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天暖,窗外月移影动,轻风翦翦。
屋里的炭盆已然撤去,唯有玉鼎香炉上淡烟袅袅,安静吐出香气。
玉露才刚将熏好的衣裳捧进来,与玉泉一道换了簇新的合欢被褥铺好,见夫妻俩携手走来,便行礼退了出去。外头卢嬷嬷让人将浴房的水备好后等了半天,正要来请,瞧见这情形,也默默退了出去。
这般反应委实暧昧了些。
阿嫣垂着脑袋,有点欲哭无泪。
就是她连日腿脚疲累,谢珽心血来潮给她捏个腿而已,又不是要做别的,她们一个个避嫌成这样是几个意思?
但事已至此,显然不能反悔了。
免得让谢珽觉得她心虚。
遂没话找话的道:“其实卢嬷嬷也会捏腿揉脚的,能给人纾解乏累。只是她如今年纪大了,每日操心屋子内外的事已颇劳累,实在不好劳烦她。殿下每日忙于公事,难得有点闲暇歇息,待会随便捏捏就好了,也没多大事儿。”
谢珽回头觑她,烛光下少女云鬓娇颜,春衫轻薄,那双眼睛里却分明藏了几分忐忑。
他勾了勾唇,“怕我捏断你的腿?”
阿嫣讪讪的笑了笑。
这男人确乎有随手捏断她腿的能耐,但又没吃错药,不至于平白发疯失了分寸。她若真怕,也该怕他位高权重,她命小福薄,支使了这尊大佛会折寿。
胡思乱想间,谢珽已然挽起衣袖。
阿嫣褪了珠鞋坐在榻上,将两条腿伸开,低声道:“就是腿肚子有点酸痛,别处并没什么……”话音未落,就见谢珽捧住她一只脚,掀起裙角径直将罗袜褪了,口中道:“坐好。”
阿嫣乖乖闭嘴坐好。
谢珽的动作却在那一瞬微微顿住。
虽说成婚甚久,他其实没怎么认真看过她的腿,白日里有罗裙掩着,到夜间同宿,她也穿了宽松的寝裤,即或能勾勒出修长的轮廓,终归也隔着一层。
然而此刻,她光洁的腿上再无遮掩,明亮烛光照上去,只觉白皙若细瓷。
她天生骨架小,身姿窈窕轻盈,小腿上长的肉也不多不少,入目匀称纤细。手指落上去时,触感却颇绵软,比起那双柔弱无骨的手,有着更令人心颤的盈弱之感。
谢珽忽然就想起来,有几个夜里,她在怀中熟睡,他的手肘碰到她未穿亵衣的胸脯,也是这样温软的触感。
心神有一瞬摇荡。
谢珽轻咳了声,神情是惯常的冷清自持,仿若无事般将她的脚搭在他膝头,轻按了几处,问她痛感如何。而后将两只手呵热,顺着她脚腕徐徐往上揉捏,力道不轻不重,却因熟知经络穴位,颇有效用。
待小腿捏了一遍,又捧了脚丫来揉。
连着半月劳累,她年纪小不好乘肩舆来去,全靠这双绵软的脚奔波。疲惫积攒甚久,在谢珽拿指腹轻揉穴位时,隐有酸痛之感。
阿嫣揪住衣袖,低低哼了声。
谢珽抬眸,“疼吗?”
“酸疼。”阿嫣低声。
“那我轻点。”谢珽放缓了力道,见她缩坐在榻上,拿罗裙将膝盖往上遮得严实,细嫩的手指亦揪紧衣袖,眸色不由微深,压着声音道:“紧张什么,怕我吃了你?”
“紧、紧张吗?”
阿嫣顾左右而言他,“怕疼罢了。”
谢珽似笑了笑,指腹仍按回她脚掌,道:“会有点酸胀,揉开就好了。”
说话间指尖稍稍用力,在她柔软掌心旋磨。她的脚生得精致,捧在掌心小小的,脚趾微微蜷缩,像是一小把秀白的茉莉,娇姿淡妆。
大抵是劳累后气血不畅,少女眉头轻蹙。
极低的哼哼被她含在嗓子里,落入谢珽眼中,便是长睫羞垂、轻咬薄唇的柔软姿态。直到脚掌经络都揉通些了,蹙着的眉尖才稍稍舒展。
谢珽换了只脚给她揉。
帘帐长垂,春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轻轻打在窗畔树梢,润物无声,落在人心上时,却悄然荡起涟漪。
阿嫣咬唇不出声,呼吸却时轻时重。
谢珽听在耳中,心神愈发紧绷。
手指揉遍脚掌,蔓向小腿。
比起他杀伐时的狠厉,此刻克制着力道的姿态简直温柔之极。阿嫣的目光落在他干净的手指和沉默的侧脸,心底异样渐浓。
直到他的手越过膝盖,她才猛然惊觉。
而后猛地压住了裙角。
谢珽微愕抬眉,正对上她的目光。
腿脚的疲累酸胀消去,此刻浑身轻松舒适,她的脸上惬意犹在。只是眼底添了慌乱,似娇羞似躲闪,在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低下了头。
“已经好多了。”她连忙缩回脚丫藏在罗裙下,竭力驱走心头异样,脑海里却仍是方才视线相触,谢珽眸中藏着的那簇幽微火苗。
阿嫣万分确信,谢珽改主意了。
好在如今只是个苗头,他端着一方霸主应有的端贵姿态,行事十分收敛,也在克制自持。既然为时不晚,浇瓢凉水应该管用。
至少该让他知道,她没打算在谢家久留。
以他的傲然,想必会适可而止。
阿嫣垂眸稍加思索,很快想到了法子。
“我方才忽然想起来,先前说要跟司裕道谢,因着大哥的事一直没顾上。明日万安寺有法会,我想去敬个香,顺道带些东西谢他。”她状若无事的取了罗袜穿着,又道:“明日殿下有空么?”
话题转得太快,谢珽愣怔了下。
片刻后,才颔首道:“能抽空出来。”
“那我们一道去吧?”
阿嫣抬眸觑他,慌乱消弭之后,目光仍有点不自在,无所遁形。
谢珽僵硬道:“好。”
直到阿嫣穿好罗袜,下榻趿鞋进了浴房,谢珽还直愣愣坐在那里,纹丝未动。
坦白说,他方才确实动了旖念。
哪怕最初提出给她捏脚,是因心疼小姑娘吃苦受累还强忍着默然不言。但在手指握着她绵软的脚丫,看到她咬唇垂眸,鬓边烛影摇红,呼吸时轻时重,那样娇软柔旖的姿态终究勾动了心思。
即便他竭力自持克制,在这细雨如酥的春夜里,到底旖念丛生。
她是他的妻,明媒正娶,同床共枕。
先前的偏见与冷傲都已在朝夕相处中磨去,这个阴差阳错来到他身边的小姑娘,非但仙姿玉貌,亦柔韧聪慧。她有书画清逸的才情,师承名家而深藏不露,有安静又要强的性子,身在逆境却不骄不馁,从当初因替嫁而暗遭诟病,到今日博得身边人赞誉喜爱。
更何况她还心灵手巧。
会在后晌或夜里弹弄箜篌,泠泠之音令精通音律的三叔都赞不绝口,会在昏暗的揖峰轩捏泥彩绘,眼光独到又别出心裁。
她不知不觉的走进了他心里,在他怀中来去自如,肆意妄为。
令他甘愿折腰相就,甚至心旌摇拽。
然而方才,她分明在逃避。
谢珽捏不准缘故,因阿嫣沐浴后去厢房叮嘱了些琐事,等他沐浴出来时,她已颇疲倦的合衣睡下了,自然也无从探知。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
给司裕道谢这件事,阿嫣是认真的。
当日侧厅里,谢瑁当众指认司裕是万云谷的杀手时,阿嫣固然惊愕万分,心里却也知道,这身份未必是污蔑。毕竟司裕的能耐她亲眼瞧见过,杀人毫不手软,半点不逊于久经沙场的谢珽和部将。他的性情却又冷僻,半个字都懒得跟人多说,更不爱跟人打交道。
寻常人家养不出这样的能耐和性情。
八成是经历极为特殊。
换在从前,阿嫣对杀手这种身份颇为忌惮,在闺中听闻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也会觉得心惊胆战。
但她半点都不怕司裕。
她将他视为朋友。
翌日清晨从照月堂回来后,阿嫣去库房挑了几样差不多的东西,让卢嬷嬷装在锦盒里,而后往外院去。田嬷嬷奉命去请谢珽,那位原本在长史府,听到信儿后倒是抽空来了。
夫妻俩在司裕住的院子外碰头。
王府里养的车夫马夫不少,因都在魏州安了家,平常不当差时,多半都各自回家住了。阿嫣陪嫁过来的人并不多,几位管事各自在外置办了住处,只在有事时入府给阿嫣禀话,平素或是在田庄或是在铺子里,很少在王府落脚。
司裕刚来魏州的时候,阿嫣曾让管事给他租了院落在外住,他不肯,便在府里腾出了个空着的屋子供他落脚。后来因他在西禺山救护阿嫣有功,武氏便让人将闲置的客院腾出了一套,专给司裕用。
阿嫣与谢珽过去时,院门虚掩着。
仲春二月,满院阳光明媚。
风飒飒的吹过地面,有几只小麻雀在草地上觅食,阿嫣推门进去环视一圈,没见着人影,便开口道:“司裕。”
话音落处,司裕飘然落地。
——他除了阿嫣偶尔出门时赶车外,几乎无事可做,对魏州城的繁华街市又无甚兴趣,闲暇时候,除了关着屋门练身手,便是找个树杈躺着睡觉。自幼练就的警觉使然,阿嫣与谢珽、卢嬷嬷缓步走来时,他已听到了动静,原以为夫妻俩是要去别处,加之不太想看到谢珽,便未现身添乱。
直到阿嫣开口唤他。
司裕立时坐起,飘然站在了她的跟前。
少年颀长的身姿又抽高了点,也没有拱手行礼的规矩,只看着阿嫣道:“找我?”
“是呀。来谢谢你。”
阿嫣说着,让卢嬷嬷将锦盒都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笑吟吟道:“元夕那夜遇刺时,你帮了不小的忙。回府后非但没能请医延药过来道谢,还险些将你卷进麻烦里。今日我和殿下过来,就是特地谢你的。”
司裕耸耸肩,仿佛这只是小事一桩。
这样吝于言辞的做派,阿嫣已然习惯,遂将那锦盒揭开道:“喏,这是新买的料子,回头请裁缝过来给你做几身衣裳。还有这玉佩,也算名家手笔,这把弯刀虽短,据说是也是贡品……”她挨个将东西给他看,末了又道:“都是些小物件,留着随便玩吧。”
“唔。”司裕对这些原本无甚兴趣。
不过她送的就不一样了。
他毫不客气的将玉佩收进怀里,又试了试那弯刀的锋刃,一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波动。
“这个好。”他说。
阿嫣瞧他喜欢,笑得眉眼弯弯。
旁边谢珽亦拱手道谢。
——抛开这个少年对阿嫣超乎寻常的忠心不论,两回遇袭时,司裕都能护阿嫣无恙,又不顾安危奉命来助他,这都令人感激。谢珽并非狭隘之人,哪怕心里为这超越寻常主仆的忠心有点泛酸,道谢时却也真心实意,亦将徐曜备好的谢礼送上。
司裕瞥了一眼,权当收了。
而后,阿嫣便笑吟吟向谢珽道:“殿下若无旁的事,就先回去么?我还有话跟司裕说。”
那语气神态,倒像有些体己话不愿让他听到。
谢珽知道她的性子,倒不至于怀疑她跟司裕有什么,但瞧着少女迫不及待要将他赶走的姿态,反而不想动了,只岿然站在那儿,淡声道:“你先说,我不急。”
“殿下先回嘛。”阿嫣见他果然起了好奇,愈发摆出不愿让他听见的架势,一双小手按在他胸膛上,轻轻往外推道:“殿下那么忙,就别在这儿耽误了。回头我带些蜜饯回来,送去外书房磨牙。”
说着话,摆出个撒娇般的笑。
谢珽退了几步,到底没好再坚持,便只转身而去。走出去几步,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假装忽然想起了件事,去而复返,徐徐走向院门,凝神去听院里的动静——并非他爱听墙角,实是阿嫣今日的举动迥异于往常,实在勾人好奇。
离院门尚有几步时,她的声音便低低传来。
……
院里,阿嫣敛了方才的撒娇的模样,容色稍肃。
暖融融的春光里,司裕乖顺站着。
他身上穿的是深灰布衣。
大约是习惯使然,他手里除了阿嫣让玉露买了赠送的衣裳,旁的都是同样的颜色与款式,穿旧了也懒得换。因不舍得穿坏阿嫣给的衣裳,一年里,有九成的日子都穿这身深灰色的,新衣旧裳来回换。不过他眉眼清俊,身材高挑,哪怕破布裹在身上都是好看的。
被诬为刺客的那回,他穿的也是这身。
阿嫣至今都记得当时的情形。
少年站在谢砺和武将前面,双手被反捆在身后,旁边两名侍卫仗剑羁押,孤身一人被众口围攻,背影瞧着格外孤单。
那样的处境令人难过。
他不是谁的仆从,做车夫不过是为报当日好心救下的恩情,还数次护阿嫣于危难。那样出众如鬼魅的身手,只要他愿意,这天底下无处不可去。就连谢珽这种鼻孔朝天的人,都会收起臭脾气,对他存两分客气。
然而那日,就因车夫的身份,他被谢砺等人轻视折辱,随意栽以罪名,羁押捆缚。
虎落平阳被犬欺。
阿嫣替他委屈,亦愤愤不平。
此刻开口,说的也都是肺腑之语——
“先前你说要做两年车夫时,我其实没太当真,就是看你执意,拗不过才答应的。司裕,算上在客栈的那回,你已经三次救我于危难了,就是有再多的恩,也该清算干净了。真的,你不欠我一星半点,反倒是我欠着你。”
她说得认真,令司裕眉头微动,“所以?”
“所以我不想再委屈你。”
“这儿跟京城不一样。太师府里终归都是我的亲人,只要我别添乱,就没人敢碰你。但这座王府里都是能翻云覆雨的人物,动辄定夺生死。让你委身做车夫,已是十分委屈的了,上回那样的事更会令我不安。司裕,那点恩早就报完了,你不必再被它束缚。往后天高地广,你该有新的去处。”
庭院里春风轻柔,司裕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
“赶我走?”
“不是要赶你!”阿嫣知他孤身一人无家可归,对这事或许会敏感,连忙摆手解释道:“我向来都拿你当朋友,就像徐姐姐和徐秉均那样。你留在这府里,肯定会受很多委屈,车夫这个身份配不上你。”
更何况,王府往来的尽是高门贵户、文官武将,在谢瑁抖露出司裕杀手的身份后,定会有人另眼相看。
就连侍卫们,恐怕也会多加提防。
譬如这回送谢瑁下葬,司裕以车夫的身份随行时,阿嫣就留意到了许多暗里打量的目光。
那让她替司裕难过。
这些话阿嫣没有明说,司裕却猜得出来。
即便自幼的磨砺早将种种情绪抹杀,即便杀人时已无任何感情,亦不贪恋这红尘里的繁华,他生而为人,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旁人敬惧或提防的目光,他都感觉得到,哪怕未必多在意,久了也会如一根刺横在心里。
司裕从不是好脾气的人,若非顾忌阿嫣的处境,当日谢瑁那般捆缚指责时,他其实早就将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了。
但他愿意收敛。
哪怕只是个身份卑微的车夫,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他似乎都乐意接受,甚至为之欢喜。
而此刻,她却要他离开。
司裕看着阿嫣,脸上仍没什么情绪,“我没地方去。”
无亲无故,亦无家可归。
阿嫣早就想好了,“这有何难。你若不觉得委屈,我手上有田产亦有铺子,你想做什么都行,我让田嬷嬷的儿子带着你。魏州这么大,外面还有更广阔的锦绣河山,你若无牵无挂,也不妨四处游历。累了就来魏州喝杯茶,我定会好生款待。”
款待一个旁人闻之色变的杀手吗?
司裕难得的扯了扯嘴角,“魏州城没意思。”
“或者你也可以先去京城,那里是天下文墨荟萃之地,汇集了四海列国的东西。等我日后回到京城,你若还没有旁的打算,不论车夫管事,或者另寻个安身立命的事情都成。再或者,我想办法给你另办户籍,你若投身军中,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
这些事情,司裕都无可无不可。
他只望了眼墙外,“你还想回京城?”
“我在这里也未必待得长久。”阿嫣终于借机说出了想说的言辞,“当初仓促嫁过来,原就是堂姐任性,做出逃婚那样荒唐的事,迫不得已才临危受命的。这地方终归离家千里,谢家也未必会接纳我这强塞来的王妃。等情势有变,我还是想回京城去,不必再备位充数。”
这些话她不敢当面跟谢珽说。
毕竟那位少年袭爵,心高气傲,哪怕偶尔会在她面前流露温柔,纵横捭阖的铁腕却无半点改变。
当面坦白的情形,阿嫣实在不敢想象。
她不是没见过谢珽威冷的样子。
但凡伤及他的傲气,触到他的逆鳞,她好不容易才求来的那一方安宁恐怕得彻底泡汤。届时,若回到成婚之初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的日子,那就真的没法活了。
但这瓢冷水却不能不泼。
否则,若放任谢珽这股邪火烧下去,迟早得擦枪走火,落入更加尴尬的境地。
进则死敌,退则死法,总得有个选择。
既然暗示无用,这法子应该够委婉了吧?
阿嫣见司裕瞟着墙外,便知谢珽应该是去而复返,已经在外面“凑巧”听起墙角了。
也不知道他听了,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有所收敛?
阿嫣心里敲起了小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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