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九日,北春园最为高耸庄严的主院通阁前,百官身着朝服肃立两侧。
苍穹晦暗,冻云低垂,苍白的雪片被卷入寒风,呼啸着从缀着五彩丝线的华盖前掠过。
傅玄邈端坐御坐,服深衣大袖,头戴十二旒冕,一身冷淡孤傲和风雪不谋而合,他神‘色’平静地凝望着一望无尽的甬道,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一名侍中拿出明黄的圣旨,诵读长长的封后诏书。
位列两侧的文武百官一开始神‘色’各异,但不约而同,都逐渐被侍中清朗的声音吸引。
由帝王亲自草的封后诏书,从古至今也没有几份,更毋除开新帝的身份,草诏书之人以文采和德行著称的下第一公子。
这封千字长的封后诏书,似乎将他一生的光华都凝聚其中。
即便最为保守的旧皇支持者也不得不承认,前后千年,不有比这更神骏沉稳,风流秀出的诏书。
头顶响扑飞的声音,两只飞鸟仿佛也被感染,禁不住飞出山林,前后交错地掠过苍穹。
一人趋步到御座前,低头掩饰脸上的不安和紧张,微微翕动的口中吐出一句低若蚊‘吟’的话,傅玄邈面无表情地听着,片刻后,吐出冰冷二字:
“去找。”
来人一脸惶恐不安地退下。
诵读诏书的侍中抑扬顿挫念完全文,双一合,扬声道:
“……恭迎皇后出阁!”
“恭迎皇后出阁!”
“恭迎皇后出阁!”
一声声的传唱响来。
礼乐声同时响,《坤安》的旋律如水波‘荡’开,以通阁为中心,渐渐响彻北春园,乃至整个金华城。
傅玄邈的目光笔直投向空‘荡’‘荡’的甬道尽头。
风中似乎传来铃铛的声响。
半炷香的时间后,一列明黄的麾仗以及乘翟车、陈小驾卤簿缓缓出甬道。
风雪飞扬,掩映着中间的那辆翟车。雪片击打着华盖下的金铃,发出水滴击石般的清脆声音。
白‘色’的纱帘风中波‘荡’,一张明媚娇的面庞其后若隐若现。
傅玄邈望着那张熟悉的容颜,放御座扶上的不自觉地扣紧,片刻后,他站来,脸上的动容已经消失不见。
翟车驶到通阁前,侍人们簇拥着身穿祎衣的沈珠曦下车,协律郎高举黄麾,《坤安》曲调越发昂扬。
沈珠曦一步一步,缓缓至通阁前,内侍指引下,诣殿庭之东,西向而立,和对面的傅玄邈四目相对。
傅玄邈的嘴唇风雪之中动动,沈珠曦没有听见声音,但她看见。
“……曦。”
他说。
礼乐声不知何时停,偌大的通阁前鸦雀无声,两名侍中埋头趋步至沈珠曦面前,双膝跪地,高举装着册宝的黑檀深盒,高声道:
“册宝使王泉、副使张随奉制授皇后册宝——”
晶莹的雪片落到黑檀盒子里,金灿灿的皇后之宝上久久不化。
那两只空盘旋的鸟雀终于飞,划破黯淡的流云,消失无边无际的空之中。
无数双睛都落沈珠曦身上,高举着皇后之宝的册宝使面‘色’发白,悬半空的双微微颤抖。
傅玄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催促,没有目光威吓,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前一幕早已意料之中。夹杂着雪片的寒风吹动他的深衣大袖,他纹丝不动。那十二串晶莹的串珠背后,傅玄邈中微熹的光亮完全湮没于黑暗之中。
“偷来的皇后之宝,也可做迎娶之吗?”
沈珠曦的声音就像此刻降临地间的飞雪,冰冷而决绝地落寂静的大地上。
“……曦。”傅玄邈开口。他隔着数丈之远,定定地望着沈珠曦,缓缓道,“只有你我成婚诞下麟子,大燕江山才能归原主。难道,你不想为父皇取回江山?”
沈珠曦闻言,目光看向黑檀盒子里的皇后宝印,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下一刻,她挥打翻册宝使里的黑檀盒子,皇后册宝和宝印一应滚出,下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至高权力,就这么她脚边沾染尘埃。
“无这皇后之宝还大燕江山——原就我沈氏之,何须你这宵小来授予?”
沈珠曦抬眸,勇猛无畏的视线直指对面的傅玄邈,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地直视着曾她头顶挥之不去的阴云。
寒风呼啸着掠过苍白穹,数以百万的雪片割裂灰白的密云,裹着橙红的夕阳坠落下来。
镂刻着凤穿牡丹的腰带砸落地面,华祎衣自沈珠曦身上脱落,通阁前响阵阵倒抽冷气声。骤的风雪卷地上绯红的披帛,化为瑰丽红霞,破开阵阵阴云,翱翔无边无际的自由之中。
沈珠曦一身单薄的白‘色’孝服,寒风肆虐中巍然不动。她像一棵已经茁壮来的花树,根须牢牢扎进肥沃的土地,昂头挺胸地站四面八方的各式目光下,旭日一般灼热的意志她中闪烁。
无阴云可以遮挡她的光辉。
傅玄邈沉默不言地看着她,冰冷死寂的眸也像被漫飞舞的雪花冻结一样。
“诸位大人,今日,我以沈氏最后的皇族,大燕最后的公主——越公主沈珠曦的名义誓,若我接下来的话有半分假,死后将坠入无边地狱,永受烈火焚烧!”
沈珠曦清朗响亮的声音回‘荡’高台上。
肃立通阁前的百官默然无声,面‘色’各异地交换着神。
“八年前,傅玄邈蛊‘惑’帝心,陷害白贵妃与外男勾结,以致我的母妃被禁足六年,直到城破后自尽殉。”
“七年前,傅玄邈借助外戚身份,频繁出入禁宫,肆意安‘插’人,暗中谋害和我交好的人,用以坐实我‘煞孤星’的流言。”
“三年前,傅玄邈为阻止父皇缉拿其父,竟然里通叛军,泄‘露’军情,以致五十万叛军兵临城下,朝中竟无一人察觉!”
通阁前一片哗然!
三年前的那场战‘乱’,夺去的不仅沈氏皇族的‘性’命,还有场官员之中的许亲人,好友——他们都丧命那场直到一刻前还无法解释的惨败中。
如果说建州被围,威胁的他们仅剩的亲族的安危,那么三年前的那场战败,就让他们亲族凋零的罪魁祸首。
桩桩件件,源头都直指傅玄邈。
“陛下!公主所说,不真的?!”
那场动‘乱’中,年逾花甲却痛失独子独孙的礼部尚书对着傅玄邈发出悲愤的质问,干枯的长须这位老人的胸前不住颤抖着。
“自然不。”傅玄邈神‘色’淡然。
“既然不,陛下可否用已逝傅宰相的名义发誓,叛军一夜之间兵临城下,和陛下并无干系?”礼部尚书道。
“大胆!”武官之中的燕回出列,疾言厉‘色’道,“你这威迫陛下吗?!”
一只包裹盔甲里的臂拦燕回面前。
怀远将军睨着同样都武官的燕回,嘴边‘露’出一抹冷笑:
“陛下都没说什么,你着急什么?不知道的见,还以为你燕大人里通叛军呢……”
“你——”
“你什么你?你倒孤家寡人,活你一个就活一家——可我们呢?!我张广义沙场驰骋三十年,为的就保家卫,尽职尽责——我为你们出生入死,我放心将后背留给你们,可我得到什么?!固若金汤的皇城一夜被破,我刚满一岁的女被那些暴民从家中抓出,一刀刺穿腹部!她就这样惨死——死子脚下,全下最安全的地方——”
怀远将军神‘色’激动,声若洪雷,吐出的飞沫溅到面‘色’难看的燕回脸上,他一动也不动。
“你说我大胆吗?你还真说对!老子胆子不大,早就马革裹尸!”怀远将军怒瞪还想说什么的燕回,转头对高台上的傅玄邈拱拱,扬声道:“陛下!当年叛军一夜之间出现皇城下实蹊跷,卑职也一直心有疑虑,不如趁此机,陛下和公主分辩一二,既可以解开你们之间的误,也可以打消我们心中的疑虑。若当真公主污蔑,卑职自己提头来赎罪!”
怀远将军的声音落下后,通阁前陷入寂静。
曾经的傅家军骨干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疑虑的视线。有几名死忠站出来呵斥唱反调的这两名大臣,但更的人,选择沉默不言。
“陛下——”礼部尚书颤颤巍巍地跪下来,“傅大人一生赤胆忠心,为先皇和陛下鞠躬尽瘁,你可敢对发誓,伪辽兵临城下,和你并无干系?若陛下有一句谎言,九泉之下的傅大人定然不能瞑目!”
礼部尚书老泪纵横地叩一个响头。
傅玄邈高高上,无动于衷地俯视台阶前颤抖的老人:
“……温来,你僭越。既然你不愿参加朕的娶后大典,那便回去休息吧。”
傅玄邈话音落下,一队亲兵就冲出来,围住跪地上的花甲老人。
“住!”
沈珠曦的声音响来。
所有人下意识朝她看过去。
沈珠曦一动不动看着傅玄邈,冷笑道:“何必现就恼羞成怒?我说的——这才刚刚开始呢。”
“拿下她。”傅玄邈神微沉。
“我乃陛下钦封越公主,谁敢动我?!”沈珠曦怒喝道。
雪片和夕阳缠绕着沈珠曦高举来的金‘色’凤牌,为她严肃的面庞镀上一圈金边,威严不可直视。
原想动的士兵不知不觉停下来,为难地互相看着‘色’。
寂静之中,沈珠曦正气凛然的声音次响。
“一年前,傅玄邈为铲除唯一能和他分庭抗争的镇川节度使李洽,竟不惜炸毁商江堰,导致四州被淹,数十万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得不沦为流民和盗匪。”
“数月前,傅玄邈为进一步大权握,先以莫须有的罪名扣押先皇钦点的宰相,狱中动用私刑,以族人‘性’命挟,‘逼’迫宰相狱中自尽身亡。”
“即便如此,他仍嫌不够——”
沈珠曦怒视着对面依旧笔直的身躯,怒声道:
“趁着先皇外出寿州行围的机,傅玄邈竟光化日之下毒害先皇,并将其栽赃到前来营救我的青凤军身上!至此,仅傅玄邈一人,上就沾有我大燕两位帝王的鲜血!”
“傅玄邈,你草菅人命,谋朝篡位,大逆不道,十恶不赦——”沈珠曦怒喝道,“究竟有何颜面,立于地之间?”
众目睽睽下,傅玄邈缓缓开口。
“如果我当真如你所言,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他神‘色’平静,中不见一丝波澜,“我又怎么给你口若悬河的机,让你罗织每一个罪名?”
“你已经丧心病狂,即便我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你也不感到羞愧和自责,相反,你还利用你的冷漠无情来伪装无辜——这才你最令人害怕的地方——”沈珠曦说,“你犯下的罪孽,你看来都理所应当的,你不但不为此羞愧,还想方设法来为自己的无耻和自私开脱——”
她停下来,哀伤而愤怒的目光紧紧盯着面无表情的傅玄邈。
“……或许你杀人的时候,”沈珠曦一字一顿道,“从不觉得,自己杀的人。”
“我放任公主我面前罗织罪名,不过因为公主所说,都不攻自破的拙劣指责。”傅玄邈说,“公主即便贵为金枝玉叶,也该明白口说无凭的道理,寿州围猎时你便没能拿出证据,今时今日,难道公主又想蹈覆辙吗?”
“你若心里没鬼,便请出先皇灵柩,开棺看看先皇究竟死于刺杀,还毒杀!”
百官目光投向傅玄邈。
“先皇已经入土为安,帝陵封闭后岂有开的道理?”傅玄邈说,“公主若当真顾念一丝兄妹情谊,便不该将兄长牵扯进来,让他连死后也不得安宁。”
“你一没有罪有应得——”沈珠曦打断他的话,“包括我阿兄和父皇内的无数英灵,就一日不得到安宁!”
“……既然如此,便请公主告诉我,”傅玄邈说,“按公主所言,一切的开端八年前,八年前的我年仅十三岁,和白贵妃无冤无仇,为何非她失宠禁足不可?”
“因为只有她失宠禁足,你才能想方设法控制我的人生。”
“公主说笑,”傅玄邈说,“我为何控制你的人生?即便如公主所言,我为何不等公主及笄后下降傅府为所欲为,而大费周章谋划贵妃失宠?公主这些指责,对一个仅有舞夕之年的少年来说,否太过火?”
“因为你恨她。”
一个清冷微弱的声音忽然响来。
身着寻常‘妇’人襦裙,头上仅有一根木簪的方氏缓缓来,围绕通阁前的百官和侍卫不由自主如‘潮’水般退开,睁睁地看着方氏和他们擦身而过。
傅玄邈面‘色’大变,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氏的睛。
台下百官议纷纷,沈珠曦也满腹震惊地看着目视前方,仿佛并无疾困扰的方氏。
“因为你恨她的生母。”方氏说。
她一步一步上通阁的台阶,那张低眉敛目近四十年的面庞,首次众人之中抬来。
她目不斜视着帝王容颜,说:
“……因为你恨我,也恨你自己……出生宰相之家,真正的生父却个卑贱的马夫。”
方氏的话语像一声晴霹雳,劈开通阁前的死寂,也劈开傅玄邈脸上的故作平静。
他站风雪中,脸上血‘色’褪尽,大袖呼呼作响,仿佛下一刻就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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