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氏睁开无光的眼眸,淡淡道:“拿来。”
凝雨上前一步,将手串交到方氏手中。方氏轻轻摩挲着珠子上的刻痕,半晌后,说:“是金州袁进的作品,这是他最擅长的魏碑。”
“还是夫人见多识广,凝雨只知好看,却不知好看在什么地方。”凝雨笑道:“这手串寓意好,还有定神安眠的作用,夫人不如把它戴在身上,试试能不能睡得好些。”
“公子能找来这么精巧的手串也是有心了!”厢房里的一个小丫头忽然说道。
凝雨吓了一跳,连忙去瞪那个好心办坏事的小丫头,方氏却已经变了脸色。她冷着脸将手串扔在桌上,重新闭上眼,手中拨弄佛珠。
“收走。”她寒声道。
凝雨知道此时不能再忤逆方氏,只能拿起桌上的手串。她寻了个木匣装好,转身交给刚刚说错话的小丫头。
“……收去库房。”
小丫头一脸懊悔地接了。
小丫头垂头丧气地拿着木匣走出厢房,等她一走,廊下侍立的两个婢子就交头接耳起来。
“……唉,又收去库房了。”
“哪一次又不是这样?夫人究竟为何这么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听说是公子十三岁时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夫人大怒。自那以后,母子就没有同桌吃过一顿饭。”
“什么事如此严重?”
“我是不知,就连老爷也不知道这母子在闹什么矛盾。”
“不管公子做错了什么,他始终是夫人的亲儿子啊,夫人怎么如此铁石心肠……”
背后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听不清,小丫头只好死心往外走去。
她也想不明白,公子那么好,怎么夫人就是那么狠心呢?
小丫头神色匆匆走出甬道后,一人从立柱身后的阴影里现身。杨柳一身秀雅端庄的月白襦裙,脚下轻巧无声,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走下了金带阁宽阔的楼梯。
她袖着双手,走到二楼一扇大开的房门前,低眉敛目地屈膝行礼。
“公子,夫人还是把手串送走了。”
她不敢抬头,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只听屋里半晌静默。
“知道了,你起来罢。”
杨柳起身,抬眼看向屋中。空荡荡的厢房里没有隔断,一张床,一张榻,一面榻几,就是房间里的全部。
傅玄邈侧身坐在临窗的紫檀长榻上,提起榻几上的紫砂壶往杯中注水。杨柳趋步走入,拿走了傅玄邈手中的茶壶。
“这等小事怎敢劳烦公子。”
她专心致志地往茶盏里注水,无论是垂眸时的神情,还是手上轻巧的动作,都无可挑剔,就像一个出身名门,饱读诗书的才女。
窗外西斜的阳辉洒在她身上,美人灿灿夺目,可惜无人观赏。
傅玄邈低垂眼睫,目光定在手中字迹粗犷的书信上。
京畿一带的搜查结果出来了,没有发现越国公主的踪迹,要么是她不在京畿,要么就是……已不在人世。
但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查漏了一个地方。
他落脚的金州,也是京畿的一部分。
杨柳注好热茶,视线在傅玄邈手中的信上扫了一眼,后退到她应有的距离,轻声道:“公子可有告知夫人,那串伽南香木手串,是公子亲自去袁进门上求来的?”
“她想知道,总会知道。”傅玄邈神色淡淡,看不出表情。出口的声音也如岚河上飘裹的薄雾一般,缥缈淡薄。“……可她不想知道。”
“公子的努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夫人的心结总有一日会解开的。”杨柳宽慰道。
“总有一日……又会是哪一日呢?”傅玄邈低声说。
杨柳正欲回答,他却已经说道:“叫暗三进来。”
原来他只是自言自语,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杨柳将失望深藏眼底,屈膝行了一礼:“……喏。”
不一会,傅玄邈面前就出现了傅家蓄养的暗卫三。他们没有名字,或者说,他们的名字就是他们的代号,人是会死的,代号却永远不亡,死了一个暗卫六,还会有下一个暗卫六出现。
暗卫三走到榻前三步外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他单膝跪下,对榻上之人拱手道:“公子。”
傅玄邈放下御峰从京兆发回的密信,道:“我给你一幅越国公主的画像,你带十人去探查金州及周边各县各村。”
杨柳低头侍立一旁,似是两耳闭塞。
“喏!”暗卫三毫不犹豫地接下命令。
“拿纸笔来。”
傅玄邈话音未落,杨柳就走向了门外。很快,婢女流水般送来了画几和上好的笔墨纸砚。杨柳占据傅玄邈的左手边,自然而然地接下了为他磨墨的任务。
黝黑的墨汁很快磨好了,傅玄邈站在宽阔的画几前,提起一只花纹精巧的竹管大霜毫笔,轻轻蘸了墨汁,稍一踌躇便向着雪白的宣纸落笔而去。
瘦削苍白的大手握着纤巧的毫笔在纸上飞舞,笔走龙蛇,不加思索,仿佛已在心中临摹了百次千次。
寥寥几笔,美人渐现。
身穿繁丽宫装的少女倚着水榭栏台,怀里抱着一只胖嘟嘟的长毛猫,少女姿态端庄,抿唇微笑,一双秋水般的杏眼里透着孩童般的天真。
画中美人神态生动,若非细心观察,心中揣摩千次,又怎会笔走龙蛇,不加思索?
傅玄邈一气呵成,停了笔,将毫笔轻轻放于一旁的铜山笔架上。
杨柳的双手纠结于袖中,神色却一如寻常平静,她柔声道:“公子的画技又精进了。”
傅玄邈一动不动地审视墨迹未干的画作,眸光沉静。半晌后,他说:
“这猫,或许死了。”杨柳的目光投向画中的波斯猫。这只猫,原是她向傅玄邈提起的。她说,京中忽然流行起了波斯来的一种长毛猫,贵女们争相饲养,她在大理寺少卿府上曾见过一只黑白相交的波斯猫,模样十分可爱。
后来,府中便出现了一只纯白的波斯猫,她的惊喜还没持续一日,这只猫便送进了宫。
杨柳剥离自身情绪,平声道:“人各有命,猫也如此。”
墨迹快干了,傅玄邈从画作上收回视线,神色厌倦地坐回长榻。
“……拿去罢。”
“喏!”
暗卫三小心翼翼地拿起画几上的画像,向着傅玄邈双手抱拳行了个礼,默默退出了厢房。
“公子加派人手,可是义兄那里有了越国公主的消息?”杨柳开口。
“算是有了消息。”
傅玄邈拿起茶盏,在大袖的掩映下轻抿了一口杯中茶水。
“……公子加派了多少人手?若是搜寻京畿,数人恐怕不够。”
“杨柳。”傅玄邈轻声说。
杨柳身子一颤,立即把头埋了下去。
“属下在。”
“不该你管的事……”他淡淡道:“问都不要问。”
“……是。”
“公子——”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快步走进厢房,行礼后,说:“东青县、永田县、鱼头县的武备都已抵达,下面的人正在清点入库。”
“知道了。”
侍卫起身退下。
傅玄邈放下茶盏,居高临下的视线投向两扇宫式和合窗之下。
岚河奔腾,晴空如洗。气势恢宏的金带阁下,无数衣装繁杂的人正辛辛苦苦地将沉重的木箱搬上金带阁宽敞的平台。他们神色麻木,身影忙碌而渺小,从傅玄邈的高度来看,一如每日都会无意中踩踏的蝼蚁,无论是他们的性命,还是他们的喜乐,都如此渺小,微不足道。
金带阁二层楼梯的平台上已经堆满大小箱子,在面无表情,腰佩宝剑的锦衣侍卫的监督下,来往的每个人都神色匆匆,不断往来二楼平台和楼下的车辆聚集处。
在这些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当中,有一名年轻男子吸引了傅玄邈的注意。
他肩背宽阔,挺拔修长,穿的是最寻常的粗布衣裳,却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一个。
男子身边还站着两个年纪不大却风格迥异的青年,一人面容丑陋,缺了半边脸颊,一人身高九尺,满脸凶相。
这三人聚在平台偏僻的一角,正和楼中管事说着什么。那面容丑陋的青年不知说了什么,逗得管事乐不可支。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最先被他看到的男人忽然抬起了头,清楚锐利的双眸和他对上了视线。
“……去查查他们说了什么。”傅玄邈淡然道。
杨柳往窗下望了一眼,旋即明白他的所指。
“喏。”
半个时辰后,搬运武备的各县队伍都渐渐离开了金带阁。出去探查消息的杨柳也回来了。
她站在傅玄邈所在的长榻前,恭恭敬敬道:
“这三人来自鱼头县,都是孤儿出身,平日不务正业,以收账放贷为生。公子在意的那人叫李鹜,是这三兄弟里的大哥。此次他除了来护送鱼头镇运输武备,还为了打听一个叫‘沈幻’的人。”
“沈幻?”傅玄邈轻轻摩挲茶盏边缘。
“是。此人前不久刚娶了妻,其妻因京中战乱和兄长分散,李鹜寻找的,正是妻兄。据说此人为元龙帝做事,所以他才想到来金带阁试试运气。”杨柳说。
傅玄邈说:“陛下身边并无叫沈幻的人。”
杨柳语带不屑:“以他这般出身,妻兄又怎么可能是陛下身边的近臣?想必是一个误会,即便效忠陛下,也不可能是直接效力于陛下。”
傅玄邈垂眸凝视茶盏中的茶影。
“……公子可要留意此人?”杨柳试探道。
傅玄邈平静道:“无名之辈,不必费心。”
“喏。”
40、40、第40章
等到大街小巷开始兜售编长命缕的彩线和入夏用的扇子,端午也就渐渐近了。
不知不觉,沈珠曦已在宫外生活了两月。
端午那日,三兄弟一大早就外出置办过节的用品了,沈珠曦也没闲着,天不亮,她就被李鹜给拉起了床。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全靠李鹜在一旁碎碎念,念跑了她的睡意。
四人整整齐齐地去了镇上采办,两人一组,回来时每个人都提了不少。
到了晌午用饭的时候,李家餐桌上摆了个满满当当。
占据方桌中央位置的,是李鹜用挑儿媳般的严苛标准,挑回的随记鸡店最大最肥的烧鸡,元宝形的烧鸡把肥壮的两只鸡大腿收得紧紧的,脆皮油亮,色泽红艳,卤汁就藏在那红红的脆皮下,一口下去,鲜香四溢,齿颊留香。
摆在李鹊面前的是一条用长盘子装的家常煎鱼,一条有李鹍前臂那么粗的青鱼在文火下煎得金黄,鱼皮酥而不破。一碟青翠的炒台菜放在一旁。
李鹍面前的是炒猪肝和八宝肉。炒猪肝嫩而不生,入口脆爽,八宝肉的材料是现宰杀的上好肉猪,取精肥各半,煨到入口即化后,加入笋片和火腿、海蜇等八宝,成盘时几色交杂,相映成趣。
沈珠曦面前的是一碗萝卜圆子汤,热气腾腾,清香袭人,一旁是桌上仅有的一个瓷碟,精致地摆放着四个李鹜前两日去金州治所带回来的青团点心。
李鹜面前的就简单了,两碟下酒菜而已,酒坛子比桌上的汤碗还高。
李鹍李鹊吃得停不下箸,李鹜抱着酒坛撒不开手,沈珠曦是桌上唯独一个不怎么动弹的人。
天气渐渐热了,她的食欲越来越差。
她正愁眉苦脸地戳着碗中米粒,祈祷它们自己消失在空气里,李鹜没好气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你这是吃饭还是数米饭?”
沈珠曦说:“我吃不下了。”
李鹍立马插话道:“我能吃!我帮你!”
李鹜抬头看了他一眼,李鹍马上缩回了伸出的手,继续和面前的八宝肉埋头作斗争了。
“沈珠曦,你过分了啊。”李鹜拧着眉说:“你要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你还吃不下饭,你什么意思?”
“我是真的吃不下了……”沈珠曦苦着脸说。
她也很想吃,可就是吃两口就腻,再吃两口就想吐——她能有什么办法?
沈珠曦知道自己有点挑食,可是离了宫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么挑食。她也知道民间没有她挑食的余地,她也很想改进自己的小毛病,可她身体不听理智使唤,就是吃不下啊!
“今天又是什么理由吃不下?”李鹜说:“这八个菜还不够你吃的?是不是要给你做满汉全席你才开得了尊口?”
“够是够了……”沈珠曦顿了顿,小声说:“可我没胃口……”
李鹜眉毛一挑,看样子又要白日放屁。沈珠曦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冷嘲热讽了,心思活络,人又好——比李鹜好了不知多少倍的李鹊开口了:
“嫂子是不是犯了苦夏?”
“苦夏是什么?”李鹜问。
“就是到了夏天,食欲不振。”
“对对对,就是苦夏。”沈珠曦连忙点头:“我在宫里时,太医……院里的药童也是这么说的。”
“你是在唬老子?”李鹜说:“那我兜里没钱就吃不下饭是不是应该叫苦钱?我得了苦钱,有人给我送钱吗?”
“大哥,苦夏是金贵人得的毛病,咱们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想得也得不了。至于你那毛病,不是没钱造成的,纯粹是嘴巴发痒,嘬上一口就好……哎哟!”
李鹊桌下挨了一脚,龇牙咧嘴地拍着小腿上的灰。
“那要吃什么药才好?”李鹜说。
“不用吃药,夏天过去就好了。”李鹊说。
“难道一个夏天你都不吃饭?”李鹜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讪讪地笑了笑:“也不是一个夏天都不吃……多少还是要吃的。你不用管我,等夏天过去,自然就好了。”
不用管她?
她不想他管,想等着谁管?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像个小孩子——不,比小孩子都挑食。
还伺候越国公主——他看,被她伺候的越国公主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也不知道宫里这两人究竟是谁伺候谁。
李鹜冷眼看着她,这呆瓜还知道不好意思,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
一顿饭下来,虽然沈珠曦没吃什么,但有着李鹍这个大胃食客的存在,一桌菜连残汤都被他蘸馒头吃了个干干净净。
用过午食之后,李鹍把竹席铺在堂屋的地下,倒下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屋子里就响起了震天的鼾声。
沈珠曦在里屋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耳朵里全是李鹍打雷一样的鼾声。她辗转反侧许久后,放弃了午休的想法,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院子里。
李鹜一直没进屋,她原先以为他和厨房洗碗的李鹊在一起,没想到走出内室,却见到他蹲在桂花树下,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时而在沙地上写写画画,时而停下来冥思苦想。
沈珠曦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探头一看——地上已有半篇文字。
他竟是在默写千字文。
李鹜忽然转头,看到身后的沈珠曦,猛地弹了起来。
他一脸做贼被人逮住现场的心虚,色厉内荏地喝道:“你想吓死老子改嫁吗?!”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飞快地用脚擦去了地上的半篇千字文。她连忙拦住他的动作,说:“你擦什么呀,还差半篇就写完了!”
“什么写完了?我什么都没写!”李鹜理不直气却壮地说。
“我都看见了!”沈珠曦急道。
“那是你没睡醒!”
“我睡都没睡呢!”
“你睁着眼睛睡也挺厉害的。”
沈珠曦说不过他,气得干瞪眼。
这人,好会放屁!
“你复习千字文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沈珠曦百思不得其解。
“老子才没复习。”李鹜挺直腰杆,说:“我这是生来奇才,过目不忘。”
沈珠曦:“……”
世上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厚颜无耻之人,忽然看了看沈珠曦的肚子,沈珠曦警觉地后退一步,以袖挡在身前。
“你看什么?”
“我看你饿了没有。”李鹜说。
“饿了又怎样,没饿又怎样?”
“饿了我就带你爬山摘果子,没饿我就带你爬山消化一下。”
沈珠曦惊呆了:“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李鹜自然之极地拉住她的手臂,不待她反应就拉着她往院外走去:“呆瓜,去了你就知道了。”
被他拉着的地方,隔着衣袖传来他手心的热度。沈珠曦觉得怪怪的,可她悄悄看李鹜,他毫无所觉的样子让她反而觉得是自己大惊小怪。
若是捏捏扭扭,一定会被这屁人嘲笑。沈珠曦在他身后默默鼓起腮帮子,决心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不自在。
从李家出门,往右是去镇上市集,李鹜这次拉着她直接去了左边。沈珠曦还记得左边是去打水的方向,李鹜却带她走上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山路。
说是山路,实际上只是一条被上山之人走秃的鹿径,小路藏在密林之中,地面崎岖不平,到处都散落着杂草丛生的石块。
出人意料的是,山路上竟然有不少人,大多数是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子,她们挎着篮子说说笑笑,好不开心。也有扛着锄头的单个男人,上山的人不是提着空篮子就是背着空背篼,下山的人还是那几样装备,不过篮子和背篼里都或多或少地装着各色山货,其中以草药居多,菌菇次之。
“这里平时就这么多人吗?”沈珠曦疑惑道。
“只有端午才这样。”李鹜说:“端午是一年中阳气最旺的时候,各种草药到了这一天,药性最强,这一天的药价也最高。这天不仅有采药人上山,得空的普通人也会上山摘些草药回去。你上山摘过草药吗?”
沈珠曦摇了摇头。
“挖过山货吗?”
她再次摇了摇头。
李鹜说:“呆瓜,一会我教你什么可以吃,什么不可以。有些果子长得难看,可是汁多果甜,还有一种红色的花,花茎里的汁水比蜜还甜……”
沈珠曦对这新鲜事起了兴趣,自动忽略了他前面那两个字,高兴道:“好。”
她答应得轻快,畅想着上山后认识山货,亲手挖掘竹笋的样子,可是没一会,残酷的现实就将她击倒了。
爬到半山腰后,沈珠曦越爬越慢,越走越喘,脸上的汗珠擦了又擦,什么甜果子,什么比蜜还甜的花汁,早被她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只想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一头栽下去再也不要动弹。
“我……我不行了……我爬不动了……”沈珠曦气喘吁吁道。
李鹜走在她前头,时不时就回头朝她看上一眼。
人比人,气死人。她已经累得个要死,李鹜还是刚上山时那副模样,腰不酸气不喘,一步跨老远,神采奕奕。
“你可以的,你要相信自己。”李鹜说:“你要相信自己是个伺候人的,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哪有伺候人的走两步就喘这么厉害?”
“你、你才是伺候人的!”沈珠曦说。
“我可不就是伺候人的。”李鹜说:“老子倒了大霉,捡了个比公主还娇贵的宫女回来伺候。”
沈珠曦很想像他欺压两个弟弟一样,朝他的屁股就飞起一脚。可是看他毫不吃力地一边爬山一边说话的模样,沈珠曦很怀疑她这一脚飞出去,人没踢到,自己先摔倒了。
李鹜到底是什么怪物?他就不会累吗?
“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
沈珠曦摆着手,停了下来喘气。
李鹜调头走回,一把拉着她的手臂继续往上走去。
“终点都到眼前了,你再走两步就到了。”
一炷香后,沈珠曦说:
“两步……两步……还有多少个两步?”
“快了,快了,你别说话就更快了。”
两炷香后,沈珠曦说:
“我走不动了……究竟、究竟还要走多远……”
“你没看见吗?那山顶就在眼前了!”
三炷香后,沈珠曦的眼泪已经跑到了眼眶里。
李鹜忽然停下脚步,说:“到了!”
41、41、第41章
沈珠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也顾不上地上的泥土和石块了。
“我不走了,我走不动了,我要死了!”沈珠曦哭着说。
脚底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山上的石子一路都在硌她的脚,她早就到了极限,若不是想到转头下山也要走上许久,她毫不犹豫就会打起退堂鼓。
这可恶的路为何那么长,这可恶的山为何那么高,这可恶的李鹜为何一直骗她!
沈珠曦脚底疼,心里也伤心,委屈的视线无声地质问着李鹜,泪珠子不停落下。
李鹜走回她面前蹲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你都好不容易爬到山顶了,怎么就要死了?这时候死,不觉得可惜吗?”
“不可惜!”沈珠曦赌气回答。
“山腰上人多,没什么东西可采。内围危险,可能遇到熊瞎子。山顶风景好,人也少,你口渴了吗?我知道一处地方的野果子很甜,我带你去。”
“我不去,我脚疼,我一步都走不了了。”沈珠曦更咽道:“我……啊——你做什么!”
李鹜握住她的右脚,在她没反应过来时就脱下了她的绣鞋。沈珠曦大惊失色,吓得用力往回缩,可是右脚被李鹜握得动弹不得,她急得又用左脚去蹬李鹜的手臂,这下,连左脚都在他手里了。
“你不是脚疼吗?我给你看看。”李鹜说,自然至极地脱下了她的足衣。
“你、你——臭流氓!登徒子!大骗子!”沈珠曦羞红了脸,气得丢开了面子大骂。
“骂,骂响亮些。你这几个词汇,在鱼头镇连六岁小孩也骂不过。以后有机会,让樊三娘教教你。”李鹜不以为意地说。
沈珠曦把她知道的骂人词汇都说了一遍,可李鹜还是头也不抬地看着她的脚,眼神像是饿了一日的大尾巴狼乍然见了鲜嫩嫩的一块肉。
她的目光也不由落到自己脚上。
她哪里走过这么多的山路?拇指和小指旁都生出了大块红色,在凝白的脚上格外醒目,看着可怜兮兮的。
“还好。”李鹜说。
“哪里好了!”沈珠曦气得顺脚又是一下。
她的脚丫子还在李鹜手里受着禁锢,使出的力道只能软绵绵地在他胸上踏了一下,不像发怒,倒像撒娇。
“还好没磨出水泡。”李鹜一边说,一边用手轻轻按着她的脚掌:“揉揉就好了。”
这屁人还算有点良心。沈珠曦一面抽抽噎噎,一面不情愿地想。
李鹜的大手比她的脚掌还大,一手就能轻松包住她的脚,有人帮着做脚底按摩,确实舒服了很多,沈珠曦在宫里享受惯了宫女的按摩,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后来,她的注意力不知怎么就放到李鹜的肤色上去了。
太阳下养出的小麦色和她足不出户养出的白腻底色贴在一起,一个男人在给她按脚的意识也强烈起来。
李鹜抬起头,对上她发烫的脸颊。是她的错觉吗?李鹜的眸光比平常温柔。
“还疼吗?”
忽然旖旎起来的气氛让沈珠曦如坐针毡,她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小声说:“不……”
话没说完,她忽然惨叫起来。
“李鹜!李鹜!大骗子李臭狗,你——啊!”
沈珠曦又痒又疼,惨叫连连,恨不得在地上打滚。李鹜牢牢抓着她的脚掌,成拳的右手贴在她的脚掌上,不停用手背的指骨按压她脚底的经络。
李鹜对她的惨叫不为所动,冷酷道:“把堵塞的经脉按通就好了,你现在痛,一会就舒服了——你小声点,别人听了还以为我偷了猪上山来杀。”
沈珠曦还在流眼泪,这回是痛的。生不如死的一盏茶时间后,李鹜终于放开了她的脚。
“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舒服多了?”李鹜问。
沈珠曦无语凝噎,泪流不止。
父皇,母妃,你们为什么要丢下孩儿一人在人间受罪?
李鹜替一动不动的她套上足衣,穿上绣鞋,然后蹲到了她面前,朝她脸上的泪珠伸手而来。
“把你摸了脚的臭手拿开!”沈珠曦吓得一个激灵,躲开他的手。
“臭手摸的也是你的臭脚。”李鹜没好气地说,两手在腰上擦了擦,接着扯起衣袖,用衣袖往她脸上粗鲁按去:“你怎么连自己的脚都嫌弃。”
沈珠曦的脸都快他揉碎了,他终于放开了她的脸。
“起来走走,看看是不是好多了。”
李鹜朝她伸出手,沈珠曦心里还记恨他先前的按脚之仇,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脚掌落在地上,的确比先前好了太多。沈珠曦心里觉得神奇,嘴上偏偏什么也不说,她一言不发地拍着衣裳上的灰土。
“还生气呢?”李鹜说。
沈珠曦不回他的话,也不去看他,仔细地找着衣裳上还未发现的污渍。
“我承认,我是不该骗你就到了。可你看,你不还是爬上来了吗?”李鹜说:“我不骗你,你怎么能爬上来,又怎么能吃到甜果子和比蜜还甜的花水?”
“我还没吃到呢!”沈珠曦气鼓鼓地回了一句。
“行,行——老子这就去给你找,你别青着脸了。”
沈珠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李鹜抬脚往茂密的林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说:“跟上,走丢了就要喂熊瞎子了。”
“我才不怕。”
沈珠曦嘴上强硬,脚步却不禁加快了。
“你怎么会怕呢,你要是遇到熊瞎子,就像刚刚那样嚎上两声,熊瞎子也会被你吓跑。”李鹜说。
他在放屁,他在放屁。沈珠曦默默催眠自己,不同他一般计较。
林子里野草遍布,就连石头上也长着厚厚的青苔,沈珠曦走在上面,比先前走光秃秃的山路轻松了许多。她对于初次见到的景象报以十分的好奇,上山时的辛劳被她忘到了脑后,只顾着东张西望看个不停。
李鹜时不时地给她介绍长在附近的草药和树干上攀附的野菌,叮嘱她哪些可食用,哪些又有剧毒,他没有介绍的,沈珠曦遇上没见过的,也会问上一句:
“这是什么?”
李鹜走向沈珠曦指的地方,从丛生的野草里折断了一根长杆的植物,那东西像笋子,生的一截一截的,长杆上有红色斑纹。
“这是花斑竹,能生吃,酸甜口的,你尝尝。”李鹜向她举起花斑竹断口的那一面。
沈珠曦谨慎地摇了摇头,不敢下口。李鹜也不在意,随手就放进自己嘴里,咔嚓一声,清脆地咬了一口。
“花斑竹能做菜,也能入药。采回去后,上面的嫩茎炒菜,下面的根茎就拿来做清热解暑的凉茶。”李鹜三下两口啃完了嫩茎,随手把剩的花斑竹扔到一边,蹲下来掰起了新的花斑竹来。“周嫂做凉茶的手艺不错,带回去让她做坛凉茶出来。”
沈珠曦也蹲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试着试着掰断了一根花斑竹。
“我们没有带篮子,带不了多少下去。”
“有人知道给我们送背篼。”
“谁给我们送背篼?”沈珠曦一愣。
一阵脚步声从上山的小路上传来,李鹜头也不抬地说:“这不就来了么。”
李鹍李鹊两兄弟沿着小路走了上来,见沈珠曦抬头望来,李鹊满面笑容地挥起了手。
“嫂嫂!大哥!”
竹条编的大背篼就在李鹍背上,他一步当沈珠曦三步,很快就到了两人面前。李鹍放下背篼,两眼发光地看着地上的花斑竹。
“竹子,烧肉。多摘点,多摘点。”
李鹊也走到了李鹜面前,蹲下帮着一起掰花斑竹。
沈珠曦掰了一会,失去兴趣,起身查看四周。李鹜察觉她的离去,抬头说了一句:“别走远了。”
“我就在附近看看。”沈珠曦话音未落,忽然看见了一丛开着紫色毛茸茸小花的植物。她新奇地观望了一会,回头朝李鹜喊去:“李鹜,这又是什么草?”
李鹜放下手里的花斑竹,起身朝她走来。
还没走到面前,他就认出了沈珠曦面前的植物。
“佩兰。”他说:“你可以摘些回家,晒干了装进枕头里,或者做成香囊挂在身上。”
听说可以做成香枕,沈珠曦眼睛一亮。
“怎么摘?从什么地方开始摘?”
李鹜干脆蹲了下来,亲手摘了一支做示范。沈珠曦心里有数了,跟着摘起佩兰草。
佩兰比花斑竹好摘,不一会,两人身旁就堆了许多佩兰草。
李鹜停下动作,看着架势上势要把这丛佩兰撸秃噜皮的沈珠曦,说:“这些够你做一个枕头,几个香囊了。”
“我还要送给别人呢。”沈珠曦摘得起劲,头也不抬。
“送谁?”
沈珠曦放下佩兰,掰着指头算起来:“我想做一个佩兰枕送给周嫂子,再做几个香囊,下次聚会的时候送给桑娘、随蕊、九娘子……”
李鹜阴阳怪气道:“你是不是还算少了?”
“有吗?”沈珠曦惊讶道:“难道你觉得朱大娘也该算上?可是我的女红实在拿不出手,只能拜托周嫂子,如果要做的太多,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老子是死人吗?”
“你当然不是啊。”沈珠曦吃惊道。
两人对视了半晌,李鹜默默无言,眼神幽怨,沈珠曦脑中一道灵光闪过,终于领悟了李鹜的意思。
“你要是想要……”沈珠曦为难道:“到时候我就匀一个给你。”
“匀什么?周嫂子做的香囊?”李鹜扯下一枝佩兰:“不要了!”
他突然发什么脾气?沈珠曦一头雾水,不解地看着他。李鹜却一脸不高兴地起身,走向了不远处的李鹊二人。
莫名其妙!
沈珠曦决心不理这屁人,重新摘起佩兰。不一会,面前这一丛佩兰渐渐空了,沈珠曦四下张望,在一处小山坡下眼尖地又发现了一丛佩兰。
她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踩下山坡。
“哎呀!”
脚下不知踩了软趴趴的什么,沈珠曦一个重心不稳,踉跄着摔了下去。
“沈珠曦!”李鹜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沈珠曦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还好这山坡不高,摔也摔不伤她,只是可怜了屁股,磕在了一块不平整的石头上。
“我没……”
沈珠曦话没说完,忽然尖叫起来。
在她眼前,山坡之下。
一具血迹斑斑的男尸面朝下躺着,露出袖口的一只手已被不知什么动物啃出了森森白骨。
42、42、第42章
李鹜顺着小山坡飞快滑了下来。
他应该看到山坡下的男尸,但是他停也没停,径直奔向了沈珠曦。
沈珠曦惨白着脸瘫坐在地,惶恐无助的目光投向一个箭步走到她面前的李鹜脸上,下一刻,她就像轻飘飘的纸片一样,被李鹜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李鹜站在她身前,将男尸挡了个完完全全。沈珠曦惊魂未定,双脚发软,全靠李鹜握在她手臂上的手才没有重新跌坐下去。
“没事,别怕。”李鹜轻声重复着,右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
直到沈珠曦慢慢安定下来,他才侧过身,依然挡着她的视线,扭头对此时滑下山坡的李鹊说道:“去看看什么人。”
李鹊从地上捡了根树枝,走到男尸面前蹲下,用较粗的那头树枝翻动男尸的面孔。
他面无异色,看了男尸的面孔,又去翻他衣服里的随身之物。片刻后,李鹊扔了树枝,说:“是镇上的陈铁拐。被人捅了七把刀,失血过多而亡,手腕有淤青,死前被人捆住了双手带来这里。身上干干净净,一个铜板都没有。”
“周围还掉了其他东西吗?”李鹜说。
李鹊用脚尖划了划周围的野草,摇头道:“没有。”
“下山再说吧。”李鹜说:“雕儿,把背篼拿上。”
“晓得……”李鹍嘟囔道。
李鹜蒙住沈珠曦的眼睛,把她调转了个方向,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说:
“上来。”
李鹊见状,拉着茫然的李鹍先一步走上了下山的小路。
沈珠曦如今双腿发软,心神不宁,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死尸就在身后,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她爬上李鹜的背,李鹜两手一颠,轻松把她背了起来,大步往前走去。
沈珠曦伏在李鹜的背上,忽然生起一股熟悉感。这样的事,似乎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可她什么时候被李鹜背过?
沈珠曦努力回想,脑子里却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片段。
如火的夕阳,重叠的影子,田坎间的乡间小路。
是她做过的梦吗?
“你还在害怕吗?”李鹜问。
沈珠曦回过神来,嘴硬道:“我才不怕。”
“不怕就好。”李鹜说:“以前见没见过死人?”
“……当然见过。”
沈珠曦想起了被母妃活活打死的那名宫女,还有城破那日,禁宫中四散的尸体。
“见过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了。”李鹜不以为意。
“你不怕鬼?”
“鬼是怎么来的?”
沈珠曦顿了顿,说:“……人死后变来的。”
“那不就得了?”李鹜说:“他能死一次,老子就能让它死两次。要是真有鬼,也该它怕老子。”
沈珠曦忍不住笑了,心里的惊惧因他狂妄的自信消散了不少。
“我们现在去报官吗?”沈珠曦问。
“衙门都不开了,你去什么地方报官?”李鹜说。
沈珠曦吃惊道:“有人被杀了,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那得看是谁被杀了——陈铁拐是镇上有名的无赖,家贫如洗,嗜赌如命。县老爷会为这样的人费神查案?”
“那尸体要怎么办呢?”
“查不到身份的尸体每天都有,不差这一个。这陈铁拐也是运气不好,如果他死在城里,还能拉去乱葬岗埋了。可他死在这荒山野岭,衙役根本不会管。”
“难道就让他曝尸野外?”沈珠曦神色不忍:“他家里还有人吗?或许,可以让他家人来把尸首领回去安葬……”
“他死了,他家就没人了。”李鹜说:“他爹娘就是给他活活气死的。”沈珠曦沉默了。
李鹜迈着长腿,即便背上还多了一个她,依然步履生风。在沈珠曦看来,分明漫长的上山路,在他两条长腿一开一合间,不知不觉就走完了。
下到山脚后,沈珠曦有些不好意思,拉了拉李鹜的衣领,小声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李鹜视若未闻,自顾自地往前走。
沈珠曦见前方的人烟明显,生怕被人撞见,又催促了两遍,李鹜终于在路边把她放了下来。
“爬山你也叽叽呱呱,背你你也叽叽呱呱,你他娘真是个公主!”
李屁人在一旁骂骂咧咧,沈珠曦左耳进右耳出。
她这一路都在想一个问题,现在脱口而出:“杀他的凶手就不管了吗?”
李鹜看了她一眼:“皇宫里要是有个小奴婢失踪,会有人来管吗?”
沈珠曦清楚答案,所以她缄默了。
“蝼蚁的命没人在乎,不管生前如何,既然沦落成一具惨死的尸体——那就是蝼蚁。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蝼蚁。”李鹜说。
沈珠曦神色黯然,想起了自己不可告人的身份,若她现在死了,没有人知道死的会是越国公主。大家只会说,李鹜新娶的媳妇死了。
她自嘲道:“我要是死了,也只是蝼蚁的尸体。”
“放你娘的屁。”李鹜冷声说:“你当老子是死人?你是老子掏空了家底娶回来的媳妇,你要是死了,老天上天入地也要把凶手找出来摁死。”
“你说话怎么老是这么粗俗?”沈珠曦皱眉。
李鹜恶狠狠地说:“谁让你不想点好的?老子的家底都在你身上,我死了你都不准死。”
“我说的是假设——”
“假设也不行!”
两人一路吵闹地回到家,正好瞧见先一步抵达的李鹊和李鹍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李鹊说:“大哥,背篼里的花斑竹我都拿出来了,你看怎么吃?”
李鹍着急地扬声道:“烧肉!烧肉!”
李鹜点点头,说:“正好家里还有一块肉,那就烧肉吧。李鹍,过来帮我切肉。”
李鹍喜形于色,响亮地应了一声。
两人走进厨房弄夕食去了,沈珠曦就在院子里捣鼓她的佩兰。李鹊在她身旁蹲下,说:“嫂子,你知道怎么晒佩兰吗?”
“……怎么晒?”沈珠曦面露疑惑。
不就是拿到太阳底下晒吗?
李鹊咧嘴一笑,说:“你照着我做。”
他起身去了后院,没一会,拿出两个圆形的大筲箕。他拿起新摘的佩兰,把植株上老化的叶子摘掉,剩下的则放进筲箕里。沈珠曦学着他的样子,两人一同合作,筲箕里的佩兰越来越多。
她摘着摘着,忽然心虚,问一旁帮忙的李鹊:
“这些佩兰,会不会吸着那尸体的养分长出来的?”
李鹊哑然失笑:“不会的,嫂子。你摘佩兰的地方和尸体隔了十万八千里呢。”
“哪有十万八千里。”沈珠曦心有余悸:“就在几步远的山坡下。”
“那也是在山坡下,隔好远呢。”李鹊说。
沈珠曦虽然被他说服,但处理佩兰时,眼前总是回想起男尸那露出白骨的尸首。
“你觉得杀害他的人会是谁?”她问。
“不知道。”李鹊摇了摇头,说:“半个鱼头镇都是陈铁拐的债主,他借钱不还,一有机会还会偷东西,和他有仇的人太多了。”
李氏三兄弟谁都没将陈铁拐的事放在心上,可沈珠曦始终忘不掉山上见到的那一幕。
夕食,她吃得比平常还少。
当晚,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内室的黑暗比往日更陌生,她既想赶紧睡着,又怕睡梦中出现陈铁拐的脸。在她第五次翻身时,睡在一旁的李鹜开口了:“睡不着?”
沈珠曦睡在里侧,两根鸡毛掸子把各盖一床被子的他们完美隔开,她侧过头,隔着蓬松的鸡毛,在昏暗的视野里看到了李鹜如星的眼眸,在黑暗中安定而沉稳地闪烁着。
这时候,沈珠曦就开始庆幸身旁有人了。李鹜那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睛,奇妙地安抚了她的不安。
“睡不着。”她低声说。
“为什么?”
“……想到杀害陈铁拐的凶手还在镇上,我就睡不着。”
“也不一定在镇上,说不定杀了人就走了。”
沈珠曦没说话,心里却不认同。人的想象力总在不该发挥作用的时候超长发挥,她一闭上眼,总觉得凶手就藏在这卧室的黑暗里,或者正躲在桂花树后偷窥内室情景,还说不定——此刻正从她的院子前走过。
明明没有寒风经过,沈珠曦却觉得被子里凉飕飕的。
李鹜看着她的神色变化,了然道:“自己吓自己。”
沈珠曦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样吧——”李鹜的眼珠子一转,说:“我能让杀害陈铁拐的凶手落网,但我不做亏本的生意。你得拿出一样东西来感谢我。”
“什么东西?”
沈珠曦话音未落,李鹜突然朝她逼近。
“你干什么!”沈珠曦吓得提起被子,紧紧抱在胸前。
李鹜把她逼到床角,两根炸毛的鸡毛掸子被他压成鸡毛薄饼。
“我要——”李鹜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他目光里的侵略性太强,沈珠曦就像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样,动也不敢动,只有喉咙里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你、你要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要你——”
沈珠曦变了脸色。
“亲手做的佩兰香囊。”李鹜说。
这大喘气——
用李鹜的话来说,就是差点把沈珠曦送走。
李鹜退回他的位置,仰面朝天,双手压在脑后。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许找人代劳,一根线头也不行。必须是你亲手绣的。怎么样,成交吗?”
这条件很是划算,沈珠曦却没马上答应。
她犹豫半晌,问:“你会有危险吗?”
李鹜忽然翻过身来,正面看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眸眨也不眨,沈珠曦被他看得脸上一热,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室内光线昏暗,李鹜没有察觉她的目光躲闪。
他说:“你担心我?”
这本是人之常情,李鹜却问得格外暧昧,好像她担心他的安危,不是出于合租人的立场,而是真正出自关爱丈夫的妻子似的。
沈珠曦被他问得不好意思起来,嘴硬道:“我担心你死了我就没地方住了。”
李鹜答得飞快:“我死了,你就是我的遗孀,我的都是你的,你怎么会没地方住?”
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
沈珠曦对他怒目而视:“你还好意思说我,你才是整日不想好的!”
“我的命贱得很,不会那么容易没的。”李鹜神色散漫,朝她伸出手来,隔着被子拍在她的肩上。“快睡吧,明早起来,想想我的佩兰香囊上该绣点什么。”
“绣什么?”沈珠曦傻傻地问。
“你说该绣什么?”李鹜不答反问。
那只手轻而缓地拍在她肩上,始终不停。
可她什么都不会啊……
沈珠曦回忆着自己贫乏的女红知识,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李鹜看着她纯真无邪的睡颜,半晌都没有移眼。
“自然该绣鸳鸯啊,呆瓜。”
他低声道。
43、43、第43章
端午过去三日后,鱼头镇一如既往平静。
镇上唯一的一家赌坊里,一楼大厅里人声鼎沸,鱼龙混杂。穿锦衣的商户少爷和穿布衣的农民挤在一张赌桌前,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押的大小,一双双亢奋的眼睛布满血丝。
角落一张赌桌上发出男人似哭似笑的叫声,不知是谁又一夜家贫如洗。周遭桌上的赌徒闻若未闻,红着眼睛只顾自己桌上摇出的骰子。
一枚一两银子的筹码从楼上咕噜滚落,两名楼下的裋褐男子一同扑了过去,不惜为此大打出手。
站在二楼楼梯口前的两名穿锦衣的年轻男子发出看猴戏的笑声,其中一人模样俊秀,腰上还别了一把折扇。
在他们身后,宽阔的空间里只有八张小桌,桌上放着一堆筹码,围坐之人都是富家打扮,或气定神闲,或愁眉紧锁,身旁作陪的不是貌美婢女就是清秀小厮,和楼下杂乱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
那以人取乐的俊秀男子又拿出一枚筹码,正欲向楼下人群最密集处扔下,一股大力忽然从腰侧传来。
他惨叫一声,带着另一人摔做一团。
“谁敢踢老——”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哑了。
二楼在短短片刻内寂静下来。
李鹍收回踹出的右脚,佝偻着九尺高的个头开道走出。他一把揪起最里一桌背对他的其中一人,像拎轻飘飘的纸片一样,随手就给扔到了一边。
李鹜从他身后走出,一屁股坐到了那龇牙咧嘴之人腾出的位置上。
李鹊推着一个双手反剪,手腕捆着麻绳的男人,笑眯眯地走了出来。男子嘴里堵了一块麻布,正呜呜叫着,一脸哀求地看着李鹜对面的男子。
李鹊冲着他的膝盖窝一踢,他就在李鹜身旁跪了下来。
男子扑通下跪的声音在寂静的二楼清晰如雷。同桌的几名赌徒见势不对,自觉地起身走开了。
李鹜对面穿铜钱纹绸衣的方脸男人面色铁青,脸上的刀疤格外可怖。他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又把视线转回李鹜脸上,沉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鹜拿起桌上一枚筹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胡老板,你说这鱼头镇究竟是谁握有生杀大权?”
胡一手变了脸色。
“……这两人终于干上了吗?”
二楼栏杆前,先前倒做一堆的两个年轻人已经爬了起来,一边暗中观望,一边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不解道:“胡一手脾气这么火爆,怎么见了李鹜耐性这么好?”
“你傻啊!李鹜是县太爷身边的红人,打狗还要看主人,胡一手可不想得罪县太爷。”那模样俊秀的年轻人说。
“我又不像你,你都差点当李鹜的小舅子了,我怎么知道李鹜还在县太爷那儿挂著名号?”
李鸿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什么!你污我的名声可以,你污我姐的名声不行,我姐还是待嫁闺中的好女郎,你说的什么屁话!”
“行行行……咱们不说这个。李鹜和胡一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今儿怎么就对上了?李鹜旁边跪着那人是谁?”
男子又道歉又作揖,李鸿这才消了火。他拿出腰间折扇,装模作样地在脸颊旁扇着风,用余光从扇子里定定地瞧了好一会,说:“那不是胡一手身边的陈二吗?”
“是干什么的?”
“有什么脏事就干什么——”李鸿说:“听说手上沾了不少人命。怎么栽到李鹜手里了?”
“李鹜这是上门算账来了?要是胡一手让步了,今后手下怎么看他?”
李鸿把手揣在袖子里,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这下有意思了,少爷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鱼头镇霸主……”
一炷香的时间后,也不知道李鹜和胡一手说了什么,胡一手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对身旁的手下吩咐了什么,接着赌坊就开始赶人。
“提前关门了!都别玩了,别玩了!”
腰粗膀圆的打手在楼上赶人,穿长衫的掌柜在二楼好声好气地请贵客离开,又是许诺优惠又是低声下气地赔罪。
李鸿也在被驱赶的人里,他和坐着玩的那些客人不同,他来赌坊只是看个热闹,并不是赌坊的大客户,因此掌柜对他并不十分客气,李鸿心里不服气,可也只有不情不愿走出门的份。
他要是不走,那些手膀子比他大腿还粗的壮汉们就来“帮”他走了!
赌坊彻底安静下来后,胡一手阴沉着脸开口了:
“你既然捉到了人,为什么不直接禀告县令大人?”
“死账的抵消方法你我都懂,我也不想为难你。”李鹜扔下手中筹码,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说:“来都来了,我也不能空手而归。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李鸿在紧闭大门的赌坊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大门重新打开。
李鹜打头走出,身后跟着小山般的李鹍和胸口鼓鼓囊囊,笑得跟过年似的李鹊。
李鹍手里握着一根麻绳,麻绳另一端牵着陈二。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变得涕泪横流,凄惨不已,堵住嘴巴的破布也染着好大一块鲜红。
李鸿见人出来,赶紧打开扇子遮面,一个箭步走到前面的小杂货摊,拿起一把木簪假意看了起来。
“少爷看看吧,这只簪子只要二十文钱。”摊主热情道。
李鸿特意等了片刻,估摸着李鹜他们都走了之后,才扔下簪子,恶声恶气道:
“少爷我是买这种破烂货的人吗?不要!”
“你——”
李鸿转过身,拔腿追向李鹜离开的方向。
他远远跟在李鹜身后,直到看着他们三人——再加上一个翻着白眼,半死不活的第四人,一起走进了县老爷的府邸。
他这是做什么呢?李鸿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第二日,李鸿终于知道了答案。
鱼头镇的县令是个贪财好色但又胆小怕事的人,托这胆子小的福,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禁宫龙椅上坐的人换了以后,天下乱了多久,鱼头镇县衙就关了多久。
时隔两个多月,县老爷罕见升堂,许多无事可做的百姓都涌到县衙门口看起了热闹。
李鸿当然也在看热闹的人群里。
退堂之后,李鸿立马跑回家,向唯一的观众唾沫飞扬地转述着他的所见所闻。
他把装模作样的县太爷模仿得眉飞色舞,惟妙惟肖,可惜他唯一的观众连看都不看他。
“这李鹜——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贼的人!他这手玩得妙啊,既给县太爷搞了政绩,又卖了胡一手一个面子!”李鸿拍着大腿说。
李青曼坐在光线明亮的屋檐下绣着一面团扇,对李鸿说的不为所动。红色的丝线灵巧地穿梭在蚕丝扇面上,鲜艳夺目的梅花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只惨了那陈二,明明是为胡一手做事,现在东窗事发,胡一手为了保命,转手就把他的舌头给剪了。也不知道那胡一手威胁了他什么,堂上他支支吾吾地认了罪,供词也写了,只字不提胡一手的事。”李鸿说完,在李青曼身下的长凳上挤着坐了下来。“姐,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听到了。”李青曼拿着团扇站了起来,走到阳光底下,端详她成型的梅花。阳光从头顶浇下,美人如玉自曜,眉眼温婉柔弱,宛如沾着春雨的一枝梨花。
长凳一翘,李鸿措手不及地摔了下来。
他惨叫一声,揉着屁股跳了起来。
“我今天已经摔了两次屁股墩了!你还是不是我亲姐啊!”李鸿叫道。
李青曼说:“我要不是你亲姐,你早就被人打死许多次了。”
“我刚刚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李鸿说:“你是不是还记挂着李鹜呢?”
“他已成亲了,我自然不会记挂着他。”李青曼说完,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望着团扇上的红梅:“只是想再找一个相差无几的可造之材却是难了。”
“天下男儿那么多,我才不信只有他一人能出人头地。”李鸿不服气地说:“这鱼头镇屁大点地方,你想找个能入眼的男人当然难了,我们不如去京城,听说京城换皇帝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和美貌,说不定捞个贵……”
李鸿话未说完,李青曼朝他冷眼扫去。
“去京城?就你这张没个把门的嘴,去了京城,你活不到年底。”
“怕什么?反正有我姐替我撑腰。”李鸿说:“你要是不想入宫,我们去其他地方也行。反正家里只有我们了,我们一起走,去哪儿不是家?”
“现在不是好时机。”李青曼低下头,继续绣着她的红梅:“等外边乱起来的时候,你不想走也得走了。”
李鸿不再劝了,他这个姐姐,自小就有想法,决定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动。
“那你真打算嫁县太爷的公子?”李鸿问。
李青曼没有立即回答。
她绣完最后一针,从一旁拿起绣剪,仔细剪断了团扇上的线条,然后重新拿到太阳底下观看。
看了一会,她的唇角勾了起来。
“听说金州知府的公子和他私交不错。”她柔声说:“不交个朋友,怎么能认识朋友的朋友?”
“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真的看上那个绣花枕头!”
“只是……”李青曼放下团扇,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只是什么?”
“李鹜粗中有细,从不无的放矢。以往这么多年,他都和胡一手相安无事,这次为何要冒着开罪胡一手的风险,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已死之人出头?”
李鸿也茫然了:“是啊,为什么?”
他们不知道李鹜此举何意,更不知道,此时此刻,就在同一片阳光下,李鹜正拿着一个绣了小人的香囊骂骂咧咧:
“我让你亲手绣个香囊给我,谁让你扎个小人送我?你是想咒死我好当寡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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