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桃花江堤坝案终于结案。
朝中松了一口气,京城的人们,也纷纷议论此事,无不讨伐那蔺兰璋,道他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便是因为他贪得无厌,才害得桃花江下游的百姓死伤无数。
原本在关注此事的不少人,也为此欢呼。
这几日,自从桃花江堤坝案宣告结案之后,云莞在千山酿酒坊,便听到不少大快人心的话。
对她而言,却只觉得讽刺。
“到底是国丈,两朝元老,当年一把扶持着本无继位可能的皇帝登上了皇位,这招瞒天过海、偷梁换柱的功夫,用得这样炉火纯青。”
她是生气的,心中亦是不平的。
桃花江堤坝案这般审结,简直就像一场荒诞的大戏一般,轰轰烈烈地开场,最后马马虎虎的收尾。
什么蔺兰璋,什么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是王家早就布置好的一枚棋子罢了。
这棋子,在堤坝修筑之前,便已经准备好了。
萧韫之道:“陛下不想赶尽杀绝,若是王家彻底倒下了,太子便彻底废了,毫无疑问,当朝便只剩下铭王可成为储位人选,以铭王的性子,没有太子掣肘,怕是等不到陛下大行了。”
云莞自然也明白惠帝的打算,惠帝只想借着桃花江堤坝案打压王家,从一开始,他就从未替自己的子民着想过,闻言只闷声不语。
萧韫之抚了抚她的发顶:“这口气,我总要给阿莞出的。”
云莞叹了一声:“哪里是只是我出一口恶气的问题,只是,一想到整个东澜国的朝堂,这般乌烟瘴气,连皇帝都只想制衡,没有一个真正做实事的人,最后受苦的,还是民间百姓。”
萧韫之眸光温和地看着云莞:“阿莞想让朝堂好一些么?”
云莞道:“虽然我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清明的朝堂,即便我们不想承认,但也不能不欺骗自己,水至清则无鱼,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权力的地方,便有倾轧,国之治理,远非是与非,黑与白这般分明的关系与过程,而我身处一个权力倾轧更为显然的时代,从前没有这般强烈的想法,只想赚钱,过上好日子,可自从桃花江堤坝崩溃,奶奶去世,阿爹失踪,看见这么多百姓和乡亲父老差一点便成为流民,我便很清晰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云莞抬眸看着萧韫之,少女的眼里,既有着一向独属于她自己的坚毅,又有着隐晦的妥协:“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时代的浪潮,被裹挟着往前走的,身不在朝堂,便不觉得那高高在上的庙堂与己相关,但是,从庙堂里出来的每一个决定,都能决定着每一行,每一业,每一个人的走向和命运,无人能独善其身。”
而那些本该来自上位者对民间的体察,倘若成为了争权夺利的工具,哪怕最后,他们能自食其果,但最先尝受这一苦果的,却是最无权无名的百姓。
他们何其无辜啊。
萧韫之眼里的云莞,永远都是明媚飞扬的,杏眸里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即便面对最艰难的境地,眼眸也永远发光,这是萧扶疏第一次在云莞的眼底,看到如此晦暗的神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急切地想要将这一晦暗扫掉,让她眼底永远轻快明亮,做那个梨涡浅浅,杏眸带光的少女,一辈子,都是欢快的。
“阿莞……”萧韫之声音微哑。
云莞却一改神色,兀的笑道:“这么说,好像自己很高伟正似的,想让上位者体恤老百姓,但说到底,我还是为了自己,王家这般境地,贪污五六十万两河道,确实也没有到杀头的地步,只是这一招,实在让人心寒,陛下的态度,也太让人心凉。”
云莞不承认,她并非多么无私的人,如今这般愤怒,不过是因为,她的家人,也是本次水灾的受害者罢了。
萧韫之道:“我答应阿莞,王家一定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云莞轻轻瞥了一眼萧韫之:“我相信你呀,就是忍不住抱怨两句。”
萧韫之不禁低笑:“阿莞也想要能真正为百姓着想的朝堂是不是?”
云莞看着萧韫之,眨了眨眼,他眸光笑意泛着几分慵懒,便又如初识时候那般模样。
云莞咕哝道:“我只想有个好皇帝。”
她可不希望萧韫之去做什么牺牲。
萧韫之笑了笑。
那就给阿莞换个好皇帝便是。
*
尽管云莞再不满,但坊间对王家这般境地,俨然已经非常满意了。
这是人之常情,当初的王家高高在上,如今落得这般举家流放的境地,已然人大快人心。
而审理依旧,坊间议论不断的堤坝案到了今日,但凡能出一个让人相对满意的结果,也已让人知足。
如今已经是十月,月底,王家便举家发放岭南。
临行之前,王家老爷子请求姚青山,让他见一面萧韫之。
萧韫之应了下来,姚青山亲自带人过去。
“萧公子请,王老爷子便在牢房最深处。”
萧韫之手上还拿着一个酒坛,点头示意,目光懒懒散散地在牢房里看了一圈,道:“第一次瞧清楚,大理寺的牢房到底是何模样,与陵阳县衙的牢房,倒是相差无多。”
姚青山道:“萧公子请尽快。”
萧韫之嗤了一声:“尽不尽快的,便不是我能决定的,可是王老爷子叫我来说话,而不是我找他。”
说罢,他也不等姚青山说着等什么,便径自往牢房深处去了。
少年的面色,一瞬间变得冷凝,背后的姚青山,自是瞧不见了。
王老爷子独自一人在最深处的牢房,王家的其余人,皆已经放至别处关押,萧韫之一路走进去,便见牢房深处,木栅栏里,一道头发花白的身影。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王老爷子缓缓转过身来,便见牢房门外,站了一个器宇轩昂的蓝衣少年。
乍然一眼,王老爷子不由得眯了眯眼,脑海里蓦然闪过一道身影,快得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萧韫之毫不顾及形象地一脚将一把干稻草踢过来,盘膝便坐在了牢房的地面上,手里还拿着那一个酒坛。
那模样,竟像是来会老友似的。
“国丈在牢中过得可还安好?”萧韫之靠在一个草垛上,姿态悠闲道。
这是王老爷子第一次见萧韫之,只第一眼,便从年轻人这副傲然却又不凌然的姿态之中瞧见了几分王家的子孙缺少的那一份贵气与魄力。
年过古稀的老人,经过朝堂的大风大浪,只一眼,王老爷子便瞧出,这被他忽视了太久的少年,绝非泛泛之辈。
但毕竟是两朝元老了,静水深流,面上并不显示心中的情绪,王老爷子眯了眯眼笑道:“年轻人好无礼,老夫在这死人间,如何有‘好’之一说。”
萧韫之双眼扫了扫这牢房深处,不由得低笑了一声:“死人间?国丈此言差矣,不过是一间关押牢犯的牢房罢了,何以是死人间,国丈活到了这般年纪,恐怕还没有见过何为真正的死人间,万民流离失所,百姓饿死荒野,殍尸遍地,白骨丛丛,那才是真正的死人间。”
少年的话,虽然带着慵懒的语气,但偏偏又是这样的语气,凉薄中让人感觉森森然,便如同他所说的那场景,便在眼前一般。
王老爷子面色微凝,知道萧韫之说的是什么:“桃花江堤坝案乃我那孽障女婿做出来的糊涂事,王家养出了这等贪得无厌的糊涂之辈,蔺兰璋既是我的学生,亦是我的女婿,发生此事,乃老夫的罪过,是老夫管教不严,有负先帝与陛下圣恩,老夫不会否认,你若将桃花江堤坝崩溃之事情全然怪罪在王家的身上,这罪名,王家绝不承担。”
“先帝?”萧韫之笑了笑:“国丈还敢提及先帝?”
王老爷子面色一变,定定地看着萧韫之,萧韫之神色不变,仿佛方才突然问一句王老爷子还敢提先帝的那个犀利少年,不是他一般,只见他唇角讥诮的笑意更盛了些:“桃花江堤坝案到底与王家有无关系,多少关系,国丈心知肚明,今日如此局面,究竟如何造成,天知地知,国丈也知,只是可怜了王小姐。”
“住口!”王老爷子如同被人触动了逆鳞一般,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死死地盯着萧韫之:“小子狂妄!”
萧韫之便也当真住口了,眼眸里的笑意,无畏而凉薄,在这四处无人的地牢里,只有王老爷子看得出来,他眼里的坚定与追究:事情,绝不会如此结束。
以及,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眼底的讽刺。
讽刺他虎毒食子,为了王家的未来,逼死了自己的儿女与女婿。
人到了这个年岁,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但心理上却不能接受别人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何况,外人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岂能容许萧韫之提出来?
王老爷子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本就苍老的面色,因为方才过分激动的情绪,而涨红了几分,面对萧韫之,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年轻人,你此番上京,究竟为了什么,老夫不信,不信你当真为了那上万灾民而来!”
王老爷子即便面色不好,也死死地盯着萧韫之,不想错过一分一毫,他脸上的神色。
可萧韫之至始至终,都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任何明显的神色变化,淡声问道:“在国丈眼里,上万百姓的性命,不足以让我上京么?”
王老爷子沉声道:“你此番入京,这般不管不顾,态度坚硬,不惜招仇招恨,此次堤坝案,涉及二十七个朝臣,可你得罪的,却是满朝官员,这朝中啊,永远没有真正的清官,你一连告倒二十七人,背后牵涉的,却有可能是两三百人,今后还有谁不忌惮你,你便是挣得个功名利禄,却行走艰难。”
王老爷子认定了萧韫之此番入京,图谋不小,绝非仅仅是为了灾民请命而来。
他在这地牢之中独自想了两日,料想到敏乐公主的身份,萧韫之又是先帝的外孙,却长于民间,必定想要借此机会,青云直上,才借着本次南方水灾上京而来。
如今,王家即将被发放岭南,虽然朝中还有不少王家的门生故吏,但若是陛下启用萧韫之,这般心性与胆魄的人,若是不能为太子所用,必定是太子的绊脚石。
他要在离开之前,见一见这位少年,至少,把这绊脚石,松一松,绝不让他立得这般坚定。
萧韫之却不买王老爷子的账:“随国丈如何想,我还是那句话,贪官污吏便该杀,仇我也好,恨我也罢,我萧韫之若是怕,国丈余生也不会在岭南度过。”
王老爷子脸色一变。
萧韫之却一眼洞穿他的心思,道:“你今日与我说这番话,无非两个目的,一是为太子铺后路,二是杀人不成便诛心。”
说到这里,看着王老爷子难看的脸色,萧韫之无谓地笑了一声:“我萧韫之坦白告诉你,陵阳上万亡于水灾的百姓的命,我讨定了,陛下若给我个一官半爵,那正好,我便看看,这朝中,还有几多废物。”
王老爷子料不到萧韫之竟然敢说出这番话,面上的震惊神色再也遮挡不住。
“简直狂妄!”
萧韫之喝完最后一口酒,站起来,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道:“看来,国丈今日想见我,也并非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此,便也没有继续说的必要了,请国丈好好儿在牢里待几日,毕竟,岭南多慌瘴,到时候,日子恐怕没有这般好过了。”
说完,萧韫之拍拍肩膀便走人。
王老爷子却突然站起来:“敏乐公主乃逆王胞妹,你究竟为何而来!”
他激动的情绪,便如同一个垂死的老翁,最后的挣扎一般。
萧韫之出门的脚步微顿,回头,凝眉瞧了一眼那站起来,形容枯槁的老人,似乎不懂得他在说什么,似乎也只是单纯地打量。
半晌之后,萧韫之哑然笑了一声:“国丈此话何意?”
他眸色带着丝冷淡,话一处,王老爷子脸色大变,知晓自己一时情急,有所失言。
萧韫之却没有任何反应,什么也没说,转身便离开了牢房。
唯有王老爷子,怔怔地看着萧韫之离开的背影,四周皆是昏暗,唯有他走向的地方,带着光亮。
最后,他似乎花费了所有的力气一半,颓然地倒在地上,似乎是悲痛,又似乎只是最后的不甘与挣扎。
他抬眸望天,声音苍老而沙哑:“陛下啊陛下,您可瞧见了,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呀!”
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忠诚的老臣一般,在这只有他一人的牢房之中,却仍旧心系着一路扶持过来的皇帝:“萧扶疏如此心性,绝非常人啊,鲲鹏若翱翔九天,浅滩亦不能困之啊,安得养虎为患?安得养虎为患!”
他呢喃独语,语重心长,而后,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对着牢房外面大喊:“来人,来人哪,老夫要给陛下写折子!来人呐……”
在王老爷子在牢房里叫人的时候,一墙之隔的胳膊,惠帝一身明黄的龙袍,面色微微凝肃。
他已经在此地坐了许久,王老爷子要见萧韫之的事情,他自然早已知晓,便是在他的授意下,萧韫之方能见到王老爷子,从萧韫之进入牢房说的第一次句话,他便已经听到两人在说什么。
张达大气也不敢出,从王老爷子提及逆王开始,他便明显地感觉到陛下的状态已然不太对,此时不知心中怒气几多。
那被关押在京城外护国寺思过塔上二十年的逆王,是不能提及的人物,他没想到,王老爷子竟然敢跟萧韫之提及。
如今他只敢小心翼翼地上前:“陛下可要回宫?”
惠帝沉着脸站起来,张达赶忙上前扶过,便感觉到惠帝的身子晃了一晃:“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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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王国丈是老狐狸,知道他要求见萧扶疏,皇帝就算不来,也一定会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故意的。
这么写,文里能看出来吧?【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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