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走廊,陈绍聪躲在僻静一角,给杨羽打电话,喜上眉梢地道:“你们今天就回来啊,太好了!灾区人民都安置好了吗?”
“我们这的危重伤员都已经送回仁合了,其他一些轻伤患者也已经转送到各县的医院去了。”杨羽回答。
“好好好,你们这次的任务完成得非常不错,回来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你们干呢。”陈绍聪笑嘻嘻地说。
杨羽只想穿过电话线敲他的头:“陈绍聪你搞清楚口气啊,主任在我这头呢。”
陈绍聪如释重负地连连感叹:“可算熬到头了。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几天有时候做梦都以为自己在缝合。一下子吓醒了,睁开眼,我果然在缝合。”
“行了行了,知道你累,知道你辛苦,钟主任和陆晨曦不在,可显出你来了。”杨羽没好气地说着,但说着说着就笑了。
“这你算说对了,就是因为平时他们都在,我这块金子才显不出来。现在我终于知道,陈绍聪在仁合急诊意味着什么了。”陈绍聪倒也大言不惭地认了下来。
杨羽还想挤对他几句,钟西北走来招呼:“都收拾好了吗?走了走了,早干完早回家。杨羽,别打电话了,走了。”
“来了主任,陈绍聪的电话,您跟他聊两句吗?”杨羽举着电话问。
钟西北挥挥手:“不聊了,回去说吧。”
陈绍聪听着这边的声音问:“怎么还有事儿啊?”
杨羽压低声音道:“钟主任你还不知道?临走前大家也不能闲着,他接手了几个防疫站的消毒区域,我们现在要去帮忙做灾后消毒。不说了,我干活儿去了啊。”
陈绍聪忙不迭地叮嘱道:“注意防护啊!”然后美滋滋地往急诊办公室走。
研发出来的联合抗生素起了作用,普外、骨科、急诊等科室出现的耐药菌株感染都基本得到了有效控制,各科都没有再发现新的耐药菌株。大家都略微松了一口气,只有庄恕明显憔悴了,心情沉郁。
“庄大夫这是怎么了?”张默涵偷偷问楚珺。
“林皓的情况不太好。”楚珺蹙眉道,忽然看到心胸外科护士台被一群人挤挤挨挨地包围起来,还吵吵嚷嚷着——
“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到底是什么病?”
“对,你必须说清楚!你们家人是不是得了脏病!”
“是不是传染病啊!我们都住在一个病房里,你什么都不说我们怎么安心啊!”
……
人圈越来越向护士台逼近,几个护士尽力阻拦,根本拦不住。站在最中间哆哆嗦嗦的,是蔡伟的妻子王芳。方才她出来找护士问自己丈夫的情况,就被人围了起来。
楚珺见状连忙挤进去,帮着一起劝说家属们:“大家别冲动!同病房的病人病情恶化,跟蔡伟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没关系你们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每次做检查都拉屏风穿隔离衣,给我们做检查的时候穿过吗?”
众人不信地吵嚷着。
楚珺尽量大声道:“穿隔离衣是为了避免交叉感染,请你们不要瞎猜,这没什么可害怕的!”
“人家老林本来手术挺成功,人都恢复了。就是这个姓蔡的进来后,他就感染病危了,我们能不害怕吗?”
“我们的亲人都住在病房里,你叫我们怎么放心?你们大夫不能将心比心吗?”
楚珺被他们挤得直往后仰,难以招架。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什么叫将心比心?”来的是庄恕,他伸臂强推开围圈的家属们,毫不客气地挤进来,先对着楚珺问:“你没事儿吧?”
楚珺强作镇定地摇头:“庄老师,我没事儿。”庄恕点点头,转身对着这些家属,声音严厉起来:“在医院里只有三种人,病人、家属、医护,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都希望患者早一天好起来。你们的亲人是人,”他指王芳,“她的亲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权利。请各位家属们将心比心,不要再为难她了。”
“我们不为难她,但是你们和她隐瞒信息,就是对我们大多数患者的不负责任!”有个家属大声吼。
庄恕沉声道:“国家有关法律规定,每个病人的病情,属于个人隐私,我们作为医务工作者,必须予以保护,也希望你们给予支持和尊重!”
“他跟我们不一样,他得的是传染病!他不应该跟我们住一个病房!”
庄恕有些压不住火气,怒道:“我要保证每一个患者都得到必要的治疗,什么是‘必要’的治疗由我们来评估。如果有人不信任我们的专业水准,请你们自行联系其他医院吧。”
家属被庄恕这话惹得更是恼火,质问道:“凭什么得了传染病还来这儿祸害别人?我们为什么要转走?你们应该让他转走!”
“对!让他走!”大家一起闹起来,“让他走!让他走!”
家属们往前搡着要去推王芳,王芳瑟缩在楚珺身边,庄恕半步不让,坚持拦在她们身前。
“你们不让他转我们让他转,走!把他赶出去!”几个家属拿庄恕没办法,转头向蔡伟病房走去,庄恕赶紧挣脱开众人去拦,现场一片混乱。
眼看场面快要失控,王芳抱着头号啕大哭,楚珺也被吓得快哭了。陷在人群里的庄恕突然听到一声怒喝:“你们要干什么?!”然后是保安训练有素地迅速地分散了人群,制止了吵闹,守在了蔡伟的病房门外。指挥他们的人是傅博文。
傅博文和庄恕站到一起,厉声道:“这里是医院,谁在这儿扰乱医院的正常秩序,我们有权请他出去!如果还有不服从管理的,我只好报警请警察来处理了!”
几个情绪激动的家属被他镇住,不再说话。
傅博文对楚珺道:“你先带病人家属回去。”楚珺和一个护士连忙扶着王芳快步离开。
“傅院长,你们心胸外科在普通病房里面放了一个传染病人,这件事你知道吗?”有人认出了傅博文,高声问。
“医院里有很多患者的病,都可能会传染给别人,胃肠道感染、气性坏疽、呼吸道疾病,这些病都有传染性。”傅博文平静地回答。
“那你们怎么保证这个传染病人的防护绝对完善?”
庄恕这时也冷静下来,回答道:“这里是医院,是给所有人治病的医院。你问我要绝对完善,那么我告诉你,没有。”
傅博文接着说道:“我们大家,无论是病人还是大夫,都得过病,有的也得过传染病,你们在就医的时候,被别人赶走过吗?”
“那不一样!这个人的病是脏病,他干过什么事儿谁知道!”一人充满鄙夷地说道。
傅博文看着他道:“就算这个人犯过错,他已经用后半生无法痊愈的代价受了惩罚,其他人没有资格去判定他是该死还是该活,更没有人能告诉我们,这个病人该治不该治!他要是犯了罪有法律管,只要没有法律来告诉我们他不能治,这个病人我们就必须管。我现在还是这个医院的院长,我说话算话。你们的亲人,如果有谁从这位患者身上感染了疾病,我负全部责任!”在傅博文说话的过程中,林欢走过来,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他们。庄恕也看到了她,她只默默站着,没有参与,但她的神情,出奇冷漠。
傅博文话音一落,几个家属面面相觑,傅博文接着说道:“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向医务科反映,现在都请回病房去吧!”保安们也赶紧一边劝导一边疏散,终于,闹事的家属们纷纷散去。
傅博文向庄恕点点头,也转身离开。
庄恕出了一口气,看向林欢。林欢静静地走上前道:“庄大夫,我想说清楚,他们闹事不是我煽动的。”庄恕看着她,没说话。
“你可以不相信,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不赞成他们的做法。”林欢冷淡地说。庄恕有些疲惫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我相信你。”接着林欢话锋一转:“庄大夫,我感谢你救了我父亲,但我也不认同你们对这件事的解释和安排。如果是因为你们没有处理好这个病人,造成我父亲的术后感染,我会向仁合医院追究法律责任的。”她说完转身离开,庄恕无奈地站在原地。
这一场风波杨帆很快就知道了,第一时间把庄恕、傅博文请到他办公室,皱眉道:“这个我早就说过,国内大众对于HIV的认识和观念同美国不一样,不能拿美国的民众意识来想当然。同病房或者同病区的其他患者,即使有正常死亡,也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联想。他们可不考虑超常收诊量的特殊时期,只会说我们对患者的生命安全不负责任。”
“如果我们不接、不作为,那种情况下你让他怎么办?他如果真出现生命危险,反而是我们对患者负责了吗?”庄恕不赞同地说。
杨帆叹口气:“唉……你在美国考执照工作了这些年,观念不一样。国内对这个病的概念,就是往往会和患者的道德品质挂上钩。”
“我们做医生的,能用道德标准选择患者吗?”庄恕尖锐地问。杨帆立刻道:“不能,但是现在人人都会上网,大众会对我们做道德评判,进而影响到我们的日常工作,这也是事实吧?”
庄恕侧开头:“如果我能放开职业道德,按照感情好恶选,我其他患者都可以不接、不管,什么艾滋病、气性坏疽,什么胸腹联合手术、贯穿伤……都不管。我情愿只守着林皓一个患者。”
“不要说气话了,现在病人们谈艾色变,也不是他们的错,情有可原。既然现在手术也做完了,跟传染病医院联系,尽快把这个病人转过去吧。”傅博文开口道。
杨帆说道:“已经派人联系了。今天早晨各科耐药菌感染者的情况已经汇总出来,这一批联合抗生素已经起效,普外、骨科都有患者开始好转,我已在全院推广治疗方案了,相信感染很快就能控制住。”
傅博文点点头,见庄恕脸色依然沉重,问道:“庄大夫,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庄恕低声道:“林皓的情况不乐观,年龄大,胸外伤严重,术后感染发生也最早,昨夜发生感染性休克、心衰、呼吸衰竭,最严重的是肾功能指标极差。”
杨帆担忧地说:“多器官衰竭?也就是说,即使能用抗生素控制住感染,患者也很难过来了。跟他女儿说明情况了吗?”
“说过了……她情绪很激动,对我们的治疗有异议。”庄恕黯然说。
“这种情况,庄大夫,你是很了解患者心理的,多做解释工作吧。”杨帆无奈地说。
傅博文开口说道:“手术成功了,家属一颗心已经放下,这时候再告诉他们,是耐药菌感染导致了病危,对没有医学知识的家属来讲,的确是很难理解。如果你有难处,我可以出面向家属解释。”
庄恕静了静,抬头道:“不用了院长,我会处理好的。”
灾区医疗站开始撤离,陆晨曦、钟西北、杨羽等人将器材设备装车。杨羽一边装一边道:“我回去了必须连吃三天红烧肉,好好犒劳自己。”
“你不减肥了?”陆晨曦笑。
“在这儿我都瘦了好几斤了。再说了,反正老娘也有主了,多胖都不担心了。”杨羽理直气壮地说。
钟西北在一旁朗声道:“你们梦想的红烧肉、冰啤酒都交给我,还有烩三鲜、糖醋排骨、烧带鱼,今天晚上都来我家,我已经让你们乔姨准备了!”
人群中一阵欢呼声,有人趁机喊了一嗓子:“铁公鸡拔毛了!”
“去去去!有这么说自己主任的吗?”钟西北笑了。
陆晨曦小声开口:“主任,我想……”不待她说完,钟西北就道:“不准请假!”
“我真有事儿。”陆晨曦认真地说。钟西北看她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事儿吗?连你男朋友一块儿叫上。”
陆晨曦急了:“什么男朋友,您小点儿声啊……”钟西北饶有兴致地故意问道:“什么?庄恕不是你男朋友?”
陆晨曦把手里的东西一扔,恼羞成怒地道:“你们什么都没听见啊!我不干了,我上车了。”杨羽笑得不行,连忙拉住她:“等等等等,还没合影呢!来来来快点儿,拍照了拍照了。”
于是,在雨后晴朗的天气里,医疗救援队的成员在一起乐乐呵呵地拍了照,钟西北叼着烟站在中间,笑得格外爽朗。
庄恕回到办公室就把这次耐药菌株的发生始末都做了研究和统计,神情凝重地对着结果思忖半晌。然后他站起身,把所有相关的检查结果和病历收起来,抱着去了杨帆的办公室,在他面前一摊,沉声道:“我发现所有耐药菌感染的患者,都是下尿路感染,也都使用过导尿管。”
杨帆看着病历没抬头:“你的意思是,导尿管有问题?不会吧,这型号的导尿管一直在用,没有问题啊。”
“那会不会是这一批次有什么问题呢?”庄恕皱眉问。
杨帆笃定地笑了笑:“这种时候,他们敢吗?灾害发生当天的进出搬运,不可能做到严格的隔离、无菌。再就是人员密度,即使是你所在的加州大学医疗中心,科研和临床水准高,管理也精细,遇到这种情况也很难控制。”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建议把这批次导尿管的质量和来源,做一次全面调查。”庄恕坚持。
杨帆盯着他,沉默片刻后道:“庄恕,我看你最近是不是太疲劳了?林皓的事情也让你很焦躁,有点精神紧张啊。”
“你是说我神经过敏吗?”庄恕问。
“非常时期大家都有点神经过敏,难免有些事情会判断不准。这段时间,科里的常务太过偏劳你,远远超过了外聘专家的范畴。等救灾过去,院务、心胸外科的工作都走上正轨,也该给你减压了。到时候,管理层面的闲杂工作你就不用管了。”杨帆不紧不慢地道。
“您的意思是,这批导尿管的检查就不做了?”庄恕只抓住这一点不肯放。
“做,该做做嘛,导尿管的事从技术上查一查完全可以,我没意见,有什么问题该报就报上去。行了,没什么事儿就忙去吧。”杨帆轻描淡写地道。
庄恕点点头,站起来。
杨帆收拾着桌上的病历,收拾整齐了,抬起头来发现庄恕还站在那儿,他静静地看着桌上的病历说:“我不是一腔热血的实习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医院从不单纯。”
杨帆一愣,笑了笑:“你想多了,你是从业多年的专家,我可没有说你不懂管理,不懂医疗环境的意思。”
庄恕抬头,直视着杨帆:“医院不单纯,可医疗本身,应该单纯。杨大夫,我小时候的经历,曾经让我特别痛恨医院和医生,而第一个改变我想法的人,是你。”
杨帆愣了,多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他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有了那么大的变化——再回头想到庄恕口中那个曾经的自己,是那么的陌生。
杨帆略不自然地笑笑,庄恕淡淡地道:“我知道,一切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我自己也一样。但是,”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杨帆,“这一场救灾,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我几乎就让自己相信,至少‘尽力救人’这一点在这里,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没有改变。”他说完后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杨子轩依然在兢兢业业地从事他拖地打扫卫生的志愿者工作,在急诊刚拖完地,他把防护手套摘下来丢到脚边的桶里,仰起头伸展胳膊,做出标准拉伸肌肉的姿势,长长地吸了气……恰巧陈绍聪从背后走过来,用指头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戳,正戳在他腰眼上,杨子轩晃了一下,起身要去回击,生气地说:“陈叔叔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干我很容易受伤的!”
陈绍聪一边躲着一边道:“大侄子,空气里都是细菌、病毒、微生物和消毒水,一大口吸进肺里有啥好?我这是救你呢。”
“敢情我还得谢谢你的专业指导啊。”杨子轩气呼呼地停手。
陈绍聪也停下来,正色问:“听说你在收集救灾期间仁合医院的各方面数据?我们急诊到现在收诊了多少伤员啊?反正我觉得从早到晚都没停过。”
“具体数据回头给你看报表。总之,你们的接诊量已经超出了这三年美国同类情况的二到三倍,而医务人员数量、医疗空间都远不如美国。最重要的是,目前发现的院内感染率,和美国的平均水平持平,这几乎算是奇迹了。”杨子轩佩服地说。
陈绍聪一脸得意:“我从前真是低估自己了。”
“你还有低估自己的时候?”杨子轩没好气地笑道。
陈绍聪当仁不让地说:“仁合急诊面对最严峻考验的时候,老大们不在,急诊工作是在我的主持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才得到了这么好的结果。怪不得钟主任看重我,我还是有中流砥柱的潜质的。”
“嗯,你这些话我会原封不动地汇报给我爸的,你是这意思吗?”杨子轩故意挤对他。
“小杨啊,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不过如实地向院长汇报我的工作成绩,也是应该的。放心,以后仁合急诊就是你的研究基地,你陈叔叔就是你的数据库。”陈绍聪拍着杨子轩的肩膀大包大揽。杨子轩却叹了口气道:“我真正关心的重点恐怕你帮不了,问你也没用。”
陈绍聪就不服气了:“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说来我听听。”
“化疗药,懂吗?”杨子轩道,“先锋公司的药,是我爸做主多进的吗?”
陈绍聪抚额:“我靠,怎么上来就问这个?太猛了吧?”
“我就是想知道,先锋公司的药,比其他同类药贵了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五,有没有临床上的充分理由?”杨子轩认真地说。
陈绍聪轻轻咳嗽一声:“这个……这比较复杂。首先,咱们的临床技术收费低,你在美国留学你知道,这个技术收费养不了医院,只能靠药补……”
杨子轩抓住重点问:“结果就有了这个空子。但是有了这个空子,管理者也可以不钻,对不对?”
“哎呀,人无完人,杨院长也有他的过人之处。也有底线,起码谋财不害命,你说对吧?”陈绍聪尽量轻松地说。杨子轩摇了摇头:“那么多经济条件不好的患者,掏不起药钱,谋财可能就是在害命。”
陈绍聪说不过他,问道:“你……认识陆晨曦吗?”
“认识啊,怎么了?”
陈绍聪老气横秋地道:“你少跟她学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我准备要做一篇论文,分析这些医院,高比例使用先锋公司药物器材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是临床,更不是为了病人其他方面的考虑,到底是为什么?”杨子轩认真地说。陈绍聪哀号一声:“天呐,刚走了一个陆晨曦,怎么又冒出个你来……”
中午,楚珺端着饭盒边吃边走路过花园的时候,看见庄恕正坐在长椅上,喝着一瓶酸奶。楚珺想了想,还是走过去问候道:“庄老师,您不吃午饭吗?”
“哦,不想吃,喝点酸奶挺好的。”庄恕拉过手边的塑料袋找了一下,冲楚珺笑笑,“不好意思啊,都喝光了。”
楚珺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没关系,我不喝。我记得您一直是喝咖啡的,怎么现在喝起酸奶来了?”
“是一个病人家属请我喝过,我觉得还不错。”
“真好,要是每一个病人家属都这么体贴就好了!”
庄恕却神情失落:“这个人……是林皓的女儿,也是她最先拿了蔡伟的检查单,质问我HIV病人为什么住在她父亲病房的。”
楚珺吃惊地说:“她怎么能这样呢?”
庄恕无奈地摇摇头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好家属、坏家属,只是立场不同罢了。站在医生的角度上,我不赞同她,但如果我……如果我是她的亲人,我可能会理解她。”
“当时我自己在那儿挡着那些家属,心里害怕极了,真怕他们动手,多亏您和傅院长赶来了。”楚珺感激地说。
“做大夫可不就是这样吗,不光要能治病,还要照顾病人和家属的情绪。”庄恕平淡地说。
楚珺由衷地说道:“我觉得您和傅院长水平真高,要是我,肯定说不出那种既漂亮又有理有据的话。”
庄恕再次摇摇头,目光沉郁:“杨院长说得对,我们确实低估了大家对艾滋病患者的抵触情绪。如果同病房或者病区真的有患者死亡了,真不知道家属们会怎么看我呢。”
载着仁合医院医疗救援队的两辆中型面包车,终于启程回家,行驶在山路上。
陆晨曦和杨羽坐在第一辆车里,车上大多数人都累坏了,上车就陆续睡着,只有陆晨曦还在看着手机。杨羽打了会儿瞌睡睁开眼问:“你看什么呢?”
陆晨曦赶紧锁了手机:“没事儿,没看什么。”
“手机现在就是你的命啊,眼里除了病人就是庄恕,真想人家就打个电话嘛。”杨羽不明白她在矜持什么。
“打什么呀,一会儿就见着了。”陆晨曦故作淡定地道。
“一会儿就见着了你还死盯着照片!”杨羽斜她一眼,陆晨曦赶紧看看左右,急道:“你能小声点儿吗?”
杨羽都乐了:“我小声点儿有用吗?全院都知道了,现在群里的话题已经是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了,大家都开始设局下注了……”
陆晨曦气恼地说:“又是陈绍聪撺掇的吧?”
“他可顾不上你,那些当初想追你又没敢动的最积极了,他们现在都在策划着,等救灾结束了集体请庄恕吃饭,探讨是怎么追到你的。”杨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陆晨曦心里直叫要命,拿起手机开始拨电话,嘴里道:“我得和庄恕说一声,绝不能去参加。”电话接通后,陆晨曦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最近有鬼鬼祟祟的人请你吃饭,千万别答应。”
“为什么呀?”庄恕被她这没头没脑的电话搞糊涂了。
“你别问,也别加什么乱七八糟的群,我到了跟你细说。”陆晨曦还是干巴巴地说。
庄恕笑了:“好吧。什么时候回来?”
“已经在车上了,还没出山呢。”
“好,到了给我电话,我出去接你们。”庄恕想到陆晨曦要回来了,唇边不自觉就带出一丝笑意。
“还得跟你说一声,晚上钟主任要请客,你跟我一起去吧?”陆晨曦怀着小期待问。
庄恕皱眉:“我这里有个病人情况不太好,我得守着他,就不去了。”
“是林皓吗?”陆晨曦猜到,然后说,“好,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在院里陪你。晚上也别吃食堂了,我去买点外卖,咱俩一块儿吃点好的。”杨羽在旁边听到,不乐意了:“有什么好外卖啊,钟主任家有好吃的都不去。”陆晨曦赶紧拦她:“你别添乱,他有事儿。”杨羽继续起哄:“什么事儿?结婚大事儿啊?老庄你抓紧啊,我可都押了钱了,半年之内要搞定!”
庄恕在电话那边听得哭笑不得:“杨羽闹什么呢,怎么还有押了钱的事儿?”
陆晨曦涨红了脸:“你别听她的,她瞎闹呢。”杨羽不理她,索性招呼着大家:“我不管,反正半年之内不结婚,我就赔了,到时候我可不给份子钱。”车上其他同事也都凑过来起哄,七嘴八舌地说:“是啊庄大夫!你们要抓紧啊!我们不给份子钱啦!……”
就在笑闹声中,车外一阵轰隆乱响。陆晨曦他们车辆的车窗被一块滚石砸碎,车内迸出尖叫,但滚石砸落的声响越发密集,还有可怕的轰隆巨响间杂。司机往外探头一看,大喊一声:“抓好了!”汽车猛地加速往前冲去,车上的人们猝不及防地往后一倒,又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
庄恕急得忽地站起身紧张地问:“喂,喂!出什么事儿了?”但手机响起一连串的忙音,再没能接通。然后是从急诊科得到消息,仁合医院医疗救援队的汽车遭遇落石,轻伤数人,钟西北重伤。
被落石砸出无数大小痕迹的救援车在仁合医院刚刚停下,杨羽、白雪等人就跳下车快步将钟西北的轮床推下来。
钟西北失去意识地躺在轮床上,满脸血迹,毫无生气。他左侧股动脉处用撕碎的衣服做了紧急包扎,此时已经被鲜血浸透。右脚裤腿完全撕烂,小腿伤口缠着布条,左上臂和腹部都缠着撕成条的衣服。
陆晨曦一身鲜血,骑跨在钟西北的身上,依然低着头持续地做着心外按压。
庄恕领着陈绍聪等人推着监护仪器,向他们迎过来,问:“晨曦,怎么样?”陆晨曦声音沙哑地报告:“钟主任严重失血,重度休克,昏迷。我做了尽可能的止血处理,扎住了割伤的股动脉,用布条填塞体表其他出血……出事的是仪器车,所有仪器药品都在那辆车上,我只能紧急止血,做CPR。”
庄恕心疼地看着她,但这时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时间说,他们立即将钟西北放到急诊室抢救床上,陈绍聪给他接上监护仪器,陆晨曦开放两条静脉通道,杨羽为他吊上血袋输血,罩上氧气面罩给氧。
庄恕俯身听诊,问道:“出血量多少?”
陆晨曦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没法判断他体内还有什么脏器损伤。”
“让血库再准备六单位B型血,同体温的晶体液和胶体液,马上送到急诊。通知手术室,做好手术准备。”庄恕快速说道。
杨帆和傅博文也跑着赶了过来,傅博文带人直接冲进急诊抢救室,杨帆拉着痛哭的白雪问:“怎么回事?”白雪捂着脸泣不成声:“山体滑坡把器材车砸了,司机当场死亡,我们把钟主任拉出来,他说不出话,全是血……”
傅博文站在抢救室门边,望着病床上的钟西北,心里一沉。
庄恕和陆晨曦各在钟西北病床的一边。庄恕操作床边B超仪器,将耦合剂涂抹在探头。陆晨曦一边拿听诊器听诊心肺,一边看着监护屏幕上的数字。杨羽轻声报告:“血压四十、二十,血氧饱和度六十,心电曲线凌乱,心律一百二十。”
陆晨曦哑声道:“多根肋骨折断,胸骨断裂,心音弱,心率失常……应该是心包损伤和血气胸。先心包抽吸,然后打强心针吗?”
庄恕盯着彩超显示屏幕上的心尖波动:“搏动无力……存在右房损伤,胸腔严重积液,马上准备抽吸。”
陈绍聪看了一眼钟西北,急促地喘息着冲过去猛地推开抢救室的门,冲门外围着急诊室的医护们吼道:“需要浓缩红细胞和胶体液,催血库!”几个医生、护士不约而同地准备去取,这时外面的杨帆应道:“我去!”穿众而出,一边给血库拨电话,一边疾赶向电梯。
庄恕眉心深锁,竭力维持着手上动作的稳定,手中长针头缓缓拉起针栓,抽出一管血色液体。
傅博文亲自端着弯盘走过来,接针管,递过酒精棉球、医用纱布。
这时,陈绍聪的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手机,里面传来急诊护士长的声音:“陈大夫,120送来一家四口,呕吐、腹泻、中度休克,怀疑食物中毒……”
陈绍聪失控地脱口大喊:“你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吗?!你捣什么乱!”
陆晨曦转身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抢过他的电话,叱道:“你疯了?!”陈绍聪眼里盈着泪,浑身直抖。陆晨曦拿着电话,极力克制着情绪问:“沈老师,怎么了?”然后应道,“我知道了,马上到。”她挂了电话,扳过陈绍聪的脸大声道:“你看着我……看着我!”陈绍聪嘴唇哆嗦着转过头,看着陆晨曦。
陆晨曦强忍着泪道:“钟老师他能过来!你……陈绍聪,你他妈是个大夫!别在急诊室给他丢人,明白吗?”陈绍聪紧咬着牙点点头。陆晨曦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钟西北和床边的傅博文、庄恕,她咬着牙推着陈绍聪出去。
陈绍聪抹着泪穿过急诊大厅里围拢的同事,一把抓住迎着他的杨羽的胳膊,哽咽地道:“去接诊。”两人向外走去。浑身是血的陆晨曦走出来,从同事手中拿过一件干净的白大褂,抖开来穿上,再接过另一个人递过来的听诊器,一起出去接救护车送来的病患,投入工作。
杨帆抱着浓缩红细胞、血浆、胶体液,奔向抢救室,确保了最快时间送到。
傅博文守在病床边,捏着通气皮球。
杨帆亲自去吊胶体液。
庄恕拿起抽血管,低头抽血。
三人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做着手里的事。
钟西北依然面色苍白,昏迷不醒。
时间从未过得这么缓慢又这么迅疾,陆晨曦第一万次看向时钟,心里的焦灼越来越浓,没有消息,急诊抢救室钟西北那边一直没有消息……终于再也忍不住,她向一位来接病人的大夫急匆匆叮嘱了两句,把病历和检查单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便往抢救室方向跑去。她冲进抢救室,看到庄恕站在钟西北床前,面色惨淡,而傅博文、杨帆站在一边,脸色沉痛。
陆晨曦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她极力不去想,只顾喘着气问庄恕:“怎么样,可以送去手术了吗?”
庄恕低声道:“血管损伤造成的主动脉撕裂,肺破裂伤、脾裂伤,多处骨折,包括颅骨……”陆晨曦失去了耐心,打断他:“别说了!为什么不手术!胸腹、胸腹联合是吗?我去联系普外和骨科,我们一起合作!我现在就去!”她说着转身就要走,庄恕一把抓住她,声音痛楚:“没有用了!”
陆晨曦怔住了。
傅博文轻声道:“晨曦你冷静下,听庄恕说。”
“钟主任的休克纠正不过来,血压无法恢复,失血过多时间过长,发生了代谢性酸中毒,心肌肾脏都受到了损伤。现在他已经多器官功能衰竭,不可能承受手术了。”庄恕的声音里有巨大的哀恸,陆晨曦的眼泪立刻涌上来:“……你是说不救了吗?不救钟主任了?……我们试一试好吗?傅老师、杨院长,让我试一试吧……”
傅博文和杨帆低头不语。庄恕握住陆晨曦的肩膀:“晨曦,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晨曦崩溃地摇着头:“我不相信你,我要重新检查钟老师,你让开!”庄恕拦着她:“陆晨曦你别这样!你理智一点!”
床上,钟西北半睁的眼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声响。傅博文赶紧冲他们道:“别吵了!老钟醒了!”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
陆晨曦赶快走过去俯下身道:“钟老师,您别急,乔姨快到了,我们马上给您手术。”
钟西北艰难地一字字地说:“不要…不要做手术了,我没时间了……你们……出去……老傅,留下……”
傅博文感到意外,但随即把眼帘垂下。
庄恕瞥向傅博文,又看回钟西北,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杨帆过来拉起陆晨曦:“我们出去等。”陆晨曦满脸是泪,伤心地看着钟西北,慢慢和庄恕、杨帆退了出去。
傅博文在病床边俯身,抓着钟西北的手:“老钟,你坚持一会儿,乔禾马上就到了,你得等着她。”
钟西北已经说话困难,却挣扎着开口道:“傅博文……张姐走了三十年了……我们都对不起她……对不起小斌和南南……”
傅博文不能面对地转开头:“老钟……现在不要说这些了!”
“小斌……小斌是庄恕……南南是林欢……”钟西北的话让傅博文震惊,说不出话来。钟西北接着费力地说:“庄恕没有认她……不能认啊……不能让孩子知道……她妈妈那么冤……”
傅博文喃喃重复:“林欢……林欢竟然是南南!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啊,上天不让这件事就此埋没。”钟西北无神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博文啊,真相不该被埋没。”
傅博文崩溃地抱着头:“可是……”
钟西北一把抓紧他的手:“……那张……那张取药单子,你真的不知道,是否伪造?真的不知道,是谁伪造了它?”
傅博文脸色惨白:“我……可是……”
钟西北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很多年前……我写了证言……乔禾知道……老傅,谎言,只能玷污仁合……你站出来,还真相一个清白……还百年的仁合一个……清白。”
傅博文浑身颤抖,双眼含泪。
钟西北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三个字:“答应我!”傅博文仓皇地看着他,钟西北的手又紧紧地抓了他一下。
傅博文仍是不敢应承,只是老泪纵横地叫道:“老钟……老钟,我……”
钟西北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松开,缓缓合上了双眼。
傅博文呆坐片刻,木然打开抢救室的门缓缓走出来,发现围在不远处的人群都含着泪看着他。
一名护士陪着钟西北的夫人乔禾从人群后跑上前来,乔禾嘶喊着:“老钟!老钟!”傅博文看着她,愧疚地低下头。乔禾与傅博文擦肩而过,冲进抢救室,身边两个护士哭着跟了进去。
陆晨曦默默流着泪,伸手抓住旁边庄恕的手。庄恕满眼含泪,牙关紧咬。
杨羽背靠着轮床坐在地上,哭着捂住了自己的脸。陈绍聪默默地转头往外走去。
钟西北的离开让每个人都被各自有所不同的哀恸压得喘不过气。
陆晨曦脸色苍白地坐在钟西北的办公桌前,整理着钟西北的遗物——只有一块已经摔碎沾满泥土的手表和一个压扁了的金属打火机。陆晨曦拿起一块手帕,轻轻擦拭手表上的泥土。
庄恕独自站在天台上,暮色苍茫中第一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钟西北不在了,他那个正直爽朗讲义气的钟叔叔不在了……这个世界上知晓真相且愿意帮他澄清当年冤屈的人,可以说,没有了。
庄恕扶着天台栏杆的手不住颤抖。
傅博文独自坐在办公室,望着墙上挂着的“初心”二字。钟西北离世之前说的字字句句都在他耳边惊雷一般回响,他闭上眼睛,胸口一阵阵刺痛。
陈绍聪一直靠着桌子,呆呆地坐在办公室角落的地板上。他没有开灯,杨羽走进来,看着他,又借着走廊路灯的光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项目申请书,只见申请项目名称一栏写着“急诊移动初诊平台”,申请人“陈绍聪”,领导意见一栏写着“批准申请”,签名处,端端正正地写着“杨帆”两字。
杨羽轻声道:“批了。”陈绍聪一动不动。杨羽伤感地道:“这也算是杨院长给钟主任的交代了吧。”陈绍聪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
杨羽走到他身边,柔声道:“我跟沈姐说了,待会去替她们陪着乔姨,你跟我一块儿去吧,我自己去也有点担心,乔姨血压肯定高了。”
陈绍聪把脸扭到一边:“我不去。”
“钟老师这些徒弟里,你和他是最亲的,他家里又是个女儿,出了这种事,你到现在都不到他家里去帮忙,你觉得合适吗?”杨羽说得合情合理,陈绍聪却突然大声道:“我不去!我不能去见乔姨。”
杨羽在他身边蹲下,劝道:“你怎么回事啊?你光在这难受有什么用!人已经没了,你就别想了。老师走了你也不去,师母会埋怨你的……”她说着去拉陈绍聪,陈绍聪却用力甩开她的手,跳起来,大声吼道:“我不去!你知道什么?!我不能去!我没脸去见他家里人!她埋怨我才好呢,我恨不得她打死我!”
杨羽惊讶地瞪着他:“你胡说什么呀?你怎么了?”
陈绍聪眼睛血红,吼着:“我去了你让我说什么?说钟老师是替我去的,是替我去死的!”
“你什么意思啊?”杨羽震惊。
陈绍聪流着泪退到墙角,哽咽着说:“本来去医疗队的应该是我。是我妈打电话来不许我去,我自己也想着移动初诊平台的项目进行到最关键时候了,我想这个最考验人的时候在医院好好表现,让所有人能看见我有能力。我也没想到会出事……没想到,钟老师替我去了,没能回来……”他说着,哭着又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之间缩成一团。
杨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然后慢慢地,她在他面前跪坐下去,伸手抱住了他。
天色已晚,庄恕把陆晨曦带到自己办公室,给她倒了热水,两人静静靠坐在沙发上。陆晨曦面色疲惫,喃喃地自语:“陈绍聪已经起不来了,明天我不能休息,我得在急诊盯着,钟老师家你替我去吧。乔姨是个要强的人,什么事儿都不愿意麻烦我们,但是她身体确实不好,有高血压,你替我们看着她吧。”
“嗯,我请好假了,我会去的。”
陆晨曦长出一口气:“当时他抢着要上器材车,我们谁也争不过他。他说要跟司机说话怕他打盹儿,我们一想也是,钟老师跟谁都合得来,司机师傅也愿意跟他聊天,就让他去了。谁想到就这么几十公里,还遇上这种事……我们当初要是搬东西手快一点,早一分钟发车,也许就错过去了。”
庄恕摸摸她的头发:“你不要自责了,这种事情,没有人能预料得到。”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突然觉得好累。”陆晨曦疲倦地合上眼睛。
“你们在医疗队一直紧绷着,精神都是高度集中,也没休息好,加上发生这件事情,体能和精神上一定都到了极限,我送你回家休息去吧。”庄恕温言道。
陆晨曦轻轻摇头:“我不想回去……我躺在床上就想哭,就让我在你这儿待一会儿,行吗?”
“我拿件衣服给你盖一下,你睡一会儿。”庄恕起身从椅背上取下一件衣服,让陆晨曦躺在沙发上,给她盖上衣服。陆晨曦往后挪了挪给庄恕让出地方,庄恕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陆晨曦看着她,眼中有难得一见的脆弱:“明天的急诊里再也看不到钟老师了,庄恕,聘期结束了你能再续签吗?我希望你留得久一点。”
庄恕温柔说道:“我……我也想留下。”
陆晨曦长长出了口气:“傅老师退休了,钟老师也离开了我们,现在我在仁合,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庄恕没有回答,只是一直握着她的手。
陆晨曦喃喃地道:“之前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谁都打不倒。失恋算什么,踢出心胸外科也不在乎,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可是今天,我感觉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坚强了,或许是因为你吧,心里有了一个依靠,人就会变得脆弱。”
庄恕压抑着内心的情绪安慰她:“没有人能永远冷静坚强,我们都一样。”
“经历了这么多事,也看见了生命的无常,我有点怕了。我想抓紧一切机会,和珍惜的人在一起,我害怕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庄恕,我……我有点想结婚了。”陆晨曦眼睛已经快睁不开,迷茫地轻声道。
庄恕把她的手放在脸颊上贴着,没有说话。
陆晨曦呜咽地低语了一句:“我……我真想钟老师啊……”终于陷入了昏睡。
庄恕看着她熟睡的样子,理了理她额前的乱发,以极低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没想到这次回来能遇见你。现在的仁合医院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矛盾的存在。有的人让我很敬重,有的人让我很无奈,有的人让我……难以面对,更害怕伤害她。我不知道我想要做的事,离开了钟叔叔,自己还能撑多久……”
房间里一片沉静,窗外的月光通过百叶窗,洒落在地板上,也照在庄恕瘦削的脸上,他的神情十分茫然。
陆晨曦蜷缩在沙发里,睡得很沉。
突然,茶几上庄恕的手机振动声响起,他立刻按住不让声音吵醒陆晨曦,低头一看内容,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林皓病危。他连接的监护器屏幕上,心电图曲线杂乱,仪器警铃响起。而他表情痛苦,半张着嘴,呼吸困难。
林欢抓着父亲的手叫道:“爸!爸!您别着急,大夫马上就来了!”
护士拿着几瓶药液冲进门。
庄恕跑进病房,做心外复苏、疏通气道,看了眼最新的肝肾功能结果,他难过地道:“上呼吸机。”
病床上的林皓却突然发出声音,庄恕忙凑过去,听林皓艰涩地说道:“我不上……不上呼吸机,叫林欢来……”
林欢上前抓起父亲的手叫着:“爸!我在,我在呢!你说吧。”
“……要和你妈妈好好地生活……别怕,即使我不在了,还有家人……”林皓看了眼庄恕,“有你的家人……爱着你。”
庄恕忍住悲痛把头低下。
林皓嘴里喃喃地念着:“庄大夫……”庄恕上前抓着他的手。林皓艰难地道:“庄大夫……你……你……”林欢抬眼看看庄恕,眼里是掩饰不住的不满。
庄恕对林皓低声道:“对不起……”
林皓痛苦地喘不上气,停止了呼吸。监护仪传来持续的报警声,显示出一条直线。
林欢号啕地哭喊:“爸!爸!”林母也上前伏倒痛哭。
庄恕难过地闭上眼睛。
林欢哭了一阵,猛地起身将庄恕推出病房,一边向外推搡着一边大叫:“你为什么没救活他,为什么?手术不是很顺利吗?你是什么专家!我爸感染都是因为你!我爸的死你要负责!我要告仁合!我要告你!”她捶打着庄恕,不停地斥责着,医护上前把她拉开。她满脸是泪,挣脱开护士,喘息着盯着庄恕。
庄恕眼中含泪,向林欢深深鞠躬:“对不起,林小姐。”
林欢恨恨地看着他,流着泪慢慢地走回病房。
庄恕转过身,神情木讷地往前走着,眼泪终于流了出来。闻讯赶来的陆晨曦站在不远处,两人对视,庄恕双眼通红。陆晨曦走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别难过了,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在这种特殊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办法。”
庄恕轻轻地推开她,怆然道:“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的亲妹妹。”
陆晨曦一愣:“林欢?”
“现在我该告诉你了……我是谁。”庄恕哑声道。
陆晨曦呆呆地看着庄恕:“你……是谁?”她一脸茫然不解,“你在说什么?”
“二十九年前,有一位车祸患者,在仁合医院抢救脱险,他的夫人在当天生下了他们的女儿。不幸的是,若干小时之后,这位伤员因药物过敏而死亡。官方的定论是,伤员的责任护士张淑梅因为疏忽,取错了药物,给标明青霉素过敏的伤员输入青霉素,而不是医嘱上开的利多卡因,造成了这起医疗事故。”
陆晨曦怔怔地看着他,“你,你说的这个伤员,这人是我的亲爸爸啊!”
“我就是张淑梅的儿子,小斌。我母亲始终不承认她拿错了药物,一直申诉,但没有结果。所以,”他凄然道,“我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人证、物证,能证明我母亲是冤枉的。那么,我母亲就是那个害你失去了生父的护士,你们一家人心中,那个玩忽职守的护士。”
那个夜晚,发生了太多事情。
但时间从不会停步,依然如故前行,只是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而有的裂缝又需要更多时间才能消弭。
早晨,杨羽和白雪照惯例参加在护士台由护士长主持的交接班。交接完成后,护士们散开,各自准备工作。
杨羽和白雪转身往工作告示墙走,边走杨羽边从资料下抽出一张外卖单道:“这家陕西面馆是咱们院对面新开的,看样子还不错,今晚就定这家吧。”
“照片儿都拍挺好看的,谁知道呢。”白雪道。
“尝尝呗。”杨羽走到公告墙边的一块木板旁,把外卖单钉上去,目光移向松木板的一角,那里挂着一个小挂件,挂件里是钟西北叼着烟搞怪姿势的照片。杨羽看着挂件,心中感慨,随后伸手轻轻拨了挂件一下,轻声道:“老头儿,早上好啊。”
挂件轻轻摆动着,杨羽看着挂件微微一笑,转身离开,走向急诊医生办公室。看到陈绍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脸色憔悴,头发略乱,手里捏着一片气泡膜,啪啪作响。
杨羽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柔声问:“吃早饭了吗?”
陈绍聪心不在焉地说:“吃了。”
“吃的什么?”
“忘了。”
杨羽知道陈绍聪一定是没吃早饭,叹气道:“你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算了。”陈绍聪还是耷拉着头,手里一直啪啪地捏着气泡膜。
杨羽忍住恼火说道:“移动初诊平台那个事儿,你什么时候开始啊?马主任上任开会的时候,不是还问你了吗?”
“看吧。”陈绍聪继续捏着气泡膜。
杨羽一把抽掉他手中的气泡膜,生气地说:“你还要装死人装到什么时候啊?”
陈绍聪面无表情,看都没看她,晃晃悠悠站起来,一边走过她一边嘟囔着:“装到真成死人的那天。”
杨羽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捏了一把手中的气泡膜,发出“噼啪”的声响。
陆晨曦穿好外套,拿起桌上的包走向卧室门口,但她忽然停住了——因为听到客厅有动静,是庄恕在走动。她站在门口仔细听着,等待着,直到客厅里庄恕的脚步声到了门外,传来关门声后,她才拎着包,打开门走出卧室,走进客厅收拾着桌上的资料往包里装。忽然门又打开了,庄恕拿着一个快递包裹进屋,与陆晨曦打了个照面。
两人都是一愣。
庄恕有些尴尬地道:“刚才快递送到楼下去了,我去拿了一下。”
陆晨曦没说话,继续收拾手里的东西。
庄恕拿着包裹走到桌前开始拆快递,低声道:“这段时间院里这么忙,我也来不及搬走。”
陆晨曦没看他:“我也没赶你。”
“等我忙完手上这些事,或者你父母要来了,我会搬走的。”庄恕说道。
“我爸妈一向都是突然袭击,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你什么时候想搬……随便。”陆晨曦依然没有看他,收拾好包,拎起来要走,又停下脚步问,“我听说林欢已经找了律师,要告医院?”
“是,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庄恕平静地说。
陆晨曦淡淡地道:“最好让她只告你,别告仁合。”
庄恕从拆开的快递包裹里拿出一副女式高尔夫手套。陆晨曦看到了,但装作没看到,快步走向门口。
庄恕把手套递过去:“送你的,快递太慢了。”
陆晨曦停住看了一眼说道:“自己留着吧。”拎着包出了门。
庄恕无奈,默默地把手套放在了桌上。
杨子轩还是每天坚持着运动的习惯,跑步回来,顺便拎回早饭,还没来得及吃,看到杨帆睡眼惺忪地走出卧室。
“昨晚几点回来的,下飞机以后怎么没直接回家啊?”杨子轩问。
杨帆倒了一杯水,带着倦意道:“出机场的时候两点多了,开会的人一块儿吃了点儿消夜,我又去院里看了看,到家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那您今天上午还去啊?”杨子轩关心地看着他。
“就在办公室待着,也不做手术,还是去吧,有点困也没关系。”杨帆揉揉脸颊。
杨子轩示意桌上的早饭:“那您快吃吧,我洗澡去了。”
杨帆叫住他:“等会儿。你那个救灾的数据,我开会的时候给同行们都看过了,他们都夸你呢,我把这个夸奖给你转达了啊。”
杨子轩笑了:“怎么样,给您长脸了吧?”
“长什么脸?那也是我自己的成绩。”杨帆得意地道。
杨子轩失笑:“看把你能的。”
杨帆走去拿包,打开拿出一张卡,递给杨子轩:“你马上要回美国了,这两天把该见的朋友都见一下吧,想买什么,自己看着买。”
杨子轩笑了笑,没接。
杨帆挑眉:“怎么了?这次我不给你限额。”
杨子轩不信地说:“您少来这套。”
“熊孩子怎么说话呢?”杨帆故作生气的样子。
杨子轩笑了,一把把卡抓过去道:“您又不是不清楚我回来是干什么的,二段论文还没写出来呢,我能走吗?”
“有一篇交差就行了,把救灾数据拿回去再做一篇嘛。”
“NIH给我基金可不是为了给您长脸的。”杨子轩说着一边挥着手中的卡一边往房间里走,“不限额是吧,别哭啊爸。”
杨帆看着儿子的背影,叹了口气。
陆晨曦和庄恕出门不久,一辆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
董学斌拎着简单的行李从后座下来,副驾上的程露没下车,探出头道:“你先上去,晨曦和小庄他们肯定不会自己做早饭,我把沈大成家的青团先给他们送过去,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对对对,让他们趁着新鲜吃了。跟小庄说一声,晚上早点回来吃饭。”董学斌笑呵呵地道。
程露也是满脸笑容地应了句:“好!”
董学斌挥挥手:“路上小心啊。”
程露甜蜜地嗔了句:“坐在车里小心啥,上去吧你。”继而对司机说,“师傅,走,去仁合医院。”
出租车启动离开,董学斌拎着箱子往小区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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