰走之前买来的,说是跟你道个歉。发生什么了?”听到动静的季青舟从书本里抬起头来,她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整个人显得越发柔弱斯文,楚楚动人,说出的话却依旧让人听得像高血压复发,“看你睡的,明天别搞失眠治疗了,搞个嗜睡治疗吧。”
唐殊有点郁闷地洗脸刷牙后,在嘴里塞了两个包子,都是他平时喜欢的口味。一时间唐殊的心情再次变得复杂起来:昨晚还觉得这小子不痛打一顿难解心头之恨,今天却享受到了七老八十该颐养天年之时,叛逆儿子突然端茶倒水的孝敬与体贴。
“我劝他回去和他妈谈谈,整天不回家像什么样子。”唐殊凑到季青舟身边,“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季青舟缓缓合上手中的书,看向唐殊:“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一些林沉的事情。”
唐殊一愣。
季青舟等着唐殊嚼完了嘴里的包子,才继续说道:“我和他向来不太对付,要不是我爸觉得他聪明,看重他,可能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有交集,他和我说的一些话也让我觉得云里雾里,直到陈瑶的出现,让我回忆起了和林沉相处时的一些事情,也开始试着理解他对我说过的一些话。”
“比如?”唐殊问。
“他问我会不会杀人,杀人能否带来快乐,也要我和他一起离开,去寻找所谓‘快乐’的事情。”季青舟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觉得我和他……是同一类人。”
唐殊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他可真不要脸。”
“还记得你之前问过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吗?”季青舟无视了他这句阴阳怪气的嘲讽,“我的确是跟他接触不深,不过不晓得是不是直觉在作祟,每次我都只想离他越远越好,特别是有一次他来送书,正巧碰见了我的一位患者——”
那是来工作室接受治疗的一个女孩,十七岁,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她在和患者交谈的时候林沉偶尔会坐在旁边,大多时候却只是静静听着,极少时候会应和一句,或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对患者和对她来说都只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可在某一天,女孩面无表情地向她诉说着对死后世界的畅想——那是个很美好的地方,所有已死的人都是口不能言的哑巴,谁也不会过多介入对方的生活,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尽头,她可以一个人走下去,无声无息地走下去,不需要对未来有什么期盼与幻想。
这种接近疯狂的悲观是许多抑郁症患者的特征之一,季青舟还没开口,旁边的林沉忽然笑着问道:“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季青舟愣住了,女孩则睁着毫无神采的双眼望向他。
林沉温和地与女孩对视,他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在讲述着某个让人安睡的童话故事:“现实中的世界就是充满痛苦的,首先你作为一个人,至少要有能左右自己人生的权利,既然你的人生这么痛苦,我建议你放弃这个没有给过你任何希望的世界,你想要的那个地方……”他顿了顿,笑得更深了些,“或许会比你想象中的更加美好,至少,再也没有人会去打扰你了。”
女孩的眼中顿时有了光,那是一种病态的,光是看着就让人深感战栗的光芒。
“你的职责是帮他们摆脱痛苦。”女孩走后,面对季青舟的质问,林沉不满地回答,“日复一日地接受着这种痛苦的折磨——青舟,你还不如直接毁了她。”
……
“我很少和他争执什么,因为我觉得我们俩的思维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上,但那天我们吵得很激烈——可以说是我单方面的吧,我觉得他简直是疯了,对于很多心理疾病的患者来说,别人无心的一句话就会给他们带来致命的打击。”季青舟回想起这些事,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凝住,呼吸也成了件难事,“果然,那女孩自杀了……后面的事情我不知道,而林沉也不见了。”
唐殊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喝粥时会发出刺溜的声音。
季青舟继续说:“他通过陈瑶问过我的那几个问题,都是在向我表达,他希望我们两个人能有相同的价值观,至于他为什么会选择陈瑶,第一,爱悦福利院他很熟,第二,我说过他很可能就潜伏在我们的身边,他知道陈瑶和唐苒长得很像——可我不理解的是,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攻击我?如果他和陈瑶都是被林沉命令,他的目的绝不是杀了我,而应该是联合陈瑶将我带走。”
唐殊像是没听到她最后的那些疑问,而是沉声问:“那为什么会是你?”
刚刚还在分析着林沉一系列动机的季青舟不由得一愣。
“林沉为什么会觉得你和他是同一类人?”唐殊又重复了一遍。
季青舟继续愣愣地盯着眼前桌上的书,半晌,忽然扯着嘴角一笑。
“因为从本质上看,我们有些地方,的确很像。”
听了这样的话,唐殊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他放下手里的早餐,拿纸巾擦了擦手:“说来听听?”
“想必你也发现了,林沉的犯罪行为不只是为了从中获利,他写的那些小说中也能看出,他其实是从杀人、犯罪这些事中寻找一定快感的。”
唐殊一挑眉:“哦,那么说你也……”
“你觉得罪犯与普通人的区别是什么?”季青舟沉声打断他,“是良知吗?是恶意吗?不,除极个别天生情感缺陷、反社会心理的变态外,任何人都拥有这些东西,而罪犯与普通人的区别是,一个敢想敢做,一个只敢想。”
季青舟坐在桌子的一角,窗外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洒落进屋子中,停在她的脚下,却偏偏没有照进那个角落里。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好似习以为常地看着唐殊:“说实话,犯罪者的心理要比常人复杂,所以我喜欢研究他们,甚至于我会把他们想象成自己,去揣测他们的真情实感,再去设计在这样状况下,他们会做出怎样的事情。”她抽出一本书丢在唐殊眼前,他只来得及看清上面作者的名字是林沉,她又丢过来了第二本、第三本……
“林沉很多作品的人物和情节都是由我来构想,给出雏形,他来创作。”季青舟将最后一本丢到唐殊的面前,“我虽然不想和他这个人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可他的创作能力,我还是十分认可的——我来想,他来做。”季青舟自嘲似的一笑,“你说这算不算另一种方式的配合?”
唐殊一手撑着太阳穴,漆黑的眼睛似是看向了季青舟,又似是透过她看向了不知名的方向,没吭声。
半晌,他忽然开口道:“不算。”
季青舟双手交叠,似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怎么?”
“如果你觉得自己这就算是同伙、算是和他配合,那你把世界上那么多写推理、写犯罪小说的作家都置于什么境地了?”唐殊一手点着书上林沉的名字,继续缓缓地说下去,“更何况做你们这行的,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们,有点自身代入感算是职业需要,喜欢研究他们——只要别真的怎么想就怎么做,也算是正常的。”
季青舟默然不语。
“人和畜生是怎么区分的?区别在于,畜生没办法控制自己心中最原始的欲望与冲动,我理解你和林沉这么个变态接触过后多少都会有点自我怀疑,曾经你怎么想的我管不着,但是现在嘛——”唐殊伸手一把扯过季青舟,将她拉出了那个不见光的角落,又稳稳当当地按在椅子上,“有我这么个道德标杆在,你有什么好怕的?到时候叛变了我第一个抓你——赶紧吃饭!”
季青舟被这么一拉一拽又一按,清晰的大脑瞬间被搅得乱七八糟,一时连想要说什么都忘了。唐殊把吸管插进杯子里,又将粥推到她的面前:“他中意你、拉拢你是他的事儿,你有自己坚守的立场,懂吗?”唐殊像教训孩子似的,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口吻,“你说过要保护我,但最先要做好的是保护自己。”
原本只是对她和林沉的过去经历,以及和陈瑶相关的事进行分析,不知怎么回事问题就跑到自己身上了。
季青舟咬着吸管,缓慢而斯文地喝着粥,余光忍不住去瞟着唐殊,看来这个人还真是下意识相信自己的。
唐殊虽然吃得专心致志,脑袋却像是长满了眼睛似的,头也不抬地问:“吃饭你看我干什么?”
季青舟微微一笑:“喜欢看你。”
前一刻还头头是道给人家上课的唐队呛得险些咳出一口粥来,他莫名其妙地摸来纸巾,一边小声咳着一边诧异地打量着季青舟:“怎么就突然甜言蜜语的……”
“你放心,我分得清善恶。”阳光洒在季青舟的身后,她似是心情十分愉悦,微微一笑,静静地看着唐殊,“不过以后也劳烦你时刻盯紧我了,道德标杆。”
而此时,陈冰刚下定决心要回家和母亲来一番几年来都没有过的亲情交流,可刚一推开家门,就碰见一个男人灰头土脸地正准备走出去。
陈冰愣住了,男人也愣住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陈冰那一句“爸”还没叫出口,陈母刺耳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赶紧出去,别在这屋子里碍我眼!”
陈父分明就是中年版的陈冰,只不过身上找不到一丁点陈冰所有的锐气,不知是不是工作劳累,脸色是极度缺乏营养的蜡黄,缩头缩脑的反而显得有点窝囊。他有点无奈地向后看了一眼,伸手摸了摸兜,找出一张小票塞进陈冰的手里:“好儿子,爸给你订蛋糕了,记得明天自己去取。”
他只有和儿子说话的时候才难得露出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平时无论是工作还是外出应酬,都是最不显眼、最木讷的那一位。
难成大事,这也是陈母对他的评价。
陈冰握着手里那张已经有点皱了的小票,原本酝酿了一肚子的母慈子孝跑得老远,全都变成了一腔怨恨。
对了,明天是他生日,也只有他爸会大老远跑来给他塞一张生日蛋糕的票子。
陈冰咬牙切齿地想了一会儿,把票子往兜里一塞,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要去寻仇,他一把拉起父亲重新走回屋子里,父子二人在陈母面前站定。
“你什么意思?”陈冰张口就问。
这种没好气的说话方式陈母早就听惯了,此刻更是不觉得奇怪,她正对着镜子补妆,头也不回:“你听不懂人话吗?”
到了这种时候,陈父又变成了个哑巴,他手心都沁出了汗,只能局促地蹭着裤子两侧,半天才憋出话来:“别和你妈这样说话,我还有事,我先走……”
“你能有个什么事啊?别在儿子面前装正经,你要是早有这劲头至于流落到整天帮人开车,上下奉承巴结吗?”陈母慢悠悠地说着,“以后你少来,看着你就影响心情。”
这么多年听来的奚落也不少了,陈父挺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拍了拍陈冰的肩膀,转身就要走。
陈冰面无表情地说:“我跟你走。”
陈母冷哼了一声,像是根本就没当回事。
陈冰开始对自己上下其手,翻了半天,每个口袋都翻遍了,掏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钱包、花里胡哨的戒指、好几千的耳机,总之是值钱的东西,全都丢在了地上。
他想了想,记得这一身行头也价格不菲,但总不能光着屁股出门,干脆把外套扒了下来也扔在地上。
陈母眼皮都不抬:“还要净身出户啊?”
“欠你的虽然远远不止这些,不过也好还。”陈冰歪着嘴笑了一下,“不就是钱吗,你除了给我钱还能给我什么?我连叫你一声妈都觉得生分,你怎么不抱着钞票过日子啊?”
陈母的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是那种被刺痛了一瞬后的恼怒:“我平时是不是太纵容你了?”
“是,你不就是散养我吗?”陈冰说,“现在我要跑了。”
陈父越发忐忑不安:“你可别乱说话了,我先走了,你乖乖的行不行啊?”
“我跟你一起走。爸,她可不止看你碍眼,看我都碍眼。”陈冰踢了一脚地上的钱包,“妈,你抱着钞票睡吧,我有碗泡面吃就饿不死,饿死也比天天守着一座棺材冰窖好,爸走吧。”
陈母先前还极力克制着,到最后也还是气得浑身发抖:“没钱你能活这么大?没钱你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你以为钱不重要!你是从来就没缺过钱,你……”
她没说完,陈冰就已经把门一摔走得没影了,还不忘留下一句“爸快点跟上”。
陈父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也转身就走。陈母在身后阴恻恻地说:“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赶紧劝好了给我送回来。”
没回答。
一向面对她唯唯诺诺的陈父却没了回答,陈母错愕地转过身去,却发现男人正以一种近乎仇恨的目光看着她,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她撕碎一样。
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蹲在地上拿出陈冰的钱包,把里面的钱都扯了出来,塞进自己的兜里,也离开了。
陈母浑身冰凉,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见到那男人会有这种眼神。
此时,杨拓正带着岳秀秋的照片来到了一家她曾频繁拜访过多次的佛寺中。
寺庙不大,却很清静,一路上游客也不多,大家都是很安静地走路、看景色、拍照,还有一些人虔诚地跪在一尊尊佛像前上香祈愿。
杨拓一向不太信这些东西,更是没心情看什么风景,他四处找了一圈,可这人烟稀少的,竟一时瞧不见几个和尚,好不容易撞见个拿着扫帚扫地的,却说从没见过岳秀秋。
不知是《大悲咒》还是什么曲子在耳边缭绕,杨拓听得心烦意乱,刚想抽出一根烟点上,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个絮絮叨叨的声音:“阿弥陀佛,这位施主,寺内禁烟禁火。”
杨拓匪夷所思地看着不远处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妈抓着足有一拳头宽、半米长的一捆香,咔咔地点着打火机,霎时烟雾缭绕,搞得周围像个盘丝洞似的,这小和尚的眼皮却只盯在他的身上。
可关键时刻他懒得计较这些,只能利落地收起烟,把岳秀秋的照片给他看:“这个人见过没?”
这小和尚年龄不大,却大有一副看破万千红尘的架势,他瞟了眼照片,平静地回了两个字:“见过。”
杨拓觉得他说话简直像调了0.5倍的慢速,直扯得人心慌:“她来做什么?”
“赎罪,忏悔,她说自己罪孽深重,怕死后不入轮回,来此求菩萨佛祖原谅,如果有机会,便可……”
杨拓受不了,直接掏出警官证来:“说重点,出人命了。”
小和尚抬头瞟了眼警官证,语气正常起来:“警官你早说啊,这老太太前后也就来过两三次,但我印象特别深,她说自己早些年的时候无意识害了一条人命,现在觉得报应来了,整天都睡不着觉,想来拜佛求个安稳。”
杨拓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正常起来的和尚:“再具体点。”
“说是自己害死一个姑娘,可之后又发现了一个和那死掉的姑娘长得很像的小姑娘,她就觉得这是来报仇了,虽然她尽力弥补,可仍然是日夜难安。”小和尚愁眉苦脸,又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道,“吓得我当时就想报警,老太太却说这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我当她逗我,就……哎,施主你去哪儿?”
杨拓没搭理他,沉着脸飞快跑下山了。
陈瑶和唐苒长得很像,岳秀秋近乎讨好地接近陈瑶是想弥补什么?
唐苒当年的死难道和岳秀秋也有关系?
杨拓火急火燎地跑回市局,不料正撞上同样火急火燎的潘非,二人对视一眼,大步迈进办公室,却只看见了一个吊着胳膊的男人正骂骂咧咧地被扶进了审讯室——正是那天想勒死季青舟的凶手。
“给他倒杯水,让他冷静点,一会儿我和青舟进去问。”唐殊接过徐小夏递来的资料,眼见着杨拓和潘非走过来,便一扬下巴,“怎么样?”
杨拓拍了下潘非的肩膀,示意自己先来,就把在寺庙听到的事原原本本简单讲了一遍:“看来岳秀秋真和唐苒的死有关?她对陈瑶好也只是单纯出于愧疚?当年……唐苒那个案子,有牵扯到这样一个老人吗?”
“没有印象。”当年案子的每一个细节唐殊都几乎烂熟于心,“可必定有遗漏,否则也不会……”唐殊一顿,忽然想起了那个自杀的少年,下意识地皱起眉。
杨拓心里明镜似的:“没事儿,现在越来越清晰了,我怀疑岳秀秋的那笔巨款也和这件事有关——潘儿,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察言观色等了半天的潘非连忙走上来:“我刚从爱悦福利院回来,那边的孩子都说,陈瑶死前的几天经常收到新的礼物,而且变得不太合群,总是在角落里嘟嘟囔囔,像在模仿着谁说话,看着有点瘆人。”他压低了声音,“我问了几个老实孩子,好像就是那天在巷子里对季小姐说的那些话!”
不远处季青舟已经等在了审讯室前,唐殊目光微沉,仿佛能看穿那扇不透明的玻璃,直直看到凶犯那张仿佛酝酿着谎言说辞的面孔上。
他轻轻一咬牙:“我知道怎么办了。”
“徐右峰,男,三十七岁,飞影传媒有限公司董事长。”唐殊拉开椅子,先让季青舟入座,随即冷冷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是你吧?”
徐右峰轻哼一声,扬着他那张在医院待了几天没洗的大脸,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毫不客气地吩咐着:“麻烦给我泡杯茶。”
唐殊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其实换作平日对方要是极不配合,偶尔提出想要一杯茶、一根烟,他们都会尽量满足,可今日看着眼前这张脸,又想起身边那位脖颈上至今还有些明显的瘀痕,唐殊决定不在他身上多浪费一秒:“说吧,为什么要杀人?”眼见着徐右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明显是早就想好了,唐殊却没有给他机会,话锋一转,“或者我换个问法,谁指使你杀人的?”
季青舟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观察着徐右峰的神色。
徐右峰如此胸有成竹,应该会有一套说辞,必不会按套路出牌,他看上去心理承受能力极差,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乱了阵脚。
果然,徐右峰明显磕巴了一下,又立刻察觉自己乱了阵脚,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这是杀人未遂,未遂好吗?而且也没说有人指使啊。”
“你不说我替你说,你跟随林沉、龚元涉嫌人口拐卖、器官走私,龚元被抓,你断了一条财路,也被供了出来,四处逃亡了几天实在受不了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想要报复社会,便对我们的工作人员痛下杀手——”唐殊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你还觉得自己委屈了吗?”
徐右峰额头开始冒出一层冷汗,却依然保持着刚进门时那张飞扬跋扈的欠揍德行:“我不承认自己参与过人口拐卖和器官走私,我只是和龚元有过几次合作,谁知道他背地里做那种勾当?我完全是无辜的……”
“行,”唐殊嗤笑一声,“但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工作人员会去那条巷子的?你是早就埋伏等在那里的吗?”
徐右峰哼唧着:“碰巧呗。”
唐殊弯唇一笑,他起身走到徐右峰面前,细细打量他:“你眼睛好使吧?没有瞎吧?”
被如此近距离居高临下地望着,徐右峰看着他那棱角分明带着冷峻的神色,切实体会了一次什么叫作冰火两重天:后背吓得发凉,心里急得着火。他忽然生出了一种无论自己怎么说都会露馅的错觉,只能下意识地应着:“当然……当然没有。”
“那就好,不过瞎了也没关系,我读给你听。”唐殊点头示意,季青舟拿着带进来的档案袋递过去,他打开档案袋,先抽出一沓来,“看这个,这是你和龚元通过爱悦福利院的交易记录——别问我哪儿来的啊,你们公司那法务是个识时务的,全招了,来,辨认一下。”
唐殊把资料推过去,徐右峰瞪着眼睛胆战心惊地瞄了一眼,还没看清,第二份又推了出去:“这个监控记录的照片,你说你是碰巧路过那个巷子,为什么早上八点就开始在附近等了呢?”徐右峰嘴唇一颤,唐殊立刻打断,“巷子口是没有,可旁边拐角的面馆有个监控,你没注意到吧?”
徐右峰这次连资料都不看,瞪着双愚蠢又迷茫的眼睛,显然大脑已经死机。
唐殊并不打算给他重启的机会:“陈瑶你认不认识?”
一听这个名字,徐右峰像是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刚想张口否认,可看着唐殊雪亮锐利的目光,却又抿紧嘴唇,低下头。
经历了第一阶段的装傻后,这人明显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充愣。
无论唐殊再问什么,徐右峰都一言不发,好像个哑巴。
季青舟等了一会儿,起身走向唐殊:“我来试试吧?”
唐殊轻轻松松地靠着墙,盯着徐右峰,闻言竟抬手制止:“你坐着,今天这人,必须我审。”
季青舟:“?”
她觉得,唐殊好像带着那么点火气。
唐殊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手臂,好像在数着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看来还是想不通啊?我也不给你时间了,我直接告诉你,陈瑶死了。”
他最后一句话虽然说得轻飘飘的,落进徐右峰的耳朵里却好像是一个炸弹,徐右峰猛地抬起头,却因动作过大扯动了伤口,疼得一声号叫,也不忘问:“什么?”
“你和陈瑶都受林沉指使,先将这位同志——”他朝季青舟一扬下巴,“引到无人的小巷里,但我想他给你的任务应该并不是杀人灭口吧?”
徐右峰颤颤巍巍:“我……”
“你看起来不像是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唐殊冷冷地说,“林沉教陈瑶说的那些话,目的明显是想把人带来后,试探对方的态度,如果同意合作,那么一切水到渠成,如果不同意,就需要成年人——也就是你来动手,强行将人带走。”
徐右峰的喘息声变得粗重起来。
季青舟的神色却有些惊讶。
原来她早上问过的那些问题,他都记在心里了。
“可你这几天东躲西藏的经历实在太辛苦,看着警察自然恨得牙根直痒,一时突然也没什么凶器,就只能拿自己的领带下手——徐右峰,你还不知道林沉是什么人吗?他交给你们的事没有完成,连陈瑶这么小的孩子都躲不过,你以为自己还能活多久?”唐殊最后的语气近乎逼问,“说!林沉是怎么联系你的?你对他了解又有多少?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唐殊很少这般动怒,监控器前的几个人也不由得都愣住了,更别提被吼得丢了三魂七魄的徐右峰,他眼圈通红地看着唐殊,仿佛看着个吃人的老虎:“我不能、不能说……我真的不敢……”
唐殊深吸一口气:“你觉得能保护你的人是林沉还是我们?”
徐右峰瞳孔剧烈地颤抖着,内心正在经历天翻地覆的挣扎。
——该相信谁?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唐殊的声音忽然变得不像刚刚那样激动:“你还记得你曾经有个女儿吗?”
“曾经”两个字仿佛深深刺痛了徐右峰,他像是个生锈的机器,缓缓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唐殊。
“因为你和妻子的配型都不成功,你满世界为女儿找可移植的肾,最后非法购得了一颗据说是配型成功的,最后她却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唐殊的目光像是带着刺,毫不怜悯地剥开他那不堪回首的过往,“你这一次错念,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徐右峰,你不知悔改就算了,竟然还继续干起了这种勾当,你妻子为什么离开你?你觉得死去的女儿不会怪你吗?”
静。
审讯室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徐右峰的表情已经扭曲得不像个正常人了,他仇恨又绝望地看着唐殊,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可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泄了气似的,先是发出一声呜咽,随即一手捂着眼睛号啕大哭。
季青舟心中微有触动,有些人就是如此,明知自己是错的,却偏要向错得离谱的方向继续前进。
徐右峰哭得撕心裂肺,自从自己害死了女儿后,他的三观、良知、人性伴随着世界全部崩塌了,妻子离他远去,他孑然一身,在林沉的“邀请”下继续做着这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日复一日,他也麻木了,反正妻子、女儿都没了,他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唐殊的话却像是豁开了他看似愈合,却腐烂至深的疮,那些痛苦、绝望、悔恨和无措一瞬间涌了出来,疼得他生不如死。
模糊不清的呜咽声中,他听到唐殊似是又冷冷地说了一句话:“你不是没有机会,全看你自己,到底是重新做个人,还是跟着林沉,继续做个畜生。”
徐右峰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他不时紧紧闭上眼睛,又睁开,像是竭力克制着眼泪,随即情绪渐渐平息,抬起头来望向唐殊:“警官,我想抽根烟。”
一旦嫌疑人有可以交流的意愿,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可唐殊却眉头一横:“没有。”
季青舟觉得,唐殊对徐右峰的意见不是一般的大。
为了防止事态再次朝着棘手的方向发展,季青舟莫名地瞟了唐殊一眼,取了烟上前给徐右峰点上,他却只抽了两口后,就下定决心地开口:“林沉的确想要带季小姐走,他是想从季小姐……不对,季教授那里得到一样东西。”
这可是完全意想不到的转折。
季青舟一脸茫然,实在想不出她和她爸那里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林沉惦记的。
还没等唐殊再问,徐右峰就又抽了一口烟,继续说:“他想得到他亲妹妹林麦的消息和资料。”
季青舟实在觉得这事荒唐:“他为什么说我爸这里有林……林麦的消息?”
“不知道,就这点消息还是我半听半猜出来的。”徐右峰哑着嗓子说,“而陈瑶的确是他故意挑出来的,因为她长得和唐队的……”他小心地扫了唐殊一眼,“唐队的妹妹很像,这个我敢确定,他只是纯属挑衅,等着看你们笑话罢了。”
“你平时都怎么联系他?”唐殊问。
徐右峰苦笑了一下:“我找不到他的,联系只通过电话,都是黑卡,而且不定期换,我虽然跟林沉做得久,但没龚元会做事,也没他有钱,所以充其量只算他身边的一个小喽啰。”
短暂的沉默后,唐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岳秀秋的照片:“你是在女儿手术的时候——也就是一年前联系到的林沉吧,那时候我妹妹还没出事,你见过这位老人吗?”
透过缭绕的烟雾,徐右峰像是只看了一眼,就露出了个有点嘲讽的笑。
“这可是个不一般的老人。”他喃喃道,“唐队,你以为你妹妹当初怎么就会莫名失踪,然后被杀害?一个快成年了的小姑娘,是看见谁就跟谁走的人吗?”
唐殊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说重点。”
监控室内的一众人和审讯室内的季青舟都屏住了呼吸。
“这种人看起来可怜,没有一点危险,她利用你妹妹的善心,以腿痛为由让你妹妹送她回家,事成之后她应该还拿了一笔钱吧?”徐右峰眯起眼睛,“怎么,她还活着吗?”
天彻底黑透了,唐殊站在车前等季青舟出来,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夜晚冰凉的空气,以此抵抗想抽烟的欲望,终于等到季青舟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他忽然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向她招了招手:“来。”
季青舟不明所以,却也还是加快了脚步,眼见着两个人只隔了半米远的时候,唐殊忽然伸手一把扯过她的胳膊,眨眼的工夫把她的肩膀一扳,将她轻轻压在车上,垂头亲了下去。
杨拓等人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季青舟整个人都僵得像块木头,动也不动:“没看到身后那么多人吗?”
“我们这可没规定不能谈恋爱。”唐殊揽住季青舟,靠着车子仰头看着天空,如释重负似的,“再说我比他们苦多了,瞧那群兔崽子,烟抽得多爽快。”他一挑眉,“不过现在好多了。”
季青舟瞟他一眼:“到底是不能抽烟觉得痛苦,还是这些天发生的事情让你难以消化?”
唐殊露出了个苦笑:“都有吧,人生在世不可能只有一个烦恼吧?”
话音刚落,唐殊的手机响起,他一看,是关彤的消息,简简单单几个字:你妈今天生日是不是给忘了?
唐殊面无表情地盯了手机半晌,季青舟有些好奇地望过去:“怎么了?”
“第三个烦恼。”唐殊捏了下鼻梁,“我妈过生日,跟我回趟家呗?”
季青舟反应了足足三秒才明白唐殊话中的含义,她瞪起眼睛,随即深吸一口气:“祝阿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先回工作室了。”
唐殊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不由分说将她一把扯回来塞进车里:“你回去了给我妈的礼物就没了。”
唐殊的车子刚驶出分局不久,周英杰就找来了。
彼时,杨拓和潘非正为了盒饭里的最后一块红烧肉而争执不休,根本没人注意到老人拘谨而紧张的身影,他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还是徐小夏发现了他,连忙一路小跑过来:“周大爷,您怎么来了?”
自从岳秀秋出事后,周英杰整个人就肉眼可见地越发老了下去,他皮肤黝黑,满脸的褶子看上去脏兮兮的,加之整个人干巴得像块排骨,越发让人觉得可怜。
杨拓和潘非听到这个名字也是一愣,只见周英杰眼巴巴地问道:“我、我就是问问,杀了秀秋的人抓着没啊?”
徐小夏愣了一瞬,不知道怎么回答,直接喊道:“杨副队,问你呢!”说完掩着脸一溜烟跑了。
杨拓剜了徐小夏一眼,连忙撂下筷子走过去,把他拉着坐下:“对不起,周大爷,还没有,不过我们还在查……您今天来是问这个的吗?”
周英杰一听,眼眶又红了,迟钝地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信封:“我在自己家里看到了这个,不知道秀秋什么时候塞给我的,我眼睛不大能看清了,您看看有没有用啊?”
“岳秀秋留下的信?”杨拓瞬间精神了十二分,立刻打开来看,一目十行地扫下来,渐渐地,眉头都能夹死只苍蝇。
潘非连忙咬着筷子凑过去:“怎么了,杨副?”
杨拓捏着信,递给潘非。
“这怎么这么像是遗书?好像她知道自己会死一样?”潘非一时间也顾不上吃饭了,“她这个信的意思是,她因为之前诱拐害死了几个孩子,愧疚得日夜难安,特别是在见到和唐苒长相相似的陈瑶后,就有了报案的念头,不过……”潘非仔细地眯着眼睛辨认,老人的字乱七八糟,有些根本看不清,“有人为了封口要杀她,还要周英杰把存折里的钱交给警察?”
周英杰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周大爷,谢谢您,这是非常重要的线索。”杨拓飞快地把信拍了下来,“这么晚了,您先回去吧,我找个人送您?”
周英杰急急忙忙地站起来:“信上到底写的啥?”
“岳大娘知道有人要杀她,所以提前写好了这封信。”杨拓简单交代了几句,转身就要给唐殊打电话。
周英杰仍有些云里雾里,连忙扯住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潘非:“那就是……能找到杀人犯啦?”
潘非急着把信拿去痕检,略一点头,就匆匆离开。
周英杰一个人站在办公室里,神色有些茫然,他咬了咬嘴唇,突然像是想质问什么似的,最终还是紧紧闭上了嘴巴,转身一个人离开了。
“你是说——林沉或林沉身边的人发现岳秀秋因为愧疚想要报案,所以杀人灭口?”唐殊将车子停靠在路边,用眼神示意季青舟先不要急着下车,“等一下,我觉得不对,让我想一想。”
不下车正合了季青舟的意,因为一路上离唐殊家越近,她头皮就麻得越厉害,此刻来了消息,她立刻握住唐殊的手腕示意他打开免提。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要是杀人灭口,林沉肯定是有很多滴水不漏的方式的,而且他的恶趣味似乎也不是虐待一个老人。”免提被打开,杨拓的声音传来。
唐殊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反而想起案发现场时潘非说过的话。
没有脚印,没有手印,都被清理过了,惯犯。
案情分析会的时候,他们也一致得出了凶手很有可能是孩子的结论,以那个墙壁的破烂程度和高度,无论是林沉亲自出马还是他派出其他成年人,只要跨过去,墙壁绝对会垮塌,以至于他们将目标锁定在了那两个孩子的身上……
“潘非拿去做笔迹鉴定了。”杨拓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周英杰也没必要伪造这么一封信,结果出来了我通知你。”
唐殊默默挂断电话。
车子后面放着一堆水果,还有一条活鱼,经历了一路的奔波还尚存余力,顽强地甩尾扑腾着,把塑料袋甩得哗啦哗啦响,唐殊长出一口气,眼见着家门口就在眼前,他一把抓起水果和活鱼:“走,下车。”
季青舟板着脸,仍然一本正经地推辞着:“要不真就算了,毕竟今天你妈过生日,我一个外人去不太好,等来日方长我们混熟了关系,明年生日再……”
“不行,我和我妈说了给她带个儿媳妇回去,你半路跑了,她再气出点什么毛病怎么办?”
季青舟无奈地扶住额头,觉得自己实在难逃一劫。
从小到大的经历实在是说明了她不仅不适合交朋友、不适合谈恋爱,更是不适合和长辈相处,万一真的说话不走脑子,给老人家气出个好歹……
看来装哑巴是最好的选择,可进门还是要说点什么吧?
唐殊颇有耐心地等在车门外,一副你不下车我也不离开的架势,季青舟一咬牙,还是推开车门,正儿八经地问了一句:“见面时我第一句说什么比较好?”
唐殊提着东西,一马当先,头也不回:“直接叫妈。”
季青舟轻轻磨了下后槽牙,深刻理解了关键时刻男人不可靠,还要靠自己的现实道理。
可让季青舟没想到的是,打开门的竟然是关彤。
两个女人四目相对,不想这次关彤反应最快:“我的妈呀,你这下手够快的,这今天最大的生日礼物就是青舟吧?”
季青舟僵硬地弯了下嘴角,尴尬得连眼珠都麻木了。
这是什么大型狗血电视连续剧的现场?
季青舟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找理由溜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要吃完这一场由关彤、唐殊与唐母组成的恐怖晚餐,却不想关彤第一个看出她的意图,竟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哎,青舟……”关彤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你别走。”
季青舟保持着表面的平静,瞳孔却剧烈颤抖了几下:“嗯,怎么?”
关彤一愣,忽然觉得她这个样子好像还有点……可爱?
关彤轻咳一声,把涌上来的笑都压了下去,语气也变得自然了许多:“那个,你别误会,我现在就走,其实每年我都陪唐儿他妈过生日,也就是个习惯,我们两家都特别亲近,今天我也是看唐儿忙得忘了,先来陪一会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是明白,这尴尬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彤一边说着,果然就真的拿上了衣服:“你们好好吃,我……”她有点仓促地笑了下,却是个真心实意的,“祝你们幸福,我也要有新的开始了。”
关彤说完,直接穿上衣服,向厨房吼了一嗓子:“家里有事,我先走了,阿姨生日快乐!”
唐母闻言急忙哎了一声,就要从厨房赶出来,仿佛是下意识的应急反应,季青舟也一把抓起衣服,跟着关彤逃之夭夭了。
小区楼下,关彤啼笑皆非地看着季青舟又像根木头似的站在那里,忍不住逗她几句:“见家长都怕?以后还嫁不嫁了?”
季青舟心烦意乱,语调还有点颤颤巍巍地随口回道:“不知道……”
关彤侧目望着她,这个姑娘长得精致又秀气,睫毛长而卷,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这么漂亮,还聪明,有什么没信心的啊?
关彤想起自己和大大咧咧的顾韩,有了季青舟这样一衬,她还真觉得自己和顾韩是个绝配,放手真是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这样一个好玩又腼腆的姑娘,换作她,她也喜欢。
有了这样的想法,不知为何,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终于落地了似的,关彤瞬间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起来。
“其实我觉得,不想面对也不用逼着自己面对,如果你是不擅长和老人打交道,直接告诉唐儿就行了,他会理解你。”关彤微微一笑,“否则到处找理由,自己难道不累吗?”
季青舟愣愣地抬头看着关彤,她却已经再次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走了。
看着这大彻大悟如同下一秒便会飞天成佛的潇洒背影,季青舟实在想象不出关彤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说放手就放手,还能面不改色地向自己传授“婆媳心经”。
不过看上去……倒像是真心的。
关彤整个人看上去也轻松多了。
季青舟有些羡慕地盯着关彤已经消失的方向,觉得自己这个实在是来日方“长长长长长”,毕竟和自己的亲爹她都几乎是零交流,更何况是别人的爹妈了。
她左思右想,打算发信息告诉唐殊一声,自己先回家了,可刚一迈步,却发现唐殊正站在不远处围着个粉红色的小围裙,抱着双臂无奈地看着她。
季青舟当时就磕巴了:“我、我先回家了,工作室有事。”
一句话说完,季青舟瓷白的脸上有点不易察觉的泛红。
唐殊瞪了她半天,最终还是妥协似的叹了口气,上前隔着围裙给了她一个香菜味的拥抱,他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低低地道:“不敢见就不敢见,别搞得我把你弄过来跟抢压寨夫人似的,我妈刚才都骂我了。”
季青舟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听着唐殊的语气竟然有点委屈:“我要不要去道个歉?”
“她说下次叫你来吃个家常饭菜,过生日总觉得让人有负担。”唐殊低低地道,“不用怕,要和我过一辈子的人,我妈也一定会喜欢的。”
月色下,季青舟扯着唐殊的粉红色围裙有点舍不得松开,那股香菜味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温柔的拥抱还没结束,唐殊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他愁眉苦脸地掀起小围裙,看着手机屏幕上“工头”的名字,不由得一愣。
“那个警官……我刚刚去这几个小崽子的宿舍翻了下……”工头有些惶恐地说,“找到了肖叶他奶奶给他留下的存折,就、就……”
唐殊的目光还停留在季青舟的身上:“有话快说。”
“钱没了。”工头深吸一口气,“都被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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