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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伊池问这个问题是有原因的。

    贺家的家产在他的肚子有动静以前,基本上和贺作舟无缘。他不清楚贺六爷这些年到底有多少积蓄,但是看先生又买房子又买地,想来还能周转一段时间。

    方伊池穷苦惯了,对钱的概念撑死了就到五千块,再多的到他手里,以前也都换成了药。

    后来嫁进贺家,没什么地方用得着钱,概念就越发模糊,如今手里有了进项,第一反应就是给先生送到前边去。

    而方家的家产在今天以前,他根本没考虑过。

    方伊池问完,又回神,揉着眉心摇头:“你当我说胡话吧。”

    “对了,方均南还不肯走?”

    万福替他倒了一杯茶:“不肯走,说是没得到您回复的话就不回去。他是方家人,咱家老爷子也不能真的出面赶人走,这些天四爷也在养病,腾不出手管,所以咱还真不能把他如何。”

    万福的言下之意是,方均南与旁的无赖不同,他自个儿有钱,说借住在贺家,当真是借住,吃饭开销一应不用贺家·人·操心,还时不时以晚辈的身份给贺老爷子备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除了来找方伊池,压根儿没给贺家带来任何的麻烦。

    “我晓得了。”方伊池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盯着贺作舟留在屋里的外套出了会儿神,“你们爷在家的时候,遇上这样的人,会怎么做?”

    “爷什么都不会做。”万福意外地打量了方伊池一会儿,见他真是要学,重新垂下眼帘,“爷不会搭理这种人,实在嫌烦了就掏枪。”

    方伊池扑哧一声笑出来。

    贺作舟在外人面前的温文尔雅是装出来的,一般情况下很成功,四九城这些年来关于六爷的传闻就是证明,但是真要遇见难缠的狗皮膏药,还是最简单的方法最有效。

    枪啊……

    方伊池刚想到,万福就从怀里摸出来一把:“六爷说了,您要是要学,我们就教您用。”

    “先搁这儿吧。”方伊池没想到贺作舟连这一茬都想到了,忍不住问,“那我要是想给先生拍电报,先生能收到吗?”

    “能,六爷到了车站就能收到。”

    “好。”方伊池有太多话要说,当即等不及,挥退了万福,自个儿伏案在纸上打草稿,一直写到后半夜才歇下。

    再之后,贺六爷收到了一封事无巨细的电报就是后话了。

    且说现在的小凤凰,他把最近发生的事儿一口气全写在电报里发给了贺作舟,心下松快了大半天,又后知后觉地后悔起来。

    人贺作舟在前边处理铁路的事情呢,哪有闲心管他的事儿?

    方伊池忧愁地抱着狗崽子,盯着万福熬鹰。

    那只海东青断断续续地熬了几个月,如今初通人性,但是万福并不敢直接让方伊池和它亲近,毕竟是只猛禽,还没被误以为是狗崽子的狼小。

    说起来要不是小狼崽子连叫都不怎么会叫,贺作舟也不敢让方伊池上手抱。

    “小爷,方家的那个人又来找您了。”万福手上戴着皮手套,将剩下的带血的肉喂给海东青,回头对他讲,“您看着,还见吗?”

    自打那天拿到了亲生父亲病重的电报以后,方伊池就没再搭理方均南。

    分开了太多年,原本就不浓厚的血缘关系早已被岁月打散揉碎,方伊池也不是原来那个为了钱可以在平安饭店硬着头皮做服务生的少年郎了。

    此“方”非彼“方”。

    “我爹生病的事情是真的吗?”方伊池谈到方家的事情的时候,眉宇间总是笼着一层寒霜。

    贺家在南方亦有些眼线,方伊池前几日就让万福着手去查,算算时间,该有回信了。

    “病是真的。”万福答道,“但是并不严重,只是风寒。”

    “只是风寒?”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方伊池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依旧有些啼笑皆非,“他们就这么想要我回去?”

    “小爷,您现在不仅仅是方家的少爷,还和六爷成婚了。”

    “所以他们还想通过我去控制我先生?”方伊池的嗓音猛地提高,到底年纪小,没贺作舟那么深的城府,气恼都体现在脸上。

    万福被他逗得笑弯了腰:“小爷,人方家是做生意的,拿你去跟我们六爷谈生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们就那么笃定我会帮着他们?”方伊池对多年未见的家人没抱什么期待,但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天真,“还是他们傻到以为我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就会迫不及待地回去?”

    他问完,又猛地回过神。

    换遇上贺作舟以前的自己,怕是真的会兴高采烈地回去。

    方伊池扶额叹了口气,转着手里的茶碗,心思有些飘忽:“万福,先生有没有拍电报回来?”

    “前头不比咱们这儿,就算拍了,也怕是来不及传回来。”万福安慰他,“您再等等,咱们爷收到您的电报,绝对会回信的。”

    贺作舟的确回信了,但是他的回信没追得上报纸。

    方伊池以前和方伊静生活的时候有订报纸的习惯,跟了贺作舟以后,贺六爷也时常买报纸,他常跟着看。现如今贺作舟不在家,报纸就直接到了方伊池的手上。

    平时报社放在头版的都是关于时局的,今日也不例外,说老毛子和倭人为了争夺铁路的所有权大打出手,当局正在面临史无前例的危险处境。

    洋洋洒洒一大篇铅字方伊池一概看不清了,他知道报社写出来的新闻有夸大的成分,但他瞧见自家先生陷入危险的处境,如何能不担心?

    方伊池攥着报纸,当即喊来了万福,让他上平安饭店寻阿清,先把这些时日赚来的钱送到前头去。

    阿清已不是服务生,和曾经的经理一样,甚至比经理的权力更大,直接掌管着账簿。阿清二话不说,把账面上能腾出来的钱换成银票,全给了方伊池。

    但是方伊池觉得还是远远不够。

    他从警卫员里挑了一个看着靠谱的,拿着钱去换银行汇票,他想得很单纯,报纸上也有提到,所谓交易,离不开钱,就算先生不需要,他的这些也能用在旁的地方。

    反正转过去就对了。

    就在方伊池为了贺作舟担忧的同时,方均南最后一次找上了北厢房。

    方伊池正在为即将发出去的电报打草稿,头也不抬地拒绝:“不见。”

    “小爷,方家的人说了,”传话的万福尽职尽责地将每一句话传递到他的耳朵里,“最后只说一句话,您要是再不跟着他回去,他就再也不上北平来烦你了。”

    这句话的诱惑力有些大,方伊池绷不住起身,披着风衣,走到门外,却听身后的万福又道:“小爷,今天南边传来了新的消息,您且听一听。”

    “新消息?”方伊池刹住脚步,“说。”

    贺家的手再长,南方的方家也着实远了些,打听到的消息自然传得慢。

    万福替他抖开披风,轻声回答:“方家之所以能发家,全因为您的生母带来的那笔嫁妆。当初方家还是小门小户,您父亲用这笔嫁妆买了一船洋白面,刚巧碰上战事,这才成就了方家今日的局面。”

    “不过方正北做成这笔生意,刚要掌管家里的生意,您就被拍花子的拐走了,他在找您的过程中瘸了一条腿,失去了继承家业的资格,也就记恨上了您的母亲,据说您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夜晚的风很凉,方伊池静静地站在原地,盯着天上的繁星如坠落的火星,一颗接着一颗闪烁。

    万福从来不会夸大其词,说的都是事实:“这回方正北非要找您回去,似乎是因为您的母亲还留下了一笔钱,但是没留在方家,而是留在了自个儿娘家里。而娘家那边传了话,说是只要见不着您,这钱谁也别想碰。”

    “所以我爹想用我去换这笔钱。”方伊池说得无比笃定,攥着披风的手用力到泛白,即使从未对“亲人”抱有任何幻想,当他亲耳听到真相时,依旧觉得悲凉。

    “小爷,您甭管方均南说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方伊池回过神,再次抬头看天,却找不到先前的那些星星:“不往心里去,还往哪儿去呢?”

    呼吸间,他已然打定了主意,喉咙里挤出声模糊的笑:“他不是要钱吗?我就要他亲眼看着我拿到这些钱,直接给我先生去!”

    “小爷?”万福微微怔神间,方伊池已往院外去了。

    他见着了神情严肃的方均南,下巴轻点:“听说你有事找我,说吧,我来了。”

    方均南此时已经对方伊池有些了解,在参加婚宴以前,他和所有人一样,打心眼里觉得贺作舟娶的是个长得漂亮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别说带回南方了,就算是让他悔婚,也应该是很容易的。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错了。

    方伊池真的成了“方老板”,还完全没给方家面子。

    对于这个从小就没见过几面的“弟弟”,方均南的心情同样复杂。方家的子嗣在财产的争夺上和多数大家族一样腥风血雨。

    但是方均南不是个有大野心的人,他会为了把方伊池带回去而在贺家逗留这么些时日,是因为他对家中长辈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而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掌家的。

    方均南有自知之明,一个方家的小辈在四九城里,没有贺六爷明媒正娶的男妻有地位,所以经历了第一回的拒绝以后,他对待方伊池的态度就再没强势过。

    “铁路的事,方家或许能帮上忙。”方均南并没有兜圈子,直接拿他最关心的一点说事,“我知道你不愿回家,也不愿见你爹,但是事从权宜,你应该清楚,前边的事,拖得越久越危险。”

    方伊池垂着眼帘,纤细的手指交叉在身前,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方均南说的话。

    “你想想,若是真的回去,方家的家产也有你的份儿不是?”方均南不断诱导,却又苦不堪言,因为连他自个儿都不确认未来会不会分到家产的一杯羹,此刻却要以此为诱饵,诱惑一个他压根儿得罪不起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你可以向去过南方的人打听,我们方家配得上贺家的门楣!”

    “也是。”方均南本没抱希望能得到回应,不承想,方伊池浅笑着仰起头,他眼底映着飘摇的火光,也不知说的话有几分真假,“我考虑考虑。”

    方均南松了口气,告辞回了屋。

    他目送方均南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来不及整理情绪,余光里又撞上来一点猩红色的光。

    下人举着灯笼,引着严仁渐往前走。

    贺作峰的腿伤没好透,贺作舟又不信任其他人,便让严医生留下帮忙,方伊池走过去想打声招呼,头再次疼起来。

    也没有多疼,就是乏劲儿一阵一阵往上冒。他这些时日忙的事情太多,晚上独处时经常头疼,没力气找医生,此刻见着严仁渐才想起来问。

    严仁渐当即挎着药箱就要去北厢房给方伊池诊脉。

    他倒是淡然:“没事的,明天再说吧,估计是冷风吹的,不碍事。”

    严仁渐借着烛火仔细瞧方伊池的面色,觉得的确没有太苍白,却依旧不松口:“小爷,您要是不介意,我现在就给您诊脉。”

    方伊池道了谢,伸手撸起衣袖,寒风呼啸,冷意宛若锋利的刀刃在他的手腕上来回划动,他却没有在意,目光淡然,直到严仁渐收回诊脉的手,才道:“如何?”

    严仁渐怔怔的:“挺好。”

    “挺好?”方伊池失笑,“这么说我没病?”

    “没。”严医生还是没怎么缓过神,眉目间甚至有疑惑。

    他隐约听见严仁渐嘀咕了句什么“不应该啊”,还有句“让您嘚瑟,这下子可得等好一阵子才能下手了”。

    不过严仁渐显然陷入了心事中,方伊池与之告别的时候,他猛地跳起来,头也不回地跑,说是要拍电报。

    方伊池以为严仁渐要去哪儿给人看病,并没有拦着,还吩咐万福把家里的车借给严医生,继而转身回屋,不顾警卫员的阻拦,收拾起了行李。

    方家的事,方伊池不想掺和,但是他得把属于自个儿的钱抢回来,送给先生。

    *

    ——哐当!

    茶杯的碎屑四散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湿漆黑的军靴。

    贺作舟还没来得及脱身上的披风,面色阴沉,风雨欲来:“这就是你跑来的原因?”

    严仁渐挎着药箱,欲哭无泪:“六爷,我这不是急着拍电报给您道喜吗?谁知道小爷一声不吭,连夜带着警卫队就往方家去了!”

    “他不知道自己怀了孩子?”贺作舟踩着摔烂的茶杯,捏着马刀的手微微颤抖,“严贱人,我太太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枪崩了你!”

    严仁渐已经受过好几回惊吓,如今再听贺作舟的威胁,彻底麻木,凄惨地扯了扯嘴角:“六爷,这谁能想得到?”

    “……我拍个电报的工夫,小爷就带人杀到车站,登最晚一班火车,直接奔南方去了。”

    “据说万福想拦,没拦住。小爷还把那个方均南绑走了,说是抢到什么钱就回家,让您不要担忧。”

    “抢钱?”贺作舟眼前一黑,恨不能飞过去把方伊池逮回来,“操了,他以为自己是土匪?”

    “还不是为了您……”

    “报纸上的屁话能信吗?”贺作舟差点再摔一个茶杯,“倭人他算个屁!”

    说完,扯掉手套,六神无主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军靴踩得破瓷片,发出一连串刺耳的脆响。

    “订票,现在就去给我订车票。”贺六爷把军帽狠狠扣在头上,推开严仁渐,一头扎进风雪里,“没车票就把火车给我抢下来,往南方开。”

    “逮不住这只吃饱了撑的凤凰,我就不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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