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丑陋的布偶像是一支冰箭,刺痛了陆无名的眼睛。
身为一个父亲,他曾经是失职过的,让自己的儿子一出生便身陷魔窟,长大后又独自在江湖中漂泊,不知在生与死中挣扎过多少回。明枪暗箭,机关陷阱,还有这不知来路的狰狞怪物,似乎每一个人都想要得到他,控制他,杀了他。
陆无名眼底迸出赤红杀机,单手狠狠卡住蝠的脖颈,臂膀青筋暴起,手指收缩间,几乎能听到对方骨骼碎裂的声音。
那是能捏碎石块与精铁的力度。
萧澜上前劝阻,在将所有事情都问清楚之前,杀了此人并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说,”陆无名声音低沉缓慢,“你究竟是谁?”
蝠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双脚离地踢腾着,嘴角也渗出鲜血。
陆无名将他丢回地上。
蝠趁机大力喘了几口气,坐着向后挪退几步,嘶哑道:“我不想杀陆小公子。”
陆无名继续冷冷盯着他。
“这布偶,这布偶只是做个提醒,”蝠捂着胸口,“我曾经在陆小公子身上拿走了些东西,年纪大了,做个人偶提醒我莫要忘,毕竟将来还要还。”他一边说着,脸上却突然浮现出诡异的笑意来。萧澜心知不妙,还未来得及出手,头顶巨石却已整块轰然脱落,重重砸了下来。
灰尘顿时溢满室内,碎石下雨一般扑扑落下,呛得人睁不开眼。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萧澜当机立断,单手发力撑住那巨石,对陆无名与空空妙手大吼:“先撤!”
白雾炸开,是带着刺鼻气味的毒药。蝠的怪笑声越来越远,似是已从不知隐蔽在何处的出口离开。
情势危急,来不及多做考虑,陆无名拖过一边蜷缩着的刘成,与空空妙手一道退回暗道里,萧澜咬牙猛然向上一拖,强大的内力如同蟒龙般从体内呼啸而出,将那巨石震得四分五裂,向四周飞溅而去。趁此机会,陆无名纵身踢飞一块巨石,替萧澜清出了一条折返的路。
地道摇摇晃晃,像是即将坍塌,几人捂住口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枯井。脚下土地隐隐颤抖,井口不断有灰尘升腾而出,如同有厉鬼在嚎哭作乱。
“大家没事吧?”陆无名问。
萧澜摇摇头,右手手腕有些发红,稍微动一动便疼得钻心。
空空妙手大惊失色,上前紧张捧起他的胳膊:“怎么样了?”
萧澜道:“扭伤了,休息几天就会好。”
“这……这……”空空妙手呼吸急促,哆哆嗦嗦捧着他的手,“走,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夫!”
“当真没事,前辈不必担忧。”萧澜道,“那巨石太重,硬碰硬难免受伤,骨头没事。”
“混账,混账!”空空妙手声音尖锐,也不知是在骂那诡异的老头,还是在骂自己。他此时的确是懊恼而又羞愧的,自以为已经拆除了所有机关,没想到竟出了如此大的一个纰漏,那么大一块巨石悬于脑顶却毫无察觉,是他从未犯过的错误。
“先回客栈吧。”陆无名道,“此行至少捞了个人,也不算白忙一场。”
萧澜点头,对空空妙手道:“前辈也回去吧。”
对方还在看着他红肿的手,像是没听到说话。
萧澜笑笑:“这是我自己的手,难不成我还会不管它不成,前辈放心,顶多三五日,就会复原如初。”
空空妙手忐忑道:“你别生气。”
萧澜摇头:“此行感谢前辈还来不及,又谈何生气,不如我送前辈回去?”
“不,你快去客栈,好好上药休养。”空空妙手慌忙叮嘱,又恶狠狠对陆无名道,“让你那儿子,让你儿子好好哄一哄,陪一陪他!”
陆无名面色铁青。
有病。
萧澜哭笑不得脑仁生疼,单手推着空空妙手的肩膀,硬是将人哄出胡同,回头见到陆无名还站在原地,于是淡定道:“前辈。”
“走吧,回客栈。”陆无名丢给他一块手巾,硬邦邦道,“按着额头。”
也不知那是什么祖父,只管看手,却放着破皮冒血的脑袋不管不问。
萧澜道了声谢,打开后却是一方香喷喷的丝绸手帕,上头描着鸳鸯戏水,很新,想来该是岳母亲手所绣。
陆无名在前头走得极快,萧澜没用那帕子,随手撕了一块衣袖,按住渗血的伤口大步跟上。
客栈里,阿六将火盆拨得更亮了些,对陆追道:“爹,你睡会儿吧。”
陆追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道:“困了自然会睡,不困,硬闭起眼睛也是做做样子。”
阿六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脑袋:“哦。”
陆追侧了侧身子,继续靠在床头想城里的事情。虽说身体虚弱,一头黑发却还是如同锦缎一般,在灯下泛着光。
阿六道:“爹。”
陆追懒洋洋回他:“嗯?”
“我娘得有多好看啊?”阿六往他身边挪了挪。
陆追回神,笑着拧他一把:“你只管好好想岳姑娘,不准再问我这个。”
将来总归是要见的,早一些说又有什么关系。阿六抓心挠肝,越发好奇起来。
陶玉儿借了客栈的厨房,此时也熬好药汤端了上来,黑乎乎的,莫说是喝,哪怕只是闻一闻也要忍不住皱眉。陆追却习以为常,道谢之后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陶玉儿用手帕替他擦了擦嘴,道:“也是苦了你。”
陆追笑笑:“小病小伤罢了,夫人不必在意。”
“睡一会吧。”陶玉儿替他拉高被子,“澜儿他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这一直傻乎乎等着,除了折腾自己外,也没别的用处。”
陆追答应一声,听话闭起眼睛。
阿六在旁颇为茫然,为何自己提起时就不困,换做陶夫人却说睡就睡。
陶玉儿轻轻替他放下床帐,起身想要离开,楼梯上却传来脚步声。
陆追意料之中睁眼坐起来。
……
阿六起身打开门,惊道:“受伤了?”
“皮肉伤罢了。”萧澜进屋,头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不过身上依旧挂着灰尘,看起来有些狼狈。
“出事了?”陆追踩着鞋下床,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没事。”萧澜扶住他,“我们带回了那食金兽,陆前辈正在下头与曹叙商议要关押到何处,不过可惜跑了个老头,那或许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陆追用手背替他擦掉额上一点灰尘,道:“我先替你处理伤口。”
“我自己来便是。”萧澜想要抱他回床上,却又觉得自己满身都是灰,于是道,“听话,回去好好躺着。”
“手腕怎么了?”陆追皱眉,硬将他拉到椅子上,转身将灯火调亮了些。
陶玉儿叹气,取过一边的大氅上前裹在陆追身上:“你关心澜儿,也要顾着自己,这寒冬腊月的,若让你爹看到,该心疼了。”
陆追面上一热:“多谢夫人。”
阿六取来药箱,陆追沾了些热水,仔细替他将伤口处理干净,手法很轻,不小心蹭到了伤处,便皱眉问:“疼吗?”
萧澜道:“这点小伤,你若不管,我都懒得搭理,你说疼不疼?”
陆追笑笑,又取了药油,替他轻轻按揉淤肿的手腕。
于是等陆无名进屋时,看到的就是烛火惶惶,挑出满屋温柔光,而自家儿子正与萧澜对坐桌边,握着手含情脉脉。
陶玉儿道:“陆大侠。”
陆无名用力咳嗽两声,目光多有不悦,为何不管管你儿子?!
陶玉儿吹去茶碗中的浮叶,轻描淡写道:“澜儿受伤了,明玉担心他,非要亲手上药。”
萧澜皱眉:“娘!”
陶玉儿好笑:“急什么,我说错了?”
萧澜:“……”
“刘成伤的有些重,怕是还要几个时辰才能醒来。”陆无名显然并不想接这个话题,坐在桌边将萧澜的手硬拉过来,一边继续上药,一边道,“我检查过了,他全身骨骼已经变形,应是药物所致,除此之外,血也被换过一轮,处处都带着毒。”
萧澜倒吸冷气。
陶玉儿:“……”
陆追:“……”
陆无名干脆利落,在他手上捆好绷带,“慈爱”道:“还有哪受伤了?”
萧澜果断摇头,将自己的手迅速收回来。
陆追哭笑不得:“爹。”
陆无名目光威严,你还知道有我这个爹!
陆追只当没看见,淡定问:“那兽皮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说,是用药物与鲜血固定在身上,不过伤口还没完全好,他在枯井中挨了一鞭子,已经裂开了大半。”陆无名道,“被折腾成这样,怕是活不长了。”
“虽说外表凶蛮,可他应当不难审问。”陆追道,“窝囊了一辈子,本性没这么快改变,尤其现在没有了保护者,他只会愈发怯懦。”
“待他醒来再说也不迟。”陶玉儿道,“天快要亮了,都歇一阵吧。”
陆无名看了眼萧澜。
小崽子,你的住处,在隔壁。
萧澜摸摸鼻子,站起来对陆追道:“好好歇着。”
陆追答应一声,像是在忍笑。
陆无名一路目送萧澜离开。
但并没有安心。
隔壁也是不安全的,万一半夜掏个洞爬过来呢。
还是打断腿更稳妥些。
陶玉儿颇为嫌弃看他一眼。
陆无名示威一般瞪回去。
陆追趴在桌上,扯起毛坯大氅捂住头。
“听话,好好睡。”陶玉儿拍拍他的肩膀,将陆无名与阿六都推了出去。
外头安静下来,陆追裹着被子,却并不想睡。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已经隐隐亮起来,他索性爬起来一点,推开窗户想要等日出,隔壁却传来“吱呀”一声响。
……
萧澜单手攀着窗棂,壁虎一般悬在半空,灵巧跃了进来。
陆追看着他笑。
“前辈太凶。”萧澜握着他的手,“可我想见你。”
陆追扯过被子,将两人都裹在里头:“嗯,好好睡。”
萧澜在黑暗中看着他。
“别闹。”陆追捏住他的鼻子,“闭眼睛。”
“亲一下。”萧澜道。
陆追摇头。
“就一下。”萧澜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陆追笑,凑上前在他唇角轻轻碰了碰:“好了?”
萧澜应了一声,伸手将他拥入怀中。两个人紧密贴合着,身上那些被巨石碎片划出来的伤口被压到,有些痛,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舍放手。
只要能与他在一起,连疼痛都是值得被珍惜的,因为那代表着心爱之人就在自己身边,呼吸又轻又软,与夜色一样安静温柔。
有人陪着,陆追这次很快就睡了过去。
萧澜手在他背上轻拍,平日里凌厉的眼眸此时全部化成水,生怕会将他惊醒。
不知做了什么梦,陆追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里衣也滑下肩头。洒进来的月光是银色的,照得人越发苍白精致,萧澜拖高他的身体,想要将衣领拉起来,目光却被锁骨下的一处伤痕吸引。
是新长出的肌肤,颜色要比周围浅淡一些,愈合得很好,若不是仔细去找,很难发现原来这里也受过伤。
手指一寸一寸划过那处伤口,心也一点一点变得又酸又胀,那是一种极难描述的感情。
他记得这处伤,记得那荒草山丘的剑影刀光,记得有人冲来挡在自己面前,倒下之时,眼里沾满水与雾。
他也曾因为季灏肩头的伤疤有过片刻动摇,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人,而此时此刻,看着身边沉睡而又伤痕累累的陆追,他却连那短短一瞬也不想原谅自己。
自己怎会舍得质疑他。
手指绕过一缕黑发,贴在自己唇边,萧澜低头虔诚印了一个吻。
触感微凉。
那是在哪里呢?萧澜与他抵着额头,微微闭上眼睛。
回忆被疾风打成碎片,斑斓漂浮在记忆长河中。夜很宁静,鼻翼间是他好闻的发香,萧澜难得平静下来。
长满荒草的山丘。
惨淡的日光。
沾满血的白衣。
还有一双这世间最好看的眼睛。
地上滚落的,是一块小小的宝石,幽幽发着光。
那是自己费尽心机想要买到的雪雁石,又白又亮,和最喜欢的那个人一样,都是纤尘不染的,微微发亮的。
秋冬时节的天气很冷,自己那时拿着雪雁石,迎着呼啸大风策马狂奔,将冥月墓远远甩在身后,而在路的尽头,是一所小小的村庄。
村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雁回,北雁南飞的雁,倦鸟回巢的回。
他的小明玉就在那里。
萧澜手兀然握紧。
变成碎片的曾经重新连接在一起,摇摇晃晃,走马灯一般从脑海闪过。
那是陆追的十九岁生辰。
半人高的枯草又黄又绿,风一刮就微微弯下腰。陆追一身白衣,衣摆被风吹动翻飞如同蝴蝶。萧澜笑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伸手还未来得及将人抱进怀里,无数冥月墓的弟子便从四周杀出,带着明晃晃的利剑与长刀。
两人寡不敌众,在陆追受伤之后,萧澜抱着他咬牙杀开一条血路,仓惶中见着一处山洞,便暂时将人藏了进去,自己则是换了条路,将追兵远远引开。
最后在悬崖边拦住他的,是鬼姑姑。
几枚毒镖射入脖颈,顷刻就夺走了所有意识。
而在那之后,萧澜就失去了所有与陆追有关的记忆,再次相见,便是在冥月墓的暗室中,血流成河,尸横四处。
一个以为是恋人重逢,一个却已经满目杀机。
萧澜死死握着拳头,几乎要将枕头也捏碎。
他想要记起更多事情。
童年,初遇,相知,相许。点点滴滴,一寸一缕,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
他全部都要找回来。
陆追被他惊醒,半裹着被子撑起来,目光茫然:“怎么了?”
萧澜看着他,胸口起伏。
陆追试探:“做噩梦了?”
萧澜松开紧握的拳头,将他拥入怀里:“对不起。”
“嗯?”陆追皱眉。
“对不起。”萧澜将脸埋在他脖颈处,嗓音沙哑重复,“对不起。”
陆追意识到了什么:“你……”
“等下回,”萧澜一字一句道,“我找这世间最好的雪雁石给你。”
陆追双臂环过他的脊背,死死闭着眼睛,过了许久,方才道:“好。”
“我只想起了雁回村。”萧澜稍稍撑起身体,看着他的眼睛,“不过等以后,我一定会全部记起来。”
陆追点头:“嗯。”
月影疏离,在彼此眼中投下化不开的深情。
萧澜点点他的鼻头:“睡吧。”
陆追双手拉住他的领口,微微抬起头吻了上去。
不是浅尝辄止的蜻蜓点水,而是写满**与痴缠。
萧澜却按住他:“乖。”
陆追睁着一双水雾蒙蒙的眼睛。
萧澜摇头:“我不能让你的合欢蛊再发作一次。”
陆追扯着他的腰带,舌尖舔过那滚动的喉结。
萧澜单手捏住他的脸颊,威胁:“再闹下去,我就叫岳父进来了。”
陆追:“……”
萧澜拉高被子,将人从头到脚都裹住,像一只簸箩里的蚕宝宝,命令:“睡觉。”
陆追挣扎了一下,没挣开,于是费力扭动转身,赌气背对他。
萧澜笑出声,眼神却更温柔了几分,干燥的掌心耐心抚顺那一头墨发,软软散落鸳鸯枕。
直到第二天中午,众人才陆续起床。
陆无名脸色乌黑,一夜未眠——那声轻微的窗户响,对他来说堪称劈头盖脸的震天火雷,能睡着才是见了鬼。看来光打断不行,还要锯掉。
阿六神情凝重地想,姓萧的肯定欠了爷爷不少银子。
萧澜面色淡定,喝粥。
“门主。”曹叙敲门,“刘成醒了。”
众人匆匆下楼,陆追在隔壁听到后原本也想下去,却被陶玉儿拦住。
“夫人。”陆追试图掀被子。
“澜儿与你爹都不会同意。”陶玉儿道,“好好躺着。”
陆追坚持:“小伤而已。”
“中蛊中毒,脉相紊乱,的确是小伤。”陶玉儿继续喂他吃药,“澜儿那般额头破了一块皮,才是大伤。”
陆追:“……”
陶玉儿嘴角一弯:“怎么,不说话了?”
陆追问:“夫人何时看出来的?”
“连你爹都能看出来。”陶玉儿放下空碗。
陆追又问:“那夫人不生气?”
陶玉儿继续道:“连你爹都不生气。”
陆追不知自己该是何反应,原是有些紧张的,却又被这两句话说得有些想笑。
“这事将来再说,也不着急。”陶玉儿握着他的手,“不如猜猜看,楼下那怪物多久能审问完?”
陆追想了想:“顶多一个时辰。”
“我猜半个时辰。”陶玉儿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再教你一套阵法,看是你学得快,还是楼下审得快?”
陆追有些意外:“什么阵?”
陶玉儿道:“这阵法出自冥月墓,你这般剔透聪明,学完之后不用我解释,应当就能知道要用来作何。”
陆追点头:“我这就去取纸笔来。”
“不用纸笔。”陶玉儿道,“你只管闭上眼睛,听我慢慢说便是。”
靠自己想?陆追有些迟疑,不过也未多言,依照她所说闭起双目,全神贯注听着每一句话。
楼下,刘成气息奄奄道:“我就知道这些了,你们放了我罢。”
曹叙喂了他一粒伤药,看着那毛皮下的青灰皮肤摇头,好好一个人被糟践成这样,怕是华佗再世也难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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