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人愿意结亲,虽已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消息真正传去重霄院的时候,廖妈妈还是格外地高兴,并且欣喜地同傅慎时陈述着这件事儿。
傅慎时面上波澜不惊,不悲不喜。
廖妈妈忍不住地夸赞方素月,道:“老奴去打听过了,小娘子是家中长姐,底下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她常常帮着方夫人照顾孩子,性格温和体贴,等嫁进咱们府里,必定与六爷琴瑟和鸣。”
殷红豆也在旁附和道:“是了是了,方姑娘端庄大方,与六爷简直檀郎谢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傅慎时阴晴不定,殷红豆想起他的鞭子便心有余悸,眼下满心里只想着出府的事儿。
傅慎时瞧出殷红豆敷衍的态度,冷声道:“你可知何为檀郎谢女?说话可过了脑子?”
殷红豆连忙笑说:“奴婢知道,是指才貌双全的一对儿嘛,奴婢没说错呀,您和方小娘子,可不就是才貌双全!”
傅慎时扔下手里的书,轻哼了一声,道:“亲都没提,何谈成双?”
殷红豆垂头道:“是奴婢出言不谨慎。”
“想什么去了?”傅慎时两手交握,瞥了殷红豆一眼,淡声问道。
“想种竹子的事儿呢!”她垂首温声道。
廖妈妈忘了这件事,正好又听见二人提起,便拉着殷红豆的手,道:“我手里的事也该慢慢交接给你,顺道一起去办了罢。”
二人别了傅慎时,廖妈妈便亲自带着殷红豆去秦氏处领了对牌,到长兴侯府银库房支取银子,又同后院的管事妈妈们商讨此事,最后才吩咐了前院的管事找了花匠种植新竹。
各处跑下来,花了一大天的功夫,回重霄院的时候天都黑了。
侯府的人办事又快又周到,第二天院子里就来了好几个花匠,将花桃悉数去除,不留一片残花落叶,四周用石头垒得稍微高一点,用矮矮的石柱子围了起来,沿着墙边,直立一排入土不深,但用泥土培植的刚竹。
刚竹常青,枝秆高挺秀,枝叶青翠,至冬季才会转黄,当下正是绿色婆娑成荫之态,殷红豆命人在竹下留置圆桌石凳,按傅慎时的喜好,摆着一张棋盘,闲暇之时,打发时间。
重霄院里这一件事忙完,中秋已至。
今年中秋没有宫宴,皇帝便派人到各王公大臣家中赏了东西。
长兴侯府里,皇帝的心腹太监去完了长兴侯的住的院子,随后便到了重霄院,和往年一样,丰厚的赏赐流水一样送进来,唱念的太监噼里啪啦念了好长一段时间,嘴皮子都干得发白,才合上手里的礼单册子。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谢了浩荡皇恩。
大太监虚扶傅慎时一把,笑着用尖细的嗓音问他,近来可好。
傅慎时淡声说“好”,又谢了天子惦念。
大太监面色和善地与傅慎时说了好一会子话,傅慎时也耐心地答了话,重霄院里才清净下来。
跪迎的众人这才敢站起身,廖妈妈拿银子打点了宫里来的人,殷红豆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将东西先小心地搬进库房。
忙活了半个时辰,东西才全部入库,廖妈妈锁上库房的门,拿着册子去了傅慎时的书房,殷红豆跟了过去。
廖妈妈同傅慎时道:“六爷,大体上和往年差不多,不过今年多了一柄玉如意和一套连理枝的斗彩茶碗。”
皇帝约莫是因为婚事宽慰傅慎时。
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登记造册吧。”
廖妈妈笑道:“我年纪大了,再做这事恐怕出错,就交给红豆这丫头吧。”
傅慎时挑眉问:“她认得几个字?会写字?”
造册总可以坐着造了吧!
殷红豆忙道:“奴婢虽然不会写,但是奴婢认得不少字儿呢,证明奴婢还是可造之材!奴婢闲暇之时,可以跟着廖妈妈认字。”
傅慎时想起殷红豆在庄子上解释的成语,还有她将才说的“檀郎谢女”,手指笃笃地轻敲在桌面上,抬眼瞧着她,这丫鬟确实是有些天赋的,光凭听几耳朵就能记住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殷红豆的脸颊,说:“行吧。”
廖妈妈目光明亮,道:“那好,不过老奴家又有个小子要成亲了,倒是抽不出空教红豆,以后让红豆在六爷身边学几个字。这回老奴还是帮衬一二,以后就交给她打理好了。”
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廖妈妈,跟傅慎时学字?!咱们不是说好跟着你学吗!
傅慎时视线扫过殷红豆的娇媚震惊的小脸,面色森冷道:“不想跟我学?”
殷红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不不不!”又立刻点头道:“想想想!”
“你结巴了?”傅慎时冷声问。
“不是,奴婢是受宠若惊,深觉荣幸,激动得无以复加,有些无语伦次了。”
“我看你口齿伶俐的很。”傅慎时冷哼道。
殷红豆扯着嘴角干笑,道:“……因为奴婢高兴得眼冒金星儿了。”
傅慎时低下去看书,廖妈妈同殷红豆一道去库房去库房清点东西,登记入库。
其实殷红豆还是很乐意学字的,会的越多,做的事便越多,她也不必常常待在傅慎时身边,将来出府也越体面,
但是跟傅慎时学字,殷红豆还有些发怵,万一她反应慢了,傅六会不会捏着她脖子嫌她笨啊。
甩甩头,殷红豆暂且抛下这些心思,仔细做事。
当天夜里,殷红豆就真的梦到傅慎时因为她怎么也学不会“傅”字,将她的脖子扭成了一股麻绳儿。
殷红豆清早醒来,重霄院上上下下已经忙碌起来,为中秋佳节做准备。
长兴侯府大厨房里都会做月饼,但一般主子们的小厨房里,也会准备一些月饼,用来孝敬长辈,或是送给交好的同辈。
傅慎时向来不凑这种热闹,从前不过在团圆饭的时候点个卯就离开。
但今年不同,傅慎时要定亲了,快则明年六太太就要过门,成了亲,便是大人,再不好闹小孩子脾气,也该和亲戚们走动走动,待六太太过门认亲情的时候,才不会尴尬。
重霄院的小厨房,殷红豆督促着丫鬟们一起帮忙做好了月饼,分装好放进篮子里,她便跟着廖妈妈去了别的院子露脸。
从今以后,殷红豆便是受重霄院认可的大丫鬟,院里再有什么要紧事,廖妈妈再不用事必躬亲,派她去便是一样的道理。
殷红豆心中明白,打起精神应付,直到半下午,才回了重霄院,歇了没多久,又要跟着傅慎时去参加中秋夜宴。
今年中秋风很大,傅家晚宴设在园子的花厅里。
长兴侯府举家上下都到了。
这样的场面,隆重热闹,处处欢声笑语。
殷红豆也穿了件簇新的衣裳,站在傅慎时坐的轮椅后面,提着小包袱,抱着披风,老老实实地站着。等到开席正热闹的时候,她才敢抬头扫视花厅众人,第一眼便看到了长兴侯。
长兴侯坐在花厅上座,他将过不惑,身材魁梧,面色严肃,让人望而生畏,席间也不多话,一直到老夫人离席,他才离开。
殷红豆第一次见到大家族里的一家之长,只觉得威严,冷漠,再观察他和秦氏、儿子们之间的互动,愈发觉得难以亲近。
这样的人,是傅慎时的父亲。秦氏那样的人,是傅慎时的母亲。
殷红豆瞥了傅慎时一眼,少年郎面色依旧冷峻,并不因为佳节而露出一丝一毫的欢乐。
也的确没什么可高兴的。
毕竟这种父母,大抵也就比双亲亡故好那么一点点了吧。
长辈们走了泰半,小辈们也陆陆续续散了。
傅慎时要走的时候,如意过来叫住了殷红豆道:“红豆,夫人有话传。”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见他点点头,才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时砚,又将臂弯里的披风搭在傅慎时身上,道:“六爷仔细外面风大。”
傅慎时冰凉的手触到柔软的缎面披风,顿觉暖意丛生,他不自觉地握起手,掌心被瓷片划伤的痕迹触感明显。
殷红豆跟着如意去秦氏面前,秦氏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略说了几句交代的话,便和往年一样,赏赐了些梅花银锞子。
她谢了赏赐,回头去找傅慎时和时砚,却见人都没影儿了,殷红豆估摸着,傅慎时在席间吃了些酒菜,内急所以回重霄院了。
殷红豆捏着一把银锞子出花园,外边一路的灯火,丫鬟们也提着六角宫灯,路上灯火通明。
出了园子,众人分道扬镳,走上夹道,四周渐渐静了下来,殷红豆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红豆,恭喜啊,升成一等丫鬟了。”
一回头,殷红豆就瞧见了羊角灯映照下,紫晴冷笑的脸。
殷红豆回以灿笑,道:“还不是托你的福,你不送我去重霄院,我能有今天——你从前没少在二夫人跟前替我美言吧?”
上次殷家人过来提了抬妾的事儿,殷红豆心里明白,使坏的人就是紫晴。
紫晴脸上的假笑凝住了,她冷哼道:“你自己生的轻浮下贱,二夫人不留你,与我何干!”
殷红豆投过去一记冷眼,道:“你追我,就为了跟我吵架?”
紫晴放缓了脸色,走近几步道:“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是来救你的。”
殷红豆笑了笑,紫晴亲手将她送去重霄院,现在又说来救她?
她问紫晴:“怎么救我?”
紫晴道:“我知道你现在虽然升了一等丫鬟,但六爷喜怒不常,你过得朝不保夕,你听我的话,我给你谋个好出路。”
二人站在两间院子之间的夹道上,殷红豆靠着墙壁,抱臂冷声道:“给谁做妾?二爷?你费尽心思赶走了我,又想让我给二爷做妾,二太太知道么?”
殷红豆又调侃说:“哦,对了,你是二夫人的丫鬟,二太太还要尊重着你呢,知道也不敢怪你。”
紫晴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扭曲,她嘴角微动,道:“你就说你肯不肯!”
殷红豆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我也许还考虑一下。”
紫晴捏着灯柄,黑着脸道:“这不关你的事!你若想寻一条活路,便答应了,否则早有一天你会死在六爷身边,你爹娘都不会给你收尸!”
“您受累。哪儿来哪儿去吧!”殷红豆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优哉游哉地转身走了。
紫晴死死地盯着殷红豆的背影,面色愈发难看。
殷红豆加快了脚步出了夹道,快步往重霄院去,她手里没有灯,遇到路上没有掌灯的地段,黑漆漆不见个人影。
走到了甬道上,终于光亮了,殷红豆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在原地站定,没好气道:“你是听不懂人话么?”
一旋身,殷红豆表情僵硬了,傅二站在她跟前,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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