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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后我嫁给了泥腿子》作者:匹萨娘子

    文案:

    赋诗狂魔泥腿子x流泪猫猫小矫情

    1、1.第1章

    沈珠曦要出降了。

    金光闪耀的龙凤盖头在她的左方,诵读嫁妆单子的嬷嬷在她的右方,因念了大半天的缘故,嬷嬷声音比平常更冷。

    殿内十二个宫女,她们听得比沈珠曦更为认真,价值连城的一个个物件名字把殿内空气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沉。

    公主出降,本就非同一般。更别说沈珠曦是指给大权独揽的丞相独子傅玄邈。旁的公主出降时一个时辰就能念完的嫁妆单子到了沈珠曦这里,两个时辰才将将念完。

    “六公主的陪降单子奴婢已经念完,公主可有指示?”嬷嬷面无表情的老脸伏了下去。

    “……都好。”沈珠曦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老嬷嬷双手交叠于身前,小心谨慎地行了一礼。

    “那奴婢就去向陛下复命了。”老嬷嬷凌厉的目光扫过沈珠曦身边的宫女:“你们——手脚利索些,小心误了出宫的时辰。”

    宫女齐声应和。

    老嬷嬷垂下头颅,藏起锐利的目光,像来时一样,迈着无声的脚步退出了殿门。

    老嬷嬷一走,沈珠曦的贴身宫女玉沙就走了上来。她站在沈珠曦身后,一丝不苟地确认每个头饰都在正确的位置。

    沈珠曦幼年时,母妃便被降罪,父皇对她不闻不问,亲近的几个侍人都没有好下场,不知不觉,她便有了“丧门星”之名,皇宫是大,却找不到一个愿意同她说话的人。这么多年,服侍她的宫人都待不长久,只有玉沙来了便没再离开。

    玉沙的行为时刻都在提醒着她,大婚的时刻近在眼前。她越是清晰认识到这一点,就越是喘不过气。

    “我想喝水。”沈珠曦说。

    “公主,再忍忍吧。”玉沙轻声但不容置疑地说:“若是路上想要更衣,那就麻烦了。”

    她不提还好,一提——沈珠曦的屁股就在绒面绣墩上不安分地挪了挪。

    “……我想现在就去更衣。”

    “公主,再忍忍。”玉沙的声音变严厉了。“张嬷嬷一会就要来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出不得岔子。”

    “可我忍不了了。”

    “想想大婚的事,想想……想想驸马。”

    想起驸马,沈珠曦更如坐针毡了,而玉沙浑然不觉,继续说着。

    “能被陛下指给驸马这样仙露明珠般的人物,其他公主们都羡慕公主的福气呢。驸马名闻遐迩,才德兼备,最重要的是,对公主痴心一片。”玉沙低声道:“公主一定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羡慕你的女子……”

    沈珠曦欲言又止。玉沙看出她的犹豫,对内室中的那些宫人说:“你们都出去吧。”

    玉沙是沈珠曦身边的头号宫女,她一发话,附近的几个宫人陆续应喏,行礼退出殿门。

    等旁人都走了后,玉沙弯下腰,在沈珠曦身旁柔声道:“大喜之日,公主为什么愁眉不展?”

    玉沙是一个恪守本分的宫女,像这样直接问询她内心的想法,还是多年来的头一次。沈珠曦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迫切地想要向她抒发心中的犹豫和胆怯。

    扑蝶游园、吟诗作画的往日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而她今日就要离开这座生她养她十六年的皇宫,出降给一个她并不了解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为妻为母,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变成操持内外的妇人。

    没有人教她,中间这道鸿沟,如何跨过。

    “我……有些害怕。”她说。

    “傅公子才学过人,又有龙章凤姿,更何况,他对公主——好得不能再好。”玉沙问:“公主为何害怕?”

    “他对我好么?”沈珠曦的声音低若蚊吟。

    “那是自然。”玉沙说:“自贵妃娘娘六年前被陛下幽禁望舒宫,宫中之人对公主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要不是驸马在皇后娘娘那里周旋,公主怎能自保?又如何能够保住婚约,顺利出降?”

    在世人看来,傅玄邈对她的确无可指摘,就连沈珠曦也挑不出他的错来。他是权倾朝野的丞相的独子,又是皇后的侄子,他出身高贵,满腹经纶,想配哪个公主都行,但他偏偏坚持和她的婚约,坚守一个母妃早已失势的公主。

    在世人眼中,她该感激涕零,对他痴心不改,她的任何犹豫和抗拒都是大逆不道,沈珠曦刚刚鼓起的勇气,在玉沙责备的目光下退缩了回去。

    难道真的是她太不知好歹?

    她和傅玄邈相识十多年了,并非真正的盲婚哑嫁,可她从未看懂过他。

    他在她面前,不谈自己,不谈身边人和物,言之所及皆是他们眼中/共同的事物。她对离开了自己视线的傅玄邈一无所知,而他却在她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八公主头天在她面前炫耀了天鹅蛋大的夜明珠,转天,便有成年男子拳头大的夜明珠送到她面前来;她若是今日读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明日便有一盘还沾着晨间露水的荔枝送到眼前;要是接连几日没有抚瑟,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孤本瑟谱送进宫。

    她穿的衣裙,戴的头面,学的古瑟,读的书本,皆是宫人按傅玄邈的喜好所备。

    所有人都说傅玄邈对她好——为她遮风挡雨,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她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必知道,只需全身心地信赖他,仰仗他,就能成为众女艳羡的人。

    可是母妃也曾和父皇琴瑟和鸣,父皇也曾说她是自己一生挚爱,母妃直到今日还对父皇全身心地信赖、仰仗,换来的又是什么?

    前日还对母妃言笑晏晏的父皇,后日就可以用一道圣旨将她幽禁望舒宫中,不闻不问六年。

    母妃在望舒宫中自言自语,疯疯癫癫,而宫中的新龙子却接二连三诞生。

    她害怕傅玄邈,是因为知道得太少,害怕成婚,是因为知道得太多。她害怕海誓山盟,更害怕海誓山盟破碎后的一地狼藉。

    沈珠曦心里闷得慌,嗓子眼里堵了许多话,可一句都说不出来。她茫然地看着镜中梳妆妥当的新娘,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衣角。

    玉沙见她不说话,神色温柔下来。

    “公主今日大婚,一时忐忑也是人之常情。公主只管放心,驸马知道公主生活讲究,府里的花木水石,都是驸马亲自设计的,书画文玩,比起宫中,只会只多不少。就连下人,也是宫中出去的老人,已提前背熟了公主的习惯,公主成婚以后,不会有什么不习惯的。”玉沙安慰道:“公主今日只管走上几步,坐上厌翟车,之后的事,自有驸马引导。”

    “我想更衣……”沈珠曦不自在地说。

    就在玉沙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又一个老嬷嬷走了进来。

    玉沙松了口气,说:“张嬷嬷。”

    张嬷嬷和先前离开的老嬷嬷不同,脸上的褶子没那么多,笑容却要多上好几倍。张嬷嬷满面笑容地看着沈珠曦,比她更像一个喜悦而期盼的新娘。

    “六公主,前几日老奴交给你的那几册画本,公主可看过了?”

    沈珠曦恐惧大婚,更恐惧那未知的洞房夜,画本早被她扔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此时嬷嬷问起,她心里一慌,下意识道:“看过了。”

    “那就好。”张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夫妻结合乃阴阳调和,是天经地义之事。公主只需记得,洞房时……”

    张嬷嬷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响起凌乱的奔跑声。

    “出去看看,是谁在禁宫喧哗?”玉沙沉下脸道。

    玉沙话音未落,被派在殿外守门的内侍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不等玉沙开口斥责,内侍扑倒在地,抬头望向沈珠曦方向,一张毫无血色的脸涂满惊恐。

    “不好了!叛……叛军打进来了!”

    “这不可能!”玉沙勃然失色:“朝廷五日前才接到军报,叛军仍在晋州,怎么可能今日就出现在京城?”

    “是、是真的……叛军已经打进来了!”内侍磕磕绊绊地说:“宫里的人都四散逃命去了,奴婢进来时一个也没瞧见——公主也快逃吧!”

    玉沙不信,快步走出内殿,沈珠曦从绣墩上起身,看着门外玉沙的脸色忽然血色褪尽,事实如何,已无需多言。

    “公主,快跟奴婢走!”玉沙冲进殿内,抓起檀木盘上的龙凤头盖,裹住一个巴掌大的玉盒,转身拉起沈珠曦的手臂就往外跑。

    沈珠曦被她扯得一个踉跄,六神无主地跟着她跑出内殿,奔出大门。

    内侍说得没错,叛军打进来了。

    内殿一出,那些原本被隔绝在金镶玉回廊和妍丽花圃外的声音霎时清晰起来,叛军的打杀声,箭矢飞射的破空声,宫人的哭喊声,还有一种微弱但无法忽视的声音——噼啪,噼啪。

    广袤的苍穹被染成了红色,但那并非红霞,而是烈火所致。

    沈珠曦还在呆呆看着,就被玉沙用力拉了一把。

    “快跑!”

    沈珠曦刚跑了两步,回过神来,挣脱玉沙的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公主!“玉沙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珠曦顾不上回头:“母妃……母妃还在望舒宫!”

    沈珠曦从没在禁宫里跑这么快过——至少她有记忆以来,没有过。

    裹着焦臭味的热风从耳旁掠过,她跑得太快,头上的珠簪凤钗不时掉落,她无暇顾及,胸口里的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着疼,她不敢停步。

    宫人们四处逃命,谁还会顾忌她那个疯疯癫癫的母妃?父皇早已将母妃忘之脑后,除了她,也只有她,才会在这时候不要命地奔去救人。

    宫道尽头已在眼前,沈珠曦正要继续前奔,胳膊忽然受力,身体不自觉向一边歪去。

    玉沙抓着她的胳膊,带着她跑进淑妃的玉清宫。

    “走这边!从后门出去更近!”

    沈珠曦来不及抉择,跟着玉沙一路奔跑。

    玉清宫已经受到乱军劫掠,死不瞑目的宫人随处可见。在春花烂漫的玉清宫花园中,沈珠曦看到了昨日才见过的淑妃。

    那时,她趾高气扬,话里话外讽刺她即使大婚在即,依然见不到圣上龙颜。而现在,淑妃倒在水池边,双眼大瞪,衣衫不整,散开的的黑发有一半都泡在了池水中,红白相交的锦鲤时隐时现,啄着飘荡的青丝。

    沈珠曦双腿发软,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踉跄着往前跑去。

    脚下的这条雕花卵石小径被鲜血上了色,卵石雕刻的鸟眼和花瓣变得鲜红,一道刺目的拖行痕迹就在前方,淑妃的贴身宫女倒在尽头,一动一动,胸口上好几个血窟窿。

    沈珠曦浑身冰凉,不敢停,不敢看。

    玉沙在宫中做事多年,远比她这个公主更熟悉宫中小道,她们在回廊和小径间穿梭不断,跨过无数尸体,躲过许多大喊大叫的叛军,大约半柱香后,终于望见望舒宫那高耸的屋脊。

    “曦儿,你可知这父皇为何要将这里命名为望舒宫?”

    “知道知道,因为我是小兔子,母妃是下凡的嫦娥娘娘!”

    “曦儿说得没错。这望舒宫啊,就是朕藏嫦娥和小兔子的地方,你和你母妃,就是父皇的月亮,父皇在紫宸殿里一推开窗,就能看见望舒宫,就能看见朕的两个月亮。”

    沈珠曦鼻尖一酸,赶走忽然出现的回忆,加快步伐冲向望舒宫。

    曾经严防死守在宫门前的宫人都消失不见了,沈珠曦绕过琉璃照壁,差点和一个抱着满满一兜东西的内侍撞上,他见了穿大红嫁衣的沈珠曦,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绸布包裹里的东西纷纷掉落,绿色的是碧玉镂雕凤凰坠佩、金色的是伽南香木镶金手镯、蓝色的是点翠海棠花纹头花,还有许多沈珠曦见过的没见过的跟着滚落出来,内侍人赃俱获,面白如纸。

    沈珠曦无心降罪,急忙道:“贵妃呢?”

    “贵妃……”内侍神色古怪,说话吞吞吐吐,十根垂在膝盖旁的手指偷偷摸摸把地上散落的金银首饰往膝下拢。“贵妃她……在里面。”

    沈珠曦立即往殿内跑去,刚进前殿大门,一双荡在半空的绣鞋冲入她的眼中。沈珠曦如遭雷击,想也不想地扑了上去。

    “母妃!母妃!”

    她泪如泉涌,抱着母妃的双腿,拼命往上抬。

    玉沙这时也进了殿,见到眼前这一幕,她立即奔来抱住贵妃的另一边。两人合力,总算将悬在半空的人放了下来。沈珠曦扑到母妃身上,眼泪接二连三掉了下来。

    “母妃……”

    沈珠曦上一次见她是在四年前,她好不容易求来恩典,能来望舒宫见她一面,她却认不出她来,披散着头发,向她投掷茶盏花囊,赶她离开。四年后,再见却是此般情景,她脸上的血色褪尽了,就连嘴唇也白得发青,然而更触目惊心的是除去白绫后,她脖子上的青色勒痕。

    “母妃,母妃……你醒醒……”沈珠曦摇着贵妃的肩膀,哭喊道。

    母妃的身体已经冰冷了,手指也僵硬了,沈珠曦不死心地去探了鼻息,结果不言而喻。

    大婚的恐惧已经变得不值一提,沈珠曦伏在母妃失去体温的身体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在昨夜,她还骐骥着成婚之后,父皇能看在傅家的份上,解除母妃的幽禁。可是此刻,所有都变成了泡影。

    在她大婚之日,皇宫破了,母妃死了,父皇不知所踪,婚礼的红色变成血色,一切都天翻地覆。

    沈珠曦不住哭泣的时候,玉沙在殿外和先前偷东西的内侍争执不休:

    “望舒宫发生了什么事,贵妃为什么会悬梁自尽?”

    “贵妃上吊和我没关系!贵妃听说陛下只带着太子走了,什么也没说就回寝殿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她的身体都凉了——你放手!”

    玉沙叫了一声,似乎是被内侍推开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只有玉沙回到了殿里。

    她刚要说话,外边忽然传来内侍的一声惨叫,接着是他怀中一兜金银珠宝再次落地的叮当声。

    一个凶狠粗暴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阉人还偷了不少——都给我进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落下。”

    玉沙第一时间捂住了沈珠曦的嘴,拖着她往后院逃,沈珠曦手里还抓着母妃已经凉透的手,她被拖动,白贵妃也跟着被拖动。

    玉沙扑了会来,用另一只手使劲扳开她握着白贵妃的五指。沈珠曦泪流满面,死死握着母妃的手不愿离开,可玉沙的力气太大了,她掐破了她的虎口,硬生生地扳开了她的五指,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跑向后院。

    玉沙抓着她的手,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身后传来叛军入殿翻箱倒柜的声音,沈珠曦强迫着自己不要回头。

    从望舒宫后门逃出后,两人遇上一支溃不成军的禁军小队,玉沙让她留在石狮子背后,自己跑了过去和禁军交谈。

    过了一会,玉沙快步走了回来。

    “……父皇呢?”沈珠曦哑着声音问道。

    玉沙面露难色,说:“皇宫四门被围,陛下将禁军分成两拨分别突围,一拨护卫陛下,一拨护卫太子,两拨禁军都已动身,谁能突围,全看天意。公主,我们也只能靠天意逃出皇宫了。”

    沈珠曦胸口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溜走了。

    母妃选择了父皇,父皇选择了太子,而她,孤身一人又能逃往何处?

    玉沙看出了她的恐惧,眼里的慌乱反而沉稳下来。她说:“公主放心,我有办法出宫。”

    沈珠曦不愿拖玉沙后退,胡乱擦了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我跟你走。”

    玉沙带着她东躲西藏,小心避开烧杀劫掠的叛军,好不容易才来到位于皇宫东南一角的清台。此处为帝王夜观星象所地,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绝色美人,同宫中其他被烈焰和鲜血覆盖的地方而言,清台就像乱世中的一片桃花源,清静得难以置信。

    清澈的渠水在清台下潺潺流淌,夹着湿气的凉风袭来,沈珠曦不由打了个哆嗦。她望向身旁的玉沙,想不通怎么从这里离开皇宫。

    玉沙一刻不停,拉着她进了清台背后的日月阁。在这里,她和沈珠曦交换了身上的服装,沈珠曦不明所以,在她的催促下迷迷糊糊地换上了宫女的装束。

    玉沙穿上大红嫁衣后,在日月阁里转了一圈,最后吃力地搬出一个楠木书橱来。沈珠曦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连忙上前帮忙。

    两人将书橱里的书一股脑倒了出来,把空书橱搬出日月阁,放到清台下的渠沟边。

    玉沙说:“清台下的暗河通向城外,公主坐在书橱里,顺着暗河就能飘出京城。”

    “你呢?”沈珠曦急忙问。

    “别担心,奴婢和公主一起走。”

    玉沙将书橱推下渠沟,抓著书橱的边缘,让她先踩进里面坐好,又将龙凤盖头里的木盒交给她,要她好生抱着。

    书橱里面的空间很小,只够沈珠曦一人屈膝而坐,可她仍努力缩着手脚,竭力空出另一个人的空间。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暗了下来。

    玉沙关了书橱的门。沈珠曦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了外边锁门的声音。

    “玉沙?你在做什么?”沈珠曦慌了。

    “公主,你认真听我说。”

    沈珠曦一愣。

    玉沙的声音剥离了一直以来的恭敬,显得更加冷静,加倍陌生。这样冷静从容的声音,根本不像一个宫女发出的。

    她在书橱外冷静道:“你出了皇宫,想办法投奔驸马。盒子里的东西是留给你证明身份用的,如果叛乱平定,你就拿它去找最近的衙门……如果没有,你收好它,别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六公主,出了这道宫门,你一定要记住——除了傅公子,你谁都不能信。”

    “那你呢?”

    “书橱承受不了那么多的重量。”玉沙说:“之后的路,只有公主你自己走了。”

    “玉沙!”沈珠曦拼命去推橱门,门外的金锁咔哒作响,柜门摇晃,从柜门里漏进的一线光线也跟着摇晃。沈珠曦泪眼模糊,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乞求道:“玉沙,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万一能行呢?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玉沙,玉沙……别留我一个人……”

    头顶那一线光闪了闪,是玉沙在书橱外蹲了下来。沈珠曦看到她的手覆在了门缝中间,恰好挡住了沈珠曦眼睛上的那缕光。

    玉沙说:“公主……奴婢有一件事一直瞒着你,即便到了如今,也不能告诉你。也许今日的结局,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沈珠曦哭着说:“你把门打开!”

    “你一定不要辜负驸马……公主,这是为了你好。”

    “玉沙,你开门——让我出去!”

    书橱外没了声音,同时,沈珠曦感到脚下一个晃悠,书橱完全进了水里。远处,响起叛军粗暴的声音:“找到越国公主了!她在那里!”

    “玉沙!”她朝着柜门外哭喊。

    门缝里漏下的最后一丝光也没有了,书橱钻进了暗河,哗哗的水流声盖过了身后凌乱嘈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沈珠曦蜷缩在漆黑的书橱里,死死咬住拳头,将呜咽堵回喉咙。眼泪在她脸颊上灼烧,受伤的虎口被泪水打湿,引发的刺痛同心中悲怮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等眼泪流干之后,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了龙凤盖头包裹的木盒,握紧了沉甸甸的凤牌。

    暗河湍急,潮湿的空气挤满了书橱,门缝里洒进来的水珠打湿了沈珠曦的绣鞋,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身体缩得更小,双手交叉抱住肩膀,像母妃从前做的那样,轻轻拍打自己的双肩。

    “别怕……”

    黑暗中,她气若游丝。

    书橱摇摇晃晃,飘向未知的前方。

    2、2.第2章

    时间一直在流淌,但书橱始终没有流出暗河。

    一直身处黑暗,沈珠曦都快没了时间概念,但她的身体始终没忘,她大婚之日一直憋在身体里的那股内急冲动没忘。

    生理上的痛苦和心灵上的痛苦两相夹击,再加上水米未进,沈珠曦在黑暗中昏昏沉沉的时间越来越多。

    每到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沈珠曦便会在虎口咬上一口。

    书橱的空间狭窄逼仄,她的双腿一开始还会抽筋,后来,连筋也不抽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减轻身体上的痛苦,她醒着的时候总是在思考。

    思考母妃临死前有没有想起过她,思考这一切是否又是她丧门星体质的一次作用,思考父皇和太子兵分两路,究竟谁会顺应天意活下来——

    也许活了一个,也许活了两个,也可能,一个都没活。

    沈珠曦靠在湿润的橱壁上,迷迷糊糊地想:太子若是**,父皇一定会伤心落泪的。

    沈珠曦十分笃定,自己要是**,父皇兴许只是叹息一声,但若太子**,他定会痛哭流涕。

    如果说父皇喜新厌旧的心里装着什么不可替换的人,那一定是太子。

    公正地来说,太子并非什么昆山片玉,只是投了个好胎,生他的是父皇的结发妻子,青梅竹马,在最美的年华溘然长逝的元后。

    母妃未遭幽禁前,对已经逝去的元后和她留下的太子多有微词,她和太子的关系并不融洽,可是母妃失势后,反倒是这个太子对沈珠曦屡次伸出援手。

    沈珠曦不可否认,太子的才华没有兄弟们出色,也有好大喜功,耽于玩乐的性格缺点。但他从不像其他兄妹们一样刁难她,也不以她取乐,他在水榭凉亭里听歌赏舞时若见了她,总会邀请她一道坐下观看,顺道吃茶用点心。

    沈珠曦一直记得,十三岁那年的夏日,太子见了穿着锦灰色襦裙的她,用折扇一端挑了挑她的衣袖,皱眉道:“六妹年纪轻轻,怎么总穿这些死气沉沉的颜色?”

    那日,太子问了她喜欢的颜色,转日就给她送了一套极漂亮的吊钟花红衣裙,沈珠曦兴冲冲地穿了一次,却恰好遇见进宫来看她的傅玄邈。

    她难以忘记那套后来无声无息消失的吊钟花红衣裙,也难以忘记傅玄邈落在她衣裙上冰冷的目光。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穿过鲜艳的衣物,除了——嫁衣。

    即便是嫁衣,也只穿了半天不到,便染上血污和尘埃混合的乌黑。

    意识渐渐模糊,耳边的水声逐渐远去了。沈珠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日,御花园里的美人蕉鲜艳似火,太子坐在凉亭里,用折扇挑起她的衣袖,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太子的脸庞在日光下摇晃,忽然变成了傅玄邈,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抬袖放下一枚棋子,含笑看着她为眼前困局冥思苦想。

    一时间,眼前的人又变成了母妃,上一刻还将她抱在怀中,下一刻她就指责她不是男儿身,不能帮她稳固帝王的喜爱。

    母妃之后,又是父皇,他分明也将她当作过掌上明珠,他将她抱在膝上,指着天上的圆月说:“那里也有一个小兔子,不过没有朕的小兔子可爱。”

    可是一个接一个的美人入宫,宠冠六宫的人不断变化,他的掌上明珠也不断更迭,帝王之爱,比打个喷嚏还要短暂。

    曾经坐在他膝头的小兔子,也在帝王一怒中化作灰烬。

    半梦半醒间,沈珠曦泪流不止。

    在她即将跌入意识的黑暗时,一缕阳光毫无预兆地照进了书橱。

    ……

    山林幽静,一条湍急的小溪叮当作响。溪边一块像被斧头斜着劈过的巨石上躺着三个身形不一的男人,躺在右边的男人足有九尺多高,光着一双蒲扇般的大脚,腰粗膀圆,脸生横肉,偏偏睁得大大的眼睛又圆又亮,人又一板一眼地正躺在巨石之上,显出一片天真之态。

    侧躺在中间的男子最为纤瘦,姿势也最为优雅,他用手臂覆着额头和眼,单露出一个俊秀的下巴。

    最左边的男子身材修长,奈何姿态最为放浪不羁,脸上又盖着一顶打渔的斗笠,只能瞧见从脑后延伸出的一束长发黑似浓墨。

    “好饿,三弟。”那体型最为庞大的汉子说。

    “三弟不饿。”中间那个俊秀青年道。

    “都响了,我的肚子。”汉子拍了拍肚皮,发出两声闷响。

    “我忽然想吃西瓜。”青年说:“去年夏天的西瓜那是真甜啊,也不知道老农们浇了什么,个个又红又甜……”

    “饿了,大哥。”汉子又说。

    “是‘大哥,我饿了。’再来一遍。”斗笠底下的人道。

    汉子乖乖重复了一次:“大哥,我饿了。”

    斗笠下的人在布衣上掏了掏,也不知从哪个隐秘的兜里,竟然摸出了一把炒熟的瓜子。汉子从巨石上坐起,小心翼翼地双手并用,从半空中的那只手里接下了一把瓜子。

    “省着点,没了。”斗笠下的人说。

    汉子果然省着点,用门牙磕开瓜子后,先吃瓜子仁,再嚼瓜子皮。

    他一边吃,一边茫然地看着水流汹涌的小溪上游。

    “大哥,怎么没东西了呢今天?”

    “宫里都打完了,能捞的都捞得差不多了。”

    “那再打是啥时候啊?”

    “明年吧。”

    汉子愁眉苦脸:“明年啊还要?”

    躺中间那个说:“你下去捞捞,说不定就能捞着呢。”

    “你骗我。”汉子说。

    “我们前两天捡的那阉人,是不是从河里捞出来的?”

    汉子想了想,点头道:“是。”

    “他身上是不是有金钗和银子?”

    汉子再点头:“是。”

    “那你还等什么?”

    汉子果然不等了。他把剩下的瓜子一股脑塞进嘴里,以和庞大身躯不符的灵活动作蹿下了巨石,几步踩进了溪水里,鼓着一双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弯腰摸索。

    “大哥,昨日我们也没捞到什么,估摸着都被东青县和永田县的那些崽子们拿走了。”俊秀青年坐了起来。

    他的样貌的确俊秀过人,只可惜仅限右半边。他整个左脸颊的肉几乎都不见了,只剩薄薄的一层皮覆在骨头上,让两边脸显得极不对称,光看哪半边脸都好,但若合在一起看,就有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仗都打完了,捞不到也正常。”斗笠下的男子说:“明天我们就不来了。”

    “我和独眼龙说过了,上次的那些东西,他给这个数。”

    斗笠拉开了一点,一双神采奕奕的黑眼眸瞥了眼青年比出的三个指头。

    “三百两?”

    “三百两。”青年笑眯眯地说:“都是最新的宫样,价格高着呢。”斗笠又拉了上去,男人在底下说:“就是五百两他也有的赚,拿去江南,随便翻一番不是问题。”

    “银子我已经拿到了,还是藏在老地方。”

    “等过两天,你和我去通州收账。你和老二的衣服都旧了,去通州购置几套新的——”男人说:“我出钱。”

    “谢谢大哥!”青年笑道:“大哥上次给我的——”

    “人!人!人!”汉子忽然大叫起来:“捞到了!”

    青年扭头看去,汉子正张开双腿蹲在溪里,双手大开,死死掌着一个棕红色的书橱不让它被水冲走。

    “那是柜子,不是人。”青年说。

    “是人!是人!真的是人!”汉子露出急色,大声喊道:“大哥,是人!女人!活的!”

    斗笠被完全扯下了,一直没有露出真容的男人从巨石上坐了起来,露出一张晒成小麦色的脸。他眉发乌黑,眼眸透亮,紧实的背肌和三头肌在布衣下隐露轮廓,神气豪上如朝阳之辉。

    他和青年对视一眼,率先跳下巨石,如跃下枝头的豹子,肌肉连成优美一线。

    汉子将书橱拖上岸,一脸等待嘉奖的小狗表情望着男人。青年往门缝里望了一眼,回头再看向男人,脸色已然变了。

    “……真的有人。”他说。

    汉子高兴道:“看吧!有人,我早说了!”

    男人蹲下来,在门上屈指敲了敲。里面没有传来回音。

    “**?”青年说。

    “没死!”汉子急道:“刚刚还和我说话呢!”

    书橱外的声音都被沈珠曦听在耳中,只是她实在太虚弱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

    “救命……”

    她的声音一出,外边静了片刻。

    “还真是个女人。”有人说。

    她的意志力已经到了极限,不但全身麻痹,小腹绞痛,还一阵一阵地眼前发黑,沈珠曦生怕他们弃她而去,攒起仅剩的力气,冲门缝外喊:“救我……”

    她已经用了全部力气,可那声音就跟蝴蝶扑扇翅膀一样轻微。

    好在没过一会,一个此前并未出现过的声音开口了:“你别动。”

    沈珠曦还没来得及回答,外边一声大响,她听到书橱的金锁咔嗒一声落到地上,接着,两扇木门被从外打开,刺目的阳光忽然投射进来,沈珠曦不由闭上了眼。

    许久都没有声音传来。

    她试着睁眼。泪眼婆娑的视野中,一个男人蹲在书橱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沈珠曦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他的目光就像一簇明亮的火焰,让她条件反射地避开了视线。

    他身旁还有两个男人,一个高得吓人,像个巨人,一边在嘴里咀嚼什么,一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她;一个长得吓人,左脸像被什么野兽啃了一口,只剩红彤彤的一层皮和凹陷的深坑,正全方面地端详手中的金锁。

    沈珠曦在书橱里呆得久了,脖子以下都麻木了,她好不容易从书橱里挣扎出来,那个男人扶住了她就要倾倒的身体。

    “我……”

    她的声音太小,不仅面前的男人没听清,旁边的两个男人也没听清。

    眼见三个男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沈珠曦脸上越来越烫,她多年经受的教育告诉她闭嘴,生理上的强烈痛苦却逼着她哭着也要开口:

    “我要更衣……“

    3、3.第3章

    沈珠曦曾以为国破家亡是上天对她的最大磨难,险些被一泡尿憋死则是命运给她的最大考验,当她被人从书橱里救出后,这磨难和考验怎么也该结束了,万万没想到,这竟然只是开始。

    一开始,沈珠曦对因她拒绝野外方便而带着她回了自己家的男人充满感激,但这感激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她来到所谓便所的地方后,这感激立即消散了小半。

    “这……这就是更衣的地方?”沈珠曦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颤声发问。

    一个四面漏风的茅草亭子,一扇摇摇欲坠的腐朽木门,还没靠近就传来的恶臭,这就是她感受到的全部。门还没开,沈珠曦已经停下脚步。

    “你看这像吃饭的地方?”男人毫无同理之心,仿佛意识不到门后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不等沈珠曦拒绝便一把拉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茅草屋里的深坑毫无预兆冲入沈珠曦眼里,仅仅一眼,她就魂飞魄散地逃开了视线。

    那是比地狱更地狱的地方!

    扑鼻而来的异味,围绕坑洞飞舞的苍蝇,角落蠕动的小虫,横在坑洞上的两块发黑的木板,还有坑边不明来源的水迹,坑底一瞥而过的东西——种种迹象都让她双腿发软,魂不附体。

    “干屎橛在墙上挂着。”男人说。

    “……干、干屎橛?”

    这是一个听起来就充满不祥的名字,沈珠曦觉得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

    男人说:“擦屁股的。”

    沈珠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茅草亭子的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解开裙带蹲下来的,她只记得,走出茅草亭子的时候,她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草亭子里,她带走的,只有无法示人的疮痛和满眼泪水。

    男人就站在离茅草亭有三四丈远的地方,背靠着小屋简陋的抹泥薄墙,似乎等得无聊了,正踢着脚下的石子。

    此前她一心都在解决内急上,现在没了小腹上的压迫,她终于有心思看清他长什么样,但这一看,却让她大为吃惊。

    他低着头的侧面竟像在哪儿见过。

    听到沈珠曦的脚步声,男人抬头看来,一对走势凌厉的眉毛又黑又浓密,黑压压的睫毛下是一双比普通人更亮的眼眸,笔直有神,盯上谁都一眨不眨,被他瞧上一眼,就像被什么野兽盯上了一样。

    沈珠曦被那野性十足的眼神吓了一跳,心里那一丝来历不明的熟悉也跟着烟消云散——如果她见过这样野兽般的眼神,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更何况,她此前从未出过宫,不可能见过用干屎橛的人。

    看来,她的灵魂还留在茅草亭里。

    沈珠曦朝他走了过去,尽管早已知道答案,她还是忍不住抱着一丝希望问:

    “有净手的澡豆吗?”

    出人意料,男人竟然说:“有。你在这等着。”

    沈珠曦满心澡豆,抬着似乎熏染了茅草亭臭味的两手,看着男人沿着小径大步往前走去,很快就绕进了小屋的前方。

    ……

    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里,左脸有大片红色凹陷的青年正蹲在粗壮的桂花树下,仔细地观察捞上来的书橱。

    人高马大的汉子缩着手脚蹲在他身边,直勾勾地盯着他捣弄的书橱。

    “三弟……能卖多少钱?”汉子问。

    青年头也不抬道:“三弟不能卖钱。”

    “你骗人,大哥说能卖钱,卖很多钱。”汉子怒目道。

    “柜子能卖钱,但三弟不能卖钱。是你自己没问清楚,不能怪我骗人。”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啥!”汉子又气又委屈。“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自己得把话说清楚。”青年站了起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书橱的支脚。“这柜子,至少值五百两。”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奢侈的柜子,从里到外用的都是金丝楠木,书橱两边还有栩栩如生的龙首,明显是宫中御用。这样一个书橱,五百两已经是保守估计。

    只可惜大哥把锁头砍坏了,不然价格还要更高。

    “猪肉一斤六文,牛肉一斤四文,五百两银子,够我吃,吃,吃……”汉子满脸喜色,掰着十根手指数来数去,喜色逐渐变成苦脸。“够我吃多久啊五百两?”

    青年没理他,向着屋后小径走了过去。

    “大哥!”

    李鹜从屋子后走了出来,径直走入了屋内翻箱倒柜。

    “大哥,你找什么呢?”青年跨过门槛。

    “你看见我的澡豆了吗?”李鹜头也不抬地说。

    “澡豆?大哥不是不用这些东西吗?”

    “不是我用。”

    青年明白了,疑惑道:“大哥何必这么麻烦,随便搪塞她两句不就好了?”

    李鹜说:“放着也没用。”

    “大哥是看上这个女人了?”

    李鹜找到压箱底的澡豆了,那还是他几年前收账收来的零碎玩意,也不知道几年过去了,还能不能用。

    他把纸包的澡豆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没闻到异味。

    “大哥,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青年说。

    “听见了。”李鹜站了起来,越过他往外走去:“没影儿的事,别乱想。”

    李鹜大步回到小屋背后,那女人还站在原地等他,小心翼翼地抬着双手,好像手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可那手白白嫩嫩,在日头下简直要发出光来,哪里有什么污迹。

    李鹜拿出澡豆,她欣喜的目光在触及纸包里的东西后僵了下来。

    “这是什么?”她问。

    “澡豆。”

    她不再说话,但那失望的目光明晃晃地说着“这也叫澡豆?”

    在她拈着澡豆,就了一点木桶里的水搓手时,李鹜站着观察她的模样。其实他之前观察的已经够多了——刚出书橱时的仓皇无措;见到茅厕时充分表达抗拒的全身;游魂似的晃出茅厕,脸色白得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却还有心思找他要澡豆;还有现在,这好像有谁逼她把手伸进泥巴水里搓手的痛苦表情。

    她也太好懂了。

    李鹜好奇的是,她是怎么在宫廷那种**的地方活到现在的。

    “我叫李鹜。”他说:“你叫什么?”

    沈珠曦正在和那不知什么东西磨成的粉末作斗争,条件反射答道:“沈珠曦。”

    还好她的闺名没几个人知道,天下姓沈的也不止皇室一家,眼前的男人并未起疑。

    “你是从皇宫里出来的?”

    沈珠曦胡乱点了点头。

    “你怎么被锁在柜子里?”

    “我、我有一个姐姐……”沈珠曦谎话开了头,剩下的谎话就如流水那样自然地涌了出来。“我们一起在宫中当差,叛军攻入皇宫后,姐姐为了让我逃出去,把我锁在柜子里,推进了一条通往城外的暗河。”

    沈珠曦洗掉了手上滑腻腻的感觉,不好意思再向他要干净的手巾了,她直起腰,目光从他脸庞擦过,避免直视男子的目光。

    “李公子……你可知道,宫里怎么样了?”

    李鹜不答反问:“你要喝水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沈珠曦觉得嗓子眼都要冒出火来。

    “多谢李公子。此次救命之恩,我必当铭记,若我——”

    沈珠曦话没说完就被李鹜给打断了。

    “别叫公子。”他皱起眉头,在手臂上搓了一把。“老子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沈珠曦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差点把自个送走。

    世上竟有如此粗俗之人!

    她不但是头回听人自称老子——还是在她面前自称老子,沈珠曦以前接触的人,谁不是对她恭恭敬敬?即便不看在她公主的身份,也要看在她即是女人,又是未婚少女的身份——试问谁会对一个小姑娘自称老子?

    只有话本里的地痞流氓才会这样!

    短短片刻,李鹜在沈珠曦心里的印象就跌到了谷底。

    沈珠曦挤出笑脸:“那我如何称呼才好?”

    “名字起来就是叫的。”他说:“直接叫名字。”

    沈珠曦嘴角的笑在抽筋。

    “好,李鹜。”

    沈珠曦心急皇宫里的情况,但她的身体也确实撑到极限了。她跟着李鹜回到前面正堂,发现和她一道回来的另两个男子已经不见了。她随李鹜走进屋,李鹜叫她坐下稍等。

    沈珠曦等他转过身后,立即用手指抹了把灰扑扑的长凳。说是长凳也抬举了,这分明就是三根木头组成的破架子。

    还好,灰扑扑是木头的颜色,上面并不脏。沈珠曦仍不放心,坐下的时候,大半个身体都留在了长凳外,只留一点,虚虚坐在凳子上,好有个身体支撑的地方。

    李鹜离开没一会,端着一个盆儿回来了。

    是真的盆,素瓷盆,乍一看,比沈珠曦的脸还大。

    沈珠曦呆呆地看着盆里晃荡的清水,闭口不言,假装镇定。她不相信世上有人竟然会用盆来倒水待客,这盆一定另有他用,有什么用她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是给她喝水用的。

    这时候一定不能慌,要镇定,否则就会像“澡豆为饭”里的王敦一样,要沦为大家笑柄。

    沈珠曦的镇定,在李鹜将盆推到她面前的时候破裂了。

    李鹜说:“喝啊。”

    沈珠曦浑身都僵硬了。这时候,她也忘了什么不可与外男对视的规矩了,她转动干涩的眼珠子,近乎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我……喝?”

    “是啊。”李鹜理直气壮道:“你不渴吗?”

    渴,当然渴。但不是这种渴法。

    沈珠曦和面前的瓷盆对峙了许久,终于伸出胆怯的手,试探着扶住了瓷盆的两边,胆战心惊地把嘴凑了过去。

    李鹜丝毫不懂避嫌,在她吃力地稍稍端起瓷盆以便喝水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睁着眼睛看。

    精神劲十足的目光落在沈珠曦头上、脸上,就像一簇生机勃勃的火焰,烧得她即使看不见他,脸上温度也飞快上升。

    满满一盆水,沈珠曦喝了三分之一就再也喝不下去了,她放下瓷盆,觉得茅草亭里失去的半边灵魂又回到了身体里。

    她自知这里的手巾估计还没她在宫里的擦脚巾干净,喝水的时候特别小心,现在只需抿一抿嘴唇就可处理干净,她抿嘴唇的时候,李鹜还盯着她看,沈珠曦心里又恼又怒,越发觉得他是个无礼的人。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珠曦压下不快,好声好气地问:“公……李鹜,你可知道宫里如今的情况?”

    “乡下地方消息不通,说什么的都有。”李鹜说。

    沈珠曦一愣:“乡下地方?”

    “这里是金州鱼头县。”李鹜睨着她,轻飘飘地说出一个于沈珠曦而言极其重磅的消息:“离京城有百里之远,你不知道吗?”

    4、4.第4章

    沈珠曦一阵追问,总算知道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被关在书橱里流浪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叫鱼头县的地方,这里和京兆隔着百里不止,县里消息闭塞,只知道京城乱了,其他一概不知。

    沈珠曦呆呆坐在黑得发光的方桌前,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凤牌还在她衣服里藏着,但这又有什么用?如果叛军控制了京畿,她拿出凤牌,那就是自寻死路。

    玉沙还活着吗?太子还活着吗?父皇还活着吗?母后的尸身,如何安排了?

    院子里的篱笆门吱呀一声开了,大高个汉子和半边脸缺损的青年走了进来。沈珠曦忙把头低了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对面,有人拉开了对面那条长凳,动静很大地坐了下来。

    一个声音说:“你咋还在这里?”

    沈珠曦臊得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她也很不想在这里,可她除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她假装没听见男人的话,他也没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叫啥?”

    沈珠曦用眼角余光飞快瞥了他一眼——小山般的身量,圆溜溜的眼睛,是一开始拦住书橱的那人。

    “……沈珠曦。”

    大个子呵呵笑了起来,脸上的肉挤作一堆,却不显凶狠,反而傻乎乎的。

    沈珠曦正因为这个傻乎乎的笑容稍微放下戒心时,他说:

    “乖乖隆地咚,你爹真有意思,怎么给你取名叫竹席?”

    “是珠曦,不是竹席。”沈珠曦说:“我本来的名是朱曦,你知道‘炎赫五月中,朱曦烁河堤’吗?我父亲怕我压不住这名,便改了一字,叫作珠曦,珍珠的珠。”

    “猪猪的猪。”大个子傻笑道。

    沈珠曦在宫廷长大,便是姐妹们对她冷嘲热讽,也没有这般粗俗幼稚的。

    她气上了头,大个子却像丝毫看不出她的气愤,笑嘻嘻地说:“你几岁了?”

    沈珠曦冷冷看着一边,闭口不言。

    “乖乖隆地咚。”大个子再接再厉道:“你长得真好看,是公主吗?”

    沈珠曦心里一跳,脱口而出:“不是!”

    大个子又问:“那你是神仙吗?你从水里出来的,你是水神吗?”

    沈珠曦重新看向傻大个。

    瞧他歪七扭八的坐姿,天真顽劣的眼神,在桌上动个不停的手指头——这哪儿是正常的成年人有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沈珠曦说。

    “二哥。”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二哥啊,二哥,你要叫我二哥。”大个子笑道:“我要叫你四弟。”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李鹜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东西走了进来,脸上有红坑的青年跟在他身后,提着细绳捆好的荷叶包,并拿几双木箸,另一只手则端着叠起来的四个土碗。

    食物的味道瞬间充盈整个堂屋。

    “你们在聊什么?”李鹜把瓷盆放到桌上,坐到了沈珠曦的左手边。

    沈珠曦看了眼大个子,还在犹豫,他已经欢天喜地地开口了:“我在教四弟说话!”

    “沈珠曦不是咱们的兄弟。”李鹜说。

    “她不是?”大个子一脸不解:“那她为啥和我们一起吃饭?”

    沈珠曦脸上一红,又急又臊,起身就要离开。李鹜仅用一手就把她按了回去。

    他沉着脸,说着话本上只有地痞流氓才会说的台词:

    “你现在走,是不给我面子?”

    “我……”沈珠曦都要急哭了。

    李鹜转头看向傻大个,眼刀锋利:“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挂到树上倒吊三天。”

    先前还嘻嘻哈哈的傻大个在李鹜面前,就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立竿见影地蔫了。

    “我……我错了。沈……竹席,你别生气。”大个子瑟缩道。

    见他这模样,沈珠曦还能说什么?和一个傻子计较,未免太失风度。

    “我没生你的气。”

    傻大个冲她呵呵一笑,就算就此揭过。

    李鹜把木箸塞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半推半就地接了下来。

    俗话说得好,一顿不吃饿得慌,她都五六顿没吃了,要是再不吃点什么,怕是连走出这院子的力气也没有。

    但是吃饭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有净手的水吗?”她问。

    桌上三个男人都看向她,好像她提了个多么稀奇的要求。

    “你等着。”

    李鹜起身往外走去。

    青年停下木箸等待,触及沈珠曦的目光后,还友好地向她笑了笑,傻大个则不等李鹜回来,高高兴兴地拆开了桌上那袋纸包。

    荷叶里包的是磊得高高的一叠白面饼,白扑扑的,一看就十分松软。大个子拿起最上面一个,一口下去,脸大的饼便少了半个。

    沈珠曦看得瞠目结舌。

    李鹜此时带了一瓢清水回来,他没带澡豆,她也不好意思再要,就在门外的院子里,就着他倾倒的清水,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了几遍。

    最后剩的那点,李鹜顺便也洗了个手。洗完后,两人一道回到堂屋。

    青年满脸笑容:“我听说沈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不知以前在什么地方当差?”

    沈珠曦已经打有腹稿,不费吹灰之力答到:

    “翠微宫。”

    “翠微宫是什么地方?”

    “越国公主所居的宫殿。”沈珠曦说:“我原是公主身边的侍女之一。”

    “原来是公主的侍女。”青年惊叹道:“怪不得光是站在这里,屋子里就像点了一万盏油灯那样呢!”

    沈珠曦脸红了:“别这样说……”

    “也只有沈姑娘这样的容貌和气度,才配服侍陛下的掌上明珠。沈姑娘的美貌就像尧舜要治的那场洪水,除非圣人再世,否则无人能够抵挡……”

    沈珠曦面红耳赤,手脚蜷缩,如芒在背,有口难言。

    “够了。”李鹜拿了一个白面饼,却是直接递给了沈珠曦。“这么久了,你们认识没有?”

    青年说:“我和二哥都知道沈姑娘的名字了,只是沈姑娘大概还不知道我们二人的名字。”

    “他叫雀儿。”李鹜拿起一饼,用饼指了指青年,然后又指向闷头大吃的大个子:“他叫雕儿。”

    沈珠曦手里的饼都要掉了,雀儿和雕儿却神色平常。

    “……可有姓氏?”沈珠曦挤出笑容。

    “跟我姓。”李鹜说:“李雀儿,李雕儿。”

    “你们是亲兄弟?”

    “不是。”李鹜说。

    他没多说,沈珠曦也不再追问。这两名字怪是怪,但左右没在自己身上,连当事人都不在意,她多管闲事做什么?

    沈珠曦拿起木箸,谨慎地审视漂在瓷盆里的不明物质。

    这发白的颜色,微妙的气味,都让她心生警惕。同桌的三个男人就没这顾忌,接二连三地往瓷盆里伸去筷子。

    没有分食,所有人用过没用过的木箸都往汤里伸……沈珠曦胃里一阵翻腾。

    “吃啊。”李鹜停箸。

    沈珠曦只好伸出木箸,小心翼翼地夹起最靠近自己的一块灰白色玩意。

    这绝非猪牛鸡羊的肉,但这质地,又分明是肉。沈珠曦夹回碗里,迟迟做不出放入嘴里的决定,然而李鹜的木箸搁在碗里没动,显然正盯着她有没有给他“面子”。

    沈珠曦不想失礼,硬着头皮把这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放进了嘴里,试探地咬了一口。

    软软的,绵绵的,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但……好像还可以。

    沈珠曦放下戒心,很快又向瓷盆里伸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软绵绵的东西有股魔力,乍一看寒酸得紧,但是吃到嘴里,又有种说不出的美妙,那种劲道而富有弹性,回味无穷的口感,让她即便感受到了傻大个充满怨念的眼神,也难以停下箸来。

    吃到五分饱后,沈珠曦放慢了速度,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盘算自己今后的路。

    久住这里肯定不能。她还要尽早和父皇或太子接头才行。投奔傅玄邈——那是最后一条路,沈珠曦还不想未成亲就被人指指点点。

    她身上虽然没钱,但有玉簪和一对金点翠珠宝耳环。

    李鹜三人救了她,她便把玉簪留给他们当做谢礼,那一对金点翠珠宝耳环是成婚时戴的,点翠和金子都是用的极品,卖的钱想必够她一路吃用,只要节省一些,小心一些,她一人,也定能和皇室汇合……

    瓷盆里的“肉”已不知不觉精光,李雕儿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热汤,又拿了一个饼,一半撕碎扔进汤里,一半蘸过热汤,一口送进嘴里。

    沈珠曦看他吃得热火朝天,心里也痒痒,李鹜将木勺递给她的时候,她接了下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手盛了汤。

    这汤热乎乎的,一口下去,沈珠曦整个身体都暖了起来。

    沈珠曦一边喝着热腾腾的汤,一边吃着蘸过肉汤的白面饼,身心皆暖,舒坦餍足。

    “我以前没吃过这样的汤,这是用什么做的?”沈珠曦问。

    李鹜放下汤碗,抬头看她:“猪下水。”

    “猪下水是什么?”

    李雀儿忽然开口:“猪心、猪肺、猪肾、大肠小肠……兴许还有点碎脑花。”

    沈珠曦面色大变,吃下去的“肉”和汤,还有沾着这两物的白面饼,都猛地翻涌起来。

    她一个冷颤,转头便吐了一地。

    这下乱套了。

    一桌两人都跳了起来,还有没跳的那人是个傻子。

    “你怎么……”

    李鹜抓住她的手臂,下一刻,她就吐在了他身上。

    假如沈珠曦现在还有理智,她一定会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可她现在早已魂飞天外,只剩身体留在人间吐个不停。

    如果说还能听见什么声音,那也一定是“猪心、猪肺、猪肾、大肠小肠……兴许还有点碎脑花”。

    她完了。

    这是她看见李鹜那张扭曲的脸后,仅剩的唯一念头。

    5、5.第5章

    酉时的日头只剩余晖,像一把火洒在小小的院子里。

    李雕儿盘腿坐在桂花树下,布满老茧的大手拿着一片桂叶吹个不停。李雀儿靠在篱笆上,一脸嫌弃地说:“你连个响儿都吹不出来,光嘴里噗噗,跟放屁一样。”

    李雕儿不理他,顾自噗噗个不停。

    李雀儿走到树下,摘下一片桂叶放到嘴里,不一会就有清脆灵动的声音从叶片上发出。

    李雕儿本来一人吹得开心,现在有了对比,高下立判。

    他扔了桂叶,狠狠踩了两脚仍不解气,抡圆了拳头就朝桂树打去。

    “树砸坏了,大哥饶不了你。”李雀儿说。

    李雕儿半道刹住拳头,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涨红了一脸横肉。

    “你——你为什么总欺负二哥?”他瞪着李雀儿。

    “你要是找不到事做,就去屋里看看,沈姑娘或许醒了。”

    “我不去!”李雕儿扭头蹲下,一脸郁闷:“大哥偏心她,一来就给她吃下水。我想吃他却总不给我做!”

    李雀儿不以为意,叠起了手中的桂叶。

    “一点下水算什么呀,你知道大哥去哪儿了吗?”

    李雕儿抬头,一脸好奇:“去哪儿了?”

    “大哥给她去请大夫了。”

    “她吐了,生病了,是该看大夫。”

    “大哥生病也只是去山上抓点草药自己煎水喝,她不过就是有些低烧,大哥竟然亲自去素心堂请大夫了——”李雀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说明啥?”

    “说明她很值钱。”李雀儿肯定道:“我本以为她是未来的嫂子,可大哥说不是。既然不是嫂子,那就只能是货物了。大哥从不做亏本生意。”

    “她值钱吗?”李雕儿两眼放光:“值多少?”

    “卖到京兆的妓院里去,这般神仙姿色,怎么也值个千两银子。”

    “千两……够我吃,吃……”李雕儿又开始掰指头。

    “所以你得好好照顾她,她要是没了,你就没肉吃了。”李雀儿说:“这事儿也不能叫她知道,否则她跑了,你也没肉吃了。”

    李雕儿傻笑道:“好,好……二哥一定照顾好她。”

    李鹜和一长衫老者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外,李雀儿连忙出门迎接。

    “大哥,老哥哥——”

    堂屋内,沈珠曦扶着泥墙,浑身冰凉无力。

    她只是醒来后口干舌燥,想要一杯水罢了,却不料听到这么可怕的话!

    她惊慌失措地回到床上,险些摔了一跤,好不容易才在李鹜进屋前,把那床有陌生男人气味的棉被盖到了身上。

    “就是她。”李鹜说:“吐了之后就晕倒了。”

    沈珠曦紧紧闭着眼睛,努力平复急促的心跳。

    有人坐到床前,拉起了她的手——竟然没有放上一块丝绸遮挡,就这么直接摸上了她的手腕!

    “脉搏急促,潮热发汗。”那人伸手到她额头探了探,又摸了摸她的眼皮,说:“形体消瘦,眼球掠动,脉快而无力,我观此症……”

    “说人话。”李鹜说。

    “这姑娘有虚热,我开几服药就好了。”

    “行,开药。”李鹜说:“治不好我再来找你。”

    “这方子,我回素心堂再写给你,你来拿方子的时候,一道把药捡走。”

    “我和你一起去。”

    李鹜跟着唐大夫走出堂屋后,唐大夫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

    “这姑娘不是县里的人,她和你什么关系?”

    “认识而已。”李鹜言简意赅道。

    “你可不能做那强拐民女的生意——”

    李鹜不高兴了,两道浓眉拧作一堆:“老子是那种人吗?”

    “是啊!是啊!大哥还给她吃了好多猪下水呢!”李雕儿帮腔道:“连我的份都吃走了!”

    “你闭嘴。”李鹜一个眼刀过去,李雕儿委委屈屈地蹲下了。

    “现在各处都乱得很,她那模样,绝不是普通人家养得出来的。你别怪我多管闲事,老夫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这都是为了你好……”

    “知道了,知道了。”李鹜说:“既然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这出诊费你还好意思收吗?”

    唐大夫抚着白须说:“一码归一码,别说咱们不是亲的,便是亲的,也要明算账。”

    李鹜嘁了一声,推开了篱笆上的木门。

    “除了吃药,平日里有没有什么注意的地方?”

    “她的身体底子是好的,此次是受了惊,又许久未进水米才会这样,并不要紧,多休息便好了。”唐大夫说:“你这么紧张她,既然不是强拐民女,那是想让人家做媳妇?”

    “你这个糟老头子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你急什么,老夫我也是过来人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李雀儿站在篱笆门前,对二人背影挥手:“老哥哥慢走——大哥放心,家中有我!”

    待两人的背影都看不见后,李雀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走回院子。

    “我去上个茅厕,你看好堂屋。”

    “晓得了!”李雕儿头也不抬,光顾着看桂花树下两只大黑蚂蚁打架。

    李雀儿从土屋一侧的小径走去后院没多久,堂屋里响起了几声咳嗽,一道呼喊:

    “李雕儿……”

    李雕儿扭动肩上圆乎乎的脑袋,左右张望了一会,终于发现声音来自昏暗的堂屋。他抛下两只打得热火朝天的蚂蚁,走到堂屋门口,朝里探进一头。

    沈珠曦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李雕儿……帮我拿点喝的水好吗?”

    李雕儿说:“乖乖隆地咚……要求还挺多。行吧,行吧,看在肉的份上……”

    待李雕儿转身离开后,原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沈珠曦立即跳了起来。她跑到门边,看着李雕儿庞大的身躯进了厨房后,立马跑出堂屋。

    打开篱笆门后,李雀儿和李雕儿仍未发现她的出逃。沈珠曦拔下头上玉簪,扔在院中充满尘沙的地上,希望李鹜三人能就此知足,不再追捕她。

    沈珠曦选了李鹜走的方向,却又害怕碰上李鹜,一路走得飞快,顾不得回头。

    夕阳已经隐去,天空蒙上一层蓝灰色阴影,天色越沉,沈珠曦越是慌张。她从小到大,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皇庙,就是那地方,也在皇宫里,不过是轿子多坐一会罢了,而现在——这都是什么地方啊?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往来不绝,挑着担子卖炊饼的大声吆喝,声如铜锣;开着店面卖米油的锁着店门,大肚囊就快顶上门锁;头发高高盘起的大娘正和鱼摊老板就篓子里最后一条草鱼讨价还价。

    老农赶着皮包骨头的老牛慢悠悠走在街上,一只橘黄色的肥猫懒洋洋地趴在青石台阶上与她对视,毛茸茸的尾巴晃来晃去。空中飘荡着炊饼的香味、青草的草汁味、人群聚集的汗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臭味。

    沈珠曦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世界,她不经意地转头,撞上一双浑浊无光,死气沉沉的铜铃大眼,沈珠曦吓得跌坐在地,几只苍蝇从毛刺刺的头颅上受惊飞走。

    肉铺老板娘发出爽朗的笑声,周围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都落了过来。

    沈珠曦呆呆看着木板上的黑猪脑袋,浑身血液都流走了。

    “小姑娘,第一次出门呀?”

    肉铺老板娘绕过摊位,想要上前扶她,沈珠曦先一步站了起来,踉跄着转过身跑走了。

    “咦,这……”

    沈珠曦头也不回。

    她一口气跑到人少的地方,一边喘气,眼泪一边止不住的流下。前方有一书生走来,她赶忙又走了几步,站在一间已经关门的店铺前,对着紧闭的店门,用力擦了擦眼里的泪。

    那双失去光芒的眼睛,让她想起了死不瞑目的淑妃。

    皇宫中的惨剧忽然复活,连天的大火和惨死的宫人接连浮现在眼前,她无法阻拦,无法忘记。

    那书生总算走了,沈珠曦在店门前蹲了下来,蜷缩着身体,一遍遍深呼吸,默念着“不哭”。

    不知念了多少遍,眼泪终于止住了,沈珠曦重新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忽然闻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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