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红豆还坐在马车上,打起帘子的一角,悄悄地注视着露出端倪的陌生男人。那个男人看背影和仁庄上的普通百姓没有区别,所以轻易就混了进来。
她的马车缓缓地跟在那人后面,果然瞧见那男人往井水附近去了,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幸好汪先生赶了过来,在车外拱手道:“姑娘,怎么了?”
殷红豆打开帘子,指着形迹可疑的男人,道:“快抓住他!”
近来仁庄事多,汪先生防备心很重,他身边正好跟着人,他连忙指挥了人,制伏那个男人。
那男人被按在地上之后,手里的旧衣服和一个竹筒掉在地上,他胡乱地蹬着四肢,想要挣脱开。
殷红豆松了一口气,她没判断错,这人真有问题。
汪先生面色凝重,着人麻利地绑了那人进院子,他正要伸手去捡地上掉的东西,殷红豆喊道:“先生住手!”
汪先生弯了腰,手顿住了,还没有碰到东西,脸色瞬间黑沉了下来,他脱掉外衣,小心地裹起了地上的东西,一并拿去了院子里。
殷红豆跳下马车,快步跟进院子,伺候她的两个丫头和壮汉也跟了进去。
汪先生知道事情严重,他亲自发话叫四个人只准守在外边,殷红豆身边这才清净下来。
殷红豆叫汪先生赶紧去洗手,又走到那男人身边,瞪着他,问:“你要投什么去井里?”
男人脸还挨在地上,刮起一层的土,死活不开口。
汪先生洗了手,换了件衣裳过来,问殷红豆:“姑娘怎么瞧出来的?”
殷红豆指着男人的鞋子,道:“您看他的鞋子,不合脚不说,还磨损的很厉害,一边高一边低,但他走路的时候,却四平八稳,双肩齐高,一点不歪不斜,显然这不是他的鞋。我只是觉得他可疑,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才叫您来,没想到真叫我猜中了。”
汪先生顺着殷红豆的手看过去,的确像她说的那样,他拱一拱手道:“姑娘先去避一避,我自有法子叫此人开口。”
殷红豆点了点头,又嘱咐道:“您和兄弟们最好都找东西把口鼻捂着。”
汪先生大概猜到了,面色灰白地点了点头。
殷红豆进了厅了去洗手洗脸,没多久,隔壁就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似野兽痛鸣,她只坐了一会子,汪先生就大步赶来了。
汪先生揭下脸上的面巾,颤着手同殷红豆道:“姑娘没猜错,是有人指使他往仁庄井水里撒患疫症人的血,还把患疫之人的衣裳也带了来,准备丢给庄子上的人穿。”
那人带来的衣裳有八成新,庄子上穷人多,白捡了衣裳肯定不会扔掉。
殷红豆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她早听说会发疫病,没想到这么快,面色煞白地问:“可问出是谁指使的?”
汪先生摇头,这男人来了是送死的,背后指使的人,光靠审问他,定然查不出来的。
殷红豆又问:“是什么疫病,先生可知道?”
汪先生额上汗直冒,疫病的事很严重,他已经知道了,便道:“先说是有鼠疫,鼠疫平下了,后来又说有天花……”
殷红豆心都凉了,这哪一种,都是致命的病,在这个时代,染上了就得死,她拼命地在脑子里搜寻着相关内容,幸好想起了牛痘,她慌忙问道:“先生可能找到患牛痘的人?”
汪先生一脸茫然,问道:“牛痘?什么是牛痘?”
殷红豆解释道:“牛痘是比天花症状轻得多的一种疫病,得了牛痘的人,不会再得天花。”
汪先生满脸狐疑,他从未听说过牛痘。
殷红豆问他:“接人痘,先生可听闻过?”
汪先生继续摇头。
殷红豆掌心发冷,她也不敢多浪费时间,当即和汪先生商量了几件要紧事。第一,要去告诉二皇子有人拿着患疫者随身之物进京了,请他去查此人来路。第二,仁庄上要加强守卫,绝不能再让可疑之人有机可乘。第三,庄子上还要做好防疫,春园最好暂时关闭。第四,最好给庄子上的人都接痘。
汪先生擦了擦额头,道:“其实疫病的事,我是早晨才得到的详细的消息,已经准备让人关了春园,只不过还没禀过六爷,我这就去让人禀了六爷,姑娘就不要去善庄了,那边人少,姑娘就住仁庄原先的旧屋子。也好有人服侍您。”
殷红豆答应了,她临回旧院子前,又嘱咐汪先生将那人带来的东西,都丢去荒无人烟的地方焚烧干净。还好那一罐子血没有撒出来,衣物从发疫病的人身上脱下来,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应当不至于还能传播。
今日的事,实在叫殷红豆心有余悸,若是她没发现那个男人,庄子上的人都得了天花……她实在不敢想象。
殷红豆少有的失眠了。
自从她来到这里,多半是跟在傅慎时身边,除了拒绝他做妾侍那回,她吃了些苦头,其实很多时候,她比侯府外面的人过得好多了,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的日子,过得比受灾的百姓们好太多了。
如鱼得水的生活,让她险些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这里不仅没有所谓的平等,甚至落后到很难健康平安地活下去。
如今的境地,才是真实的,她极有可能会经历的时代。
昨天以前,殷红豆有当个逃奴的打算。就算做了逃奴,傅慎时为了不伤及她的性命,也不会报官,了不得派他自己的人手去抓她。
既无生命危险,她只管躲得开傅慎时的追捕便是。
但今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京外疫病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的目的又不是去找死,当下留在京中更为安全。
殷红豆侧身躺在她和傅慎时曾经睡过的床上,眼前是家具厚重的轮廓,而不是平躺着的傅慎时,她把头埋在被子里胡思乱想,她不知道,汪先生能不能顺利取了接人痘的东西来,她有没有可能会得病,就此死在这里。
她还想起了傅慎时,他在侯府里,接近皇宫的地方,肯定比她安全得多。
殷红豆闭着眼,偷偷地自己问自己,如果环境一直这么糟糕,她是否能彻底放弃出逃的想法,放低底线留在他身边。
深夜很寂静,殷红豆捂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耳边能响起相应的跳动声。
她太了解自己了,若是一时的委屈,她可以受,若是一世,她永远都不会放弃替自己争取利益的机会。
最后的结果,她早就想过无数次了,不必再自欺欺人。
天边渐渐亮白,殷红豆才逐渐睡去,睡前她都还在期待这场天灾**和疫病快些过去,而她和傅慎时的灾难,能晚来一天就晚来一天。
殷红豆在庄子上待了几天,每天睡到自然醒。
这日,待殷红豆睡醒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她洗漱了起来,直接吃了午饭。
殷红豆才放下筷子,汪先生就来了,她本想问他吃了没有,汪先生却打发了丫鬟,胆战心惊地同她道:“姑娘,昨儿王武去侯府送了信,说是六爷病了……”
殷红豆心里“咯噔”一下,道:“……这个天气,是风寒了吗?六爷一贯睡的不好,睡得也晚,病了也正常。”
汪先生只摇了一下头,压着声音道:“听王武说,长兴侯府的人很讳莫如深,瞧着不像是普通病。”
殷红豆顿时双腿一软,险些坐不稳,她锁眉道:“不可能,侯府守卫森严,寻常人根本进不……”
她的话立刻就打住了,外人不能进去,里面的人却可以出来!已经有了人能还祸害仁庄,侯府内未必没有人能去害傅慎时。
傅慎时废了傅二左手,仇不共戴天,若傅二真有什么歹毒心思……
殷红豆拧眉自言自语道:“还是不可能。”
天花极容易传染,傅二难道就不怕传给他自己?
可殷红豆的心情,还是没由来得紧张和恐惧了起来。
汪先生迟疑着问道:“姑娘要回去么?”
殷红豆面无血色地问:“庄子上的事,先生都料理好了?”
“王武昨天进城的时候说,城里好像也不太平,疫病的事已经在城里传开了。所以春园今天就关了,还剩一些客人没来得及收拾,估摸着这两天也都要走了。姑娘要的东西……”
汪先生说了半天,见殷红豆似乎没有在听,便叫了她一声,见她不应,又叫了一声。
殷红豆恍然回神。
汪先生沉默不语,深深地凝视着她,也没有劝说什么。
殷红豆眼神木然,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地呼吸着,手也捏起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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