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毫无血色的脸颊,萧澜意识到事情或许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
“那时你在闭关练武,墓穴里头太闷,我就想一个人去红莲大殿看星星。”陆追眉头一直皱着,声音也很沙哑。
萧澜站起来,想去桌边替他倒一杯水,却被一把死死握住手腕。
“我不走。”萧澜赶忙道,“只是去倒杯热茶。”
陆追抬头看着他,神思有些恍惚,像是还没从回忆中走出来。
萧澜越发担心,索性将他整个人抱起来,连着被子拥在自己胸前:“若是不舒服,就先别说了。”
陆追摇摇头,有些疲惫道:“我没事。”
他的确没事,只是有些茫然,或者说是有些费解。
在陶夫人说起食金兽之前,他的脑海中并没有与之有关的任何回忆。可不知为何,在听完故事后,一个完整的黑影却清晰浮现在了脑海里,狰狞的面孔,黑色的皮毛,说话时有獠牙翻出嘴唇,尖锐的指甲泛着光,上头勾满金银珠宝,走动之时,甚至还有一粒一粒圆圆的明珠滚落在地,窸窸窣窣地,停在脚边。
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想象,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当时那黑影就站在几步开外,呵呵笑着,嘴里散发出腥臭的气息。
丢掉记忆的不仅仅有萧澜,还有自己。
一想到这一点,陆追全身猛然泛上寒意,简直称得上是毛骨悚然,手也不自觉握紧他的衣袖。
“明玉,”萧澜低声道,“别怕。”
陆追道:“他当时问我,想不想杀了鬼姑姑,杀了你,毁了整座冥月墓。”
“然后呢?”萧澜问。
“我说不愿意,他就卡住了我的脖子,”陆追道,“我当时惊慌失措,只知道拼命挣扎,后来便晕了过去。”
而在苏醒之后,这段经历却从脑海中离奇消失,身边人也似乎全不知情,一切都回到了最平常的样子。若非今日凑巧听到,他觉得自己或许此生都不会再重新想起。
原以为连贯的童年回忆骤然出现裂缝,带来的而不仅仅是惊慌,还有挥之不去的不安全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丢失了多少曾经,只这短短的,与食金兽相遇的一瞬,还是发生过更多事情的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没事的。”萧澜拍拍他,“你先冷静下来。”
陆追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痛楚先是一丝一缕,从各个角落慢慢涌出,后便结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勒得脑髓几乎要崩裂而出。
他无意识捏着萧澜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肌肤,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冰冷而又潮湿。心里却像是起了火,烤干了血液,喉咙似是要冒火。于是他一把推开萧澜,想要去桌边喝一杯水,挣扎时却不甚打落白瓷烛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明玉,你看着我!”萧澜握住他的肩膀,“乖,先醒一醒。”虽说已心急如焚,可他的声音并不大,像是怕吓到已经处于紧绷状态的陆追,语调依旧是轻缓的。
其余人听到动静,也纷纷赶过来。
陆追坐在床边,眼神茫然而又痛苦。
“怎么了?”陆无名惊问。
萧澜摇了摇头,冲他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低声道:“像是想起了一些先前的事情,与食金兽有关,被自己吓到了。”
被先前的事情吓到?其余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方才也提到了,不还好好的。
“明玉?”萧澜继续哄他,“先冷静一下,有话慢慢说。”
陆追却问:“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萧澜笑笑,将他的双手捂在掌心,“若什么都不想说,那就不说了,不过你得先醒过来。”
陆追看着他的眼睛。
萧澜道:“好了吗?”
陆追想了想,点头。
萧澜向后伸出手。
岳大刀机灵无比,瞬间便递过来一杯热茶。
陆追喝完水之后,总算是清醒了一些,再环顾房中,一圈都是担忧而又关心的眼神。
阿六忐忑道:“爹,你还好吧?”
陆追疲惫道:“没事。”他依旧像是刚从梦里走出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陆无名坐在床边,将儿子的手硬拉了过来。
为了试脉,并不是为了别的。
萧澜:“……”
陶玉儿:“……”
陆追道:“爹。”
“别说话。”陆无名抬掌,徐徐传了些内力给他。
心里的闷痛逐渐散去,陆追长出了一口气,道:“谢谢爹。”
“方才出了什么事?”陆无名拿过一旁的靠垫,让他重新躺回床上。
陆追看了众人一眼,带着一丝不确定道:“我好像也失忆过。”
陶玉儿皱眉:“食金兽?”
“不单单是食金兽,或许还有别的。”陆追道,“儿时那食金兽曾问过我,想不想杀空冥月墓,成为那里的主人。我拒绝他之后,便被一掌击晕,醒来后却全然不记得这件事。”
“你小时候,那便不会是刘成,也就说明食金兽不仅一只?”陶玉儿推测。
“刘成背后定然是有人的。”萧澜道,“八成就是最早的那只食金兽。”
“他想杀了鬼姑姑,杀了你。”陆追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整理思绪,“你当时还小,所以是鬼姑姑结下的仇?”
萧澜疑惑:“可我当初在遇到那怪物时,也曾同姑姑提过,她似乎完全不相信我的话,还说我是胡编乱造逃避责罚。”
屋里变得沉默起来。
事情似乎陷入了又一个谜团。
两只食金兽,先后出现在冥月墓以及洄霜城,一个要杀空冥月墓,一个卯着劲挖人心,图什么?
“而且,”陆追看着萧澜,继续道:“若我缺失的那段记忆是被他拿走,为了掩饰行踪,这倒能解释得通,可他又为何偏偏留下了你的回忆?还有,若他想杀你,为什么不在那时动手?”
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
阿六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晕眩起来。
陆无名道:“睡吧。”
陆追回神:“嗯?”
“交给爹。”陆无名道,“今晚我就去将那怪物拎出来。”
先前按兵不动,是想看看能不能揪出更多人,可现在前路迷雾重重,他觉得自己应当提前收网,至少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萧澜道:“我随前辈一起去。”
陶玉儿并未反对。
陆追也道:“多加小心。”
“别再想先前的事情了,”萧澜叮嘱,“等我回来,一切都会有答案。”
陆追道:“好。”
既然决定要行动,那就事不宜迟。众人简单商议了几句,便各自分头行事。萧澜与陆无名一道出了客栈,陶玉儿则是留下照顾陆追,岳大刀泡好花茶送来,也陪着一起等。
天上弯月惨淡,照着寂静的长街,连犬吠声也隐了去。
空空妙手问:“食金兽?”
萧澜点头:“就在前头不远处的枯井中。”
空空妙手又问:“抓到了,你就能随我一道回去了吗?”
萧澜道:“我以为前辈会对这墓穴中的怪物感兴趣。”
空空妙手呵呵哑笑:“待你随我多下几回墓穴,就能知道什么食金兽食银兽,都不稀罕。那黑漆漆的地府里,什么怪物没有,跑出来一两只为祸人间,不稀罕。”一边说,一边凑近,继续贪婪地看着他的五官,想要从中找到些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到我这把年纪,对什么都失了兴趣,除了你。”
陆无名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爷孙之间的认亲大会。虽说不喜欢,但他也承认,这个空空妙手抛去人品不言,祖父倒是当得挺不错,对萧澜有求必应,说不让擅自行动,这么多天就当真老老实实住在那偏僻宅院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今晚一说,也是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问都不多问一句。
萧澜道:“多谢前辈。”
“走吧。”空空妙手道,“抓了那食金兽,也好快些跟我回家,待你学成祖传独门秘技,再随便找谁生个儿子,我就放你回来见那姓陆的小子。”
陆无名听得五雷轰顶,险些吐血。
你算盘还能打得更加无耻一些。
萧澜心里暗暗叫苦,硬着头皮走在陆无名身侧。曹叙的人依旧守在枯井周围,说那黑影一直未出来过。
陆无名第一个跃入井中,萧澜紧随其后,空空妙手第三个跳下来,手里握着一颗明珠,微微用力便会迸出微弱亮光,既能照亮眼前,也不会打扰长眠之人。
脚下的土地很干燥,只有落叶**堆积,一侧被人挖出通道,勉强能容成年男子侧身通过。
空空妙手拨拉了一把陆无名,示意他走到自己身后,他没有认出面前这中年男人是谁,也没有兴趣了解攀谈,既然是孙子带来的,那要跟也就跟了,别挡在眼前碍事便成。
……
萧澜摸摸鼻子,主动断后,让陆无名走在了自己前面。
原以为只是条小小的暗道,却没料到三人蜿蜒走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前头依旧没有光亮。
空空妙手抬手示意两人停下,右手从腰里摸出一枚小镊子,缓缓抽掉了面前的蛛丝机关。
微弱的“磕”一声,四周闪着银光的长矛被固定住,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萧澜诧异,冥月墓中也有机关师,可他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娴熟的拆除手法。连陆无名也对这老头刮目相看,当然,刮目归刮目,关于生完儿子再回来看姓陆的小子这句话,依旧可以记恨三五十年,七八十年,好几百年。
丝缕凉风吹过脸颊,依照丰富的经验,空空妙手知道,自己已经快到了这暗道的最顶端。他先前只是答应替萧澜做事,单纯当成任务来完成。可随着一道一道障碍被拆除,却反而变得兴奋起来——这枯井地道的主人应当和自己一样,也是常年在墓穴中游走的,否则不会有如此精妙的古代机关。棋逢对手的快感,让他的眼中又再度布满了猩红。
那会是谁呢?空空妙手隐在暗处,悄悄将头探出去几分。
一声咆哮传来,在狭小的空间内震荡回环。
三人都被惊了一下,以为是被发现了行踪。
“别急,急什么。”苍老的声音传来,像是在安慰那食金兽。
暗道的最顶端是一处暗室,大小能容下十几名男子。一名老者身披黑色毛皮大氅,正在慢条斯理,往刘成手指上涂抹着油膏,缓缓道:“再过几天,我就带你去挖那冥月墓少主人的心。”
萧澜微微皱眉,自己?
空空妙手眼中的兴奋骤然退去,换成了嗜血的杀机。
陆无名按住他的手腕,示意先冷静。
刘成含糊不清:“杀了他,我能得到什么?”
“只杀他,你或许得不到太多东西,可等你挖的人心越来越多,你就能让这江湖恐慌,让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侠,只要一听到你的名字,就都惊慌失措。”蝠松开手,“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刘成口中滴出贪婪毒液。
蝠拍拍他的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四周烛火跳动,或明或暗映照着满地散落的黄金,发出幽幽的光。
空空妙手扫视了一圈暗室,只有一处机关。在同其余两人交换过眼神后,他迅速从袖中抖落一枚银豌豆,直直打向最左侧的屋顶。
耳边传来微弱风声,蝠警觉地睁开眼,却迟了一步。顶部那小小凸起的机关被一击贯穿,稀稀拉拉的毒剑从圆孔中滑出,没有任何力度。
与此同时,萧澜纵身跃起,手中乌金铁鞭呼啸缠住刘成,甩着他重重砸在墙壁上。
骨骼碎裂的声音传来,刘成惨叫两声,蹬腿晕了过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蝠来不及多做考虑,瞬间张开广袖,从毛毛皮大氅中脱壳而出,手中密密麻麻弹射出数百枚银针,针尖皆淬过剧毒。
陆无名抬掌卷起一道漩涡,强大的气流将那银针冻在半空,而后猛然翻转,朝着反方向弹了回去。
从未见过如此恐怖骇人的内力,蝠腾挪躲开,总算看清了面前中年男子的容貌。
“你是陆无名?!”
空空妙手也吃了一惊,陆无名,陆追的爹?
萧澜将刘成的手反捆在身后,站起来时余光却瞥见角落一堆布料,被金砖压着四角,像是藏了东西。
“是什么?”萧澜问。
蝠没有说话。
萧澜挥鞭卷起那遮盖的油布,下头却咕噜噜滚出几个小布人偶,其中一个恰好被带到陆无名脚边,身后钉着生辰八字,恰是陆追出生的时间,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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