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已经等他很久了。
因宫里的内官已来过好几回。
回京当日,永徽帝为他赐宴时,将有意借河东猛将平定流民的意图流露得十分明显。谢珽当时虽未拒绝,却也没立即答应,只说问过河东近况后再做决定。
永徽帝火烧眉毛,怕谢珽作壁上观,令朝廷处境更艰难,忙拿陇右节度之权来换。
如今旨意已颁,就等谢珽回话。
谁知他回了趟门之后便消失无踪,始终没在随园露面。内官被永徽帝催得紧,寻不到谢珽,连忙来问阿嫣。
阿嫣只说有事未归。
私下里,她也让陈越将这事禀报过去,陈越很快拿到了回音,说谢珽有事在忙,让她以私事来搪塞。
前日傍晚、昨日前晌和后晌,加上今日前晌,内官已经跑了四趟,足见帝王心急如焚。
阿嫣既有谢珽授意,自然能稳妥应对。
心底里,却难免有点着急。
此刻瞧见谢珽,忙举步迎了出去。两人在屋门口撞上,她一眼就瞧见了谢珽眼底的疲惫,眼神比寻常稍黯,亦添了稍许血丝。即便身姿魁伟衣衫端贵,整个人却如同利剑蒙尘,不复离开时的冷厉威仪。很显然,他这两日在外面销声匿迹,必是做了件苦差事。
阿嫣暗生担忧,牵住他的手臂。
“夫君可算回来了,这两日……”话音未落,就见谢珽毫无征兆的躬身靠近,将她抱进了怀中。他抱得没太用力,却默不作声将身体轻轻靠在她肩上,仿佛疲倦之极。
阿嫣微微一愣。
旋即,柔顺的贴在了他怀里。
“我有点累。”谢珽闭着眼,脑袋贴在她的鬓发,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让我抱会儿。”
他确实累极。
即便徐元杰早已认栽,严刑审问时并未抵抗,要在短短两日间将他身上的要紧事都理清,却也极耗费心力。
且审问出的事,无不触目惊心。
谢珽在沙场斩将夺帅,双手染满鲜血,手下累累白骨皆是敌军中的男儿。外人提起来,常将他视为修罗,嗜血冷厉,赶尽杀绝。
殊不知,真的恶鬼藏于朝堂。
徐元杰为虎作伥这几年,虽未明着杀人见血,为了给吉甫和魏津敛财,几乎花样百出。官府赋税只是冰山一角,毕竟,各处军政皆握在节度使手中,朝廷能取的九牛一毛,徐元杰的巨额资财其实来自侵占。
凭着朝廷官员的身份和吉甫的大树遮荫,肆意侵占田地屋舍,卖官索贿,逼死的无辜百姓不知凡几。
后来为营造宫室,讨宠媚上,从各处搜集珍稀万物木石时,不知搅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饶是谢珽久经沙场,见惯生死,听着两人狼狈为奸的种种行径,推想妻离子散的凄苦百姓,也觉心头黑云阴沉。更别说,谢衮也因这些人而遭戕害,英年战死,无数兵将为之殒命。
谢家镇守河东那么多年,万千男儿黄沙埋骨,只为护住山河无恙、百姓安居,让朝廷能安然施政天下,牧养子民。如今,那些由他们护在身后的百姓,被奸佞肆意残害,而庸君坐拥天下,非但毫无建树,还要拔除守边之将,何其可笑可憎!
这朝廷皇室、这贪婪奸佞,是恶贯满盈的泥潭,是他要破开蹚过的荆棘路,谢珽从未犹豫踟蹰。
但他毕竟才过弱冠,更非铁石心肠。
沙场上的争杀是男儿之志,既选择了仗剑纵马,保家卫国,生死取舍时皆有刚烈血性,时日长了,便能坦然接受。
换成手无寸铁的百姓,一切终究不同。
谢珽心头似被什么东西压着,窒闷又沉重,在部属面前却不能细想流露分毫,只能凭理智严审决断。直到此刻,看到少女盈盈含笑而来,眉目如画裙衫轻卷,仿佛一瞬间间他拉回了灯烛昏黄的春波苑,能暂时撇去杀伐决断的威仪城府,在她的身边,做回有血有肉的寻常男儿。
积压许久的疲倦汹涌而来。
谢珽抱着她,什么都不去想,只在她熨帖温柔的陪伴里,放任自己片刻沉溺。
怀里的人柔弱娇盈,大约是察觉了他的情绪,双臂藤蔓般缠上他腰间,不轻不重的环住。明明是柔弱易摧折的身姿,也不知朝堂深藏的险恶人心与翻云覆雨,却像隐藏了柔韧力道,将他从情绪的深渊里轻轻拽回。
她没说话,只静静贴在他怀里。
谢珽抱紧了她,嗅着她发间的淡淡香气,感觉她身体的温柔娇软,渐渐便有旧事漫上心间。月夜的箜篌、窗畔的图画、烛畔的笑靥、枕边的缱绻,那些事美好又干净,将那些为非作歹、草菅人命的事渐渐覆盖,到后来,心间脑海只留下她的模样。
这世间仍是值得的。
哪怕帝王庸懦奸佞当道,朝堂内外皆动荡险恶,天地间仍有许多的美好,值得男儿拼了性命去守护。
谢珽长长的舒了口气。
许久,他松开怀抱,眼底的阴沉悄然抚平。
阿嫣仰头,柔软的指腹落在他眉心,将微皱的眉头轻轻抚平。她并不知谢珽这两日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却清楚他此刻的情绪大抵与谢瑁出事时相似,有许多的苦闷挣扎,却不得不碍于身份掩藏克制。
这样的谢珽让人心疼。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这几日夫君想必没怎么歇息。去午睡会儿吧?我去熬一碗荷叶汤,夫君醒来了正好能喝。”
她说着,牵了谢珽往里屋走。
谢珽顺从的跟在后面,却将掌心的小手握得更紧,“荷叶汤让旁人去做,你陪我睡会儿。”
“好,那我让玉露安排下去。”
阿嫣唤人进来,吩咐过后让玉露掩了门屏退闲杂之人,而后取开薄毯与他共枕而眠。
秋日不似盛夏难熬,其实她不困。
但谢珽如此疲惫,她既不能在公事上帮着分忧,这些细枝末节上,自然要照顾周全的。凉席尚未撤去,外衫解去后,谢珽熟稔的将她圈进怀里。窗缝里有风悄然钻进来,夹杂远处此起彼伏的蝉声,却也渐渐淡去,只剩彼此的呼吸与体温。
……
谢珽这一觉睡得十分踏实。
连日的疲惫与沉闷随之一扫而空,睁开眼睛时,有点难得的懒倦,精神却已恢复奕奕。
屋里格外安静,半点动静也无。
阿嫣不知是何时睡着的,枕在他的手臂上,青丝微乱,睡得正舒服。初秋时节单薄的衣衫散开,半敞的胸襟里露出海棠色的抹胸,衬得肌肤柔白若雪。她浑然不知,渐而显眼的胸脯随着呼吸徐徐起伏,目光微垂时,能窥见抹胸内的稍许风光,令人心颤。
胳膊压久了有点麻,谢珽并没乱动,一只手不自觉搂上纤细腰肢,目光流连于近在咫尺的娇躯。
胸前的衣上打了轻盈的蝴蝶结。
绣了桃花的柔软绸缎,服帖而柔滑,系住对襟薄衫,只消轻轻扯开,散了暗扣,便可从她肩臂剥去外裳。
谢珽那只手惯于解甲握剑,从未解过女子的衣衫。
然而此刻,夫妻拥卧在凉席枕榻上,从缱绻安静的梦里醒来,暂将屋外的琐务杂事抛开时,他却很想试试。那只手鬼使神差的摸索上去,悄悄一拽,蝴蝶结随之散开。修长赶紧的手指灵活摆弄,轻易将藏在蝴蝶结下的隐蔽盘扣解开,连同底下的两粒一并松了。
衣裳滑落,露出既薄且透的中衣。
有外裳遮着时,这中衣足以掩盖窈窕身段,此刻却只剩半隐半现。
谢珽的目光落在纤细腰肢。
他抬起手,隔着中衣一寸寸拂过去,自纤腰至秀背,而后在极柔软处停顿。
并非他克制自持,而是阿嫣睁开了眼睛。
漫长的午睡让她有点懵,大抵是被身上打乱的这只手扰了睡意,她睁眼时眉头微蹙。两人皆侧身睡着,目光对视片刻,品咂出男人眼底的缱绻时,她才后知后觉的低头。瞧见衣衫半解,胸脯未露,她立时红了脸,还未开口,谢珽便已倾身压了过来。
绵密的亲吻落在了唇上。
比起上回的粗暴,他这回可算温柔,手掌隔着衣裳落在肩背,默不作声的俯身亲过来时,手掌亦游弋而上,落在她颊侧。
轻拢慢捻,自脸颊到耳畔。
每一寸肌肤都是柔暖的,在午睡过后格外温软。
阿嫣原就睡意朦胧,被谢珽忽然拥在怀里温柔亲吻,恍惚间,似跌入另一重梦境。
她枕着他的手臂,整个人都被圈在怀里,气息交织时,男人的温柔自唇畔之间直抵心间。她闭上眼睛,任凭梦境蔓延,试探着回应。
吻从唇边挪至耳畔,至日渐妖娆的眼角眉梢,再回来时,撬开唇齿如同水到渠成。
阿嫣笨拙回应,檀舌乍触即分。
谢珽却似得了鼓励,吻得渐而用力,怀抱亦不自觉的收紧。
直到中衣悄然散落堆叠。
肌肤触到凉席时,阿嫣总算从沉溺中惊醒过来,轻轻按住他的手。
谢珽微顿,隔了那么近的距离看着他,深邃的眼底映出倒影,温柔贪恋,亦竭力克制。
阿嫣的手挪到了他脸上。
瘦削而冷硬的轮廓,在初嫁过来时曾那样生疏冷厉,令她不敢靠近半分,只如履薄冰的照顾起居,事君如事虎。此刻,他的眉眼爽澈如旧,神情却已是床枕间的温柔亲近,在她的指尖摩挲过唇瓣时轻轻咬住。
阿嫣勾了勾唇,目光微觉迷离。
心头轻颤,她知道此刻心底的感觉,缱绻眷恋并不比他少。
这趟回京,没了老太妃和王府的琐事压在心头,没了旁人虎视眈眈,她跟在谢珽身边,其实颇为轻松。回府那日他为她撑腰,是芥蒂祖母和楚嫱言而无信,对待她的双亲兄弟,仍是颇和善的。以他对朝廷的敌视,能做到这地步殊为不易,之后阖家游园,他陪着她重温旧日乐趣,不无宠溺纵容。
在祖父昔日居处,他也曾与她弹弄箜篌,那样默契而心有灵犀的陪伴,亦极令她触动。
她越来越喜欢这个男人,与刚嫁进去时的初衷彻底背离。那个清晨,谢珽忽然发疯将她困在床榻亲吻后,她甚至想过,倘若谢珽要成夫妻之实,她也是愿意的。哪怕前路叵测,情势交迫、群狼环伺之下,或许有朝一日她不得不离开王府,她也愿意放肆一回。
这个夫君,早已不止是名分而已。
但曾姑姑的叮嘱犹在耳畔。
阿嫣任由谢珽唆她手指,低声道:“这两日里,夫君不在随园,外头有好些人造访。”
“嗯。”谢珽含糊回应,反手握住她指尖,缱绻落在腰腹。
阿嫣没躲,将永徽帝派内官三催四请,想让他入宫面圣的事说了。见谢珽对此不以为意,似不甚放在心上,便又道:“夫君回来时,可曾闻到屋里的药味?”
这么一提醒,谢珽倒是想起来了。
去审讯徐元杰之前,阿嫣曾让他盯着秀容堂的郎中,说那人十分可疑。
谢珽记得,来京城的路上她身体不适,也曾提起请医问药调理身体的事情,言语间虽抱怨药汤难喝,却因那郎中是武氏引荐的,颇为信任。如今态度骤变,以她谨小慎微的行事,既说那人有猫腻,定是有了证据。
谢珽心头微沉,旖旎心思随之稍稍收敛。
“你那日诊脉时郎中怎么说?”他神色稍肃,抱着阿嫣坐了身,却仍贪恋满怀柔软,搂在怀里不肯撒手。
阿嫣任他摆弄,将事情徐徐道明。
曾媚筠的医术没得挑,又是看着阿嫣长大的,熟知身体脉象,她的话毋庸半点置疑。
谢珽原以为是郎中包藏祸心,在药方上做手脚,令阿嫣身体不适,被京城的郎中察觉了出来。听她说祸根早已埋下,那郎中故意包庇糊弄,试图瞒天过海,神情渐渐就冷沉了下来。
“是有人蓄意为之?”
阿嫣点了点头,“我入口的东西向来留心,不至于长年累月的出岔子,想必是在隐蔽处藏了什么东西,日子久了侵及体肤,令身体有损。能靠着散出的味儿伤人,这药必定不简单,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能配药的人不少,但能把手伸进春波苑的却不多。”谢珽清晰记得阿嫣月事时的难熬模样,不自觉伸手贴向她小腹,脸上笼起怒意,“郎中我已命人扣押,想必此时口信已经送达,回去后定须严查!至于背后主使,你可有猜测?”
阿嫣咬了咬唇,微微迟疑。
她做事向来讲求实据,哪怕心里有猜疑,也得拿到些证据才可宣之于人,免得无凭无据,说出来徒生是非。
尤其这事关乎王府的后宅。
郑吟秋在谢珽心中分量如何姑且不论,老太妃是他的亲祖母,二房的高氏是谢砺的发妻,即便抛开二十余年相处的交情,为着阖家齐心协力,谢珽也会敬着婶母几分。这两人在王府后院里的分量仅次于武氏,一旦闹出事情,还会将谢砺父子和谢巍牵扯进来。
朝廷里前朝后宫彼此牵系,王府亦然,谢砺和谢巍若心生不满,动摇的将是河东军政。
相较之下,她只是强赐来的王妃。
哪怕谢珽生了情意,愿意将她护在身后,这点时日未久的夫妻情分和军政孰轻孰重,谁也拿不准。
秦念月的前车之鉴尚未远去,郡主旧部尚且棘手,若将谢家两位叔叔也牵扯进来,她实在不知谢珽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更何况,朝堂上错综复杂,谢珽所谋远大,须河东众将归心扶持,此时更不可生乱。
阿嫣垂眸,目光落在他的指尖。
谢珽捧起她的脸,觉出她内心的迟疑,“你有猜测,是不是?”
“只是猜测。”她低声道。
“不敢说?”
阿嫣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抿了抿唇。
谢珽素知她的心性,瞧着这情形,焉能猜不出她的顾忌?冷硬含怒的脸上浮起稍许温柔,他伸臂将她圈在怀里,神情亦郑重起来,“我既陪你回门,众目睽睽的认了夫妻身份,就是打算护你一辈子的。你有任何猜测,尽可同我说明白。”
“我们俩是一伙的,不必顾忌。”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握,语气如同呵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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