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发现,白光像迷雾一样越来越浓,彻底阻断了她的视线,外界的事物已经丝毫不见,连近在身旁的楚王也变得朦胧难辨了。但她还能清楚地感觉到楚王搂着她的肩头,轻声道:“别怕,别怕……”
迷雾般的白光还在变浓,渐渐变得像牛乳一样浓稠。沉陷在这白色的海洋里,简直令人恐惧。那白色充斥了她身外的一切空隙,紧紧贴着她的眼耳口鼻,仿佛张口就可以吞食得到,伸手就可揉搓到一把,偏偏那依然只是无形无质的光。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巨大的尖啸声,那尖啸震耳欲聋,一下压过了楚王正安慰着她的声音。
无比的惊恐中,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楚王那只始终搂着她的肩头的温暖的手……眼前忽然一亮,可怕的白光和尖啸声消失了。
丽日当空,万里无云。她发现他们站在一个漂亮的花园里,他们的脚下是一座小山,山前是一泓清澈的池塘。池塘对面,有个少女正在发呆,眼睛无意识地看着水面。忽然那少女身子一震,缓缓抬头向这边看来。
少女皮肤黝黑,瘦瘦小小,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中显出了极其惊恐的神色。
楚王道:“你明白了吗?”
季姜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池塘对面的少女呻吟了一声,昏倒在地。
又回到夜色深沉的泗水岸边,月亮的清辉依然洒落在缓缓流淌的泗水河上,泛着阵阵银光。
楚王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季姜道:“有。”
楚王道:“你说。”
季姜道:“龙羲是在这个时代失落的玉雉,可那玉雉却又明明早在五百多年前就供奉在秦国了。那么在龙羲失落之前的五百多年前时间里,世上岂不存在着两个玉雉:一个在龙羲那儿,一个在秦国的祠庙?可玉雉又明明只有一个啊!”
楚王道:“是只有一个。秦国的那个,就是龙羲的那个,没错。我说过,时光变形的时候,会发生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还记得那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吗?其实,那不是两匹‘追风’,而是一匹。还有刚才,你不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吗?这似乎令人难以理解,其实那只是因为我们长期生活在单向匀速的时间流中,无法跳出来看到它的全景。这样吧,想象一根长绸带,当我把它弯过来结成一个圆环,它是几根?”
季姜道:“当然是一根。”
楚王道:“很好。那么当我把手伸进圆环的两侧,把这带环绷直了呢?”
季姜道:“还是一根。”
楚王道:“不错,确实是一根。但假设这绷直的绸带环上有一个微小的生灵,比如蚂蚁,它太小了,以至于视线还达不到我的手绷着的两头,那么在它的眼里,将看到几根绸带?”
季姜犹豫了一下,道:“两根。”
楚王道:“是的,它将看到两根一模一样的平行着的绸带,一根是它所行走的。另一根在它对面。这种情况,就近似于时光变形造成的种种异象。”
季姜思索着,不说话。楚王也不催问,静静地等着。他知道理解这一切的艰难程度。
许久,季姜道:“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不过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楚王道:“你问。”
季姜道:“龙羲用玉雉为你打开的古道,就是陈仓道吧?”楚王道:“是的。”
季姜道:“它为什么不选择栈道呢?据我所知,当时栈道才焚毁了几个月,而陈仓道已经荒废了五百多年了,想来重现天日的难度应该大于栈道,它为什么舍易就难呢?”
楚王叹道:“只因那时它还心存侥幸。”
季姜道:“心存侥幸?”
楚王道:“它希望选择一条荒无人烟的道路可以减轻‘变异波动’。褒斜栈道自古商旅往来频繁,很难找得出一个月的空当。如果不慎将那些路人裹进这场‘时空扭曲’,无疑将加剧未来历史的动荡,使它更难以控制。只是它没有想到,这道‘变异波’的产生,根本与道路本身无关,完全是由我造成的。”
季姜点头道:“我明白了。”停了一下,又道,“我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主要的一个问题。”
楚王眼中显出期待的神情。
季姜道:“你为什么要消灭龙羲?”
楚王道:“你说呢?”
季姜踌躇道:“难道是因为工程浩大劳民伤财?难道是因为它过于强大威胁到我们的生存?可不管怎么说,它毕竟有过大恩于我们人类。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啊。”
楚王点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没有它,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啊。”他说得很慢,似乎有意让季姜把这句话的每一字都细细体会一遍。
季姜有些茫然,慢慢地,她似乎想到了点什么……忽然,心灵深处像闪电般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没等她抓住就消散了,只留下一阵极大的恐慌感。
楚王注视着她的脸:“你想到什么了?”
我想到了什么?她拼命问自己,拼命地重寻那可怕念头的出处,一点一滴,慢慢地,慢慢地……突然,就像一头狰狞的怪兽猛地从地底钻出,那个念头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被这可怕的阴谋惊呆了。
楚王缓缓地道:“明白了吧?没有始,怎么会有终?没有因,怎么会有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是这样,那么今天的一切又何从出现?“如果我真的为它完成了移山填海的工程,那么几千年前那艘星槎就不会坠毁,龙羲就不会需要传授文明给我们,以使我们在若干年后有能力为它移山填海。
“多么奇怪的悖论!如果它不曾传授文明给我们,又怎么可能挽救那艘星槎?但事实就是这样。历史只能有一个,如果被更改,那么更改过的历史就会‘覆盖’原先的。这是宇宙的铁律!
“记得在龙羲的神殿里,我曾经问过它:它的信使第一次和我见面时,曾告诉我,如果没有它的帮助,我将终生郁郁不得志。而现在,我已功成名就,割据称王,那么那个终生郁郁不得志的‘我’又在哪里呢?如果根本不存在那个‘我’,那么当初它又是如何从时间的长河中预见到那个‘我’的呢?那时它笑而不答,只给我看了一首诗。那是千年之后的一位诗人写在那一个‘我’的衣冠冢旁的,抒发对一个终生怀才不遇者的同情。我看后惆怅了许久。然后它才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看,没有我的帮助,你依然会功成名就,只是要到你死后!知道那一个“你”是怎么得到那名声的吗?“你”死后留下了一部兵书,它的价值很久以后才被发现,随之立即被所有用兵者奉为至宝。于是,“你”的地位节节攀升,到处建起了“你”的祭庙,年年都有“你”的祭典,历代朝廷都为“你”追加封号。由侯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圣……然而这些身后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这个世界对活着的圣贤总是很吝啬,而对死去的则很大方,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对当权者的实利造成威胁。这样不公平的历史,难道是你愿意看到的吗?而我把历史改成了现在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被它的话深深地震撼了,并因此对它更为感激。但过后,我才想起来,它其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为什么要回避这个问题呢?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那个终生不得志的‘我’确实存在,只是被现在这个功成名就的我‘覆盖’了。存在是事实,不存在也是事实,然而不存在比存在更真实。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龙羲不敢把这可怕的后果告诉我,它怕我由此推断出施行工程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文明毁灭!
“当最后一铲土铺上大海中那片人造陆地,想象一下吧,会发生什么?没有文字,没有衣冠,没有礼仪……一切复归于蒙昧!茹毛饮血,穴居野处,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不是国王,你不是婢女,你我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不,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你我。龙羲对我们的历史篡改得太多了,该发生的战争没有发生,该死亡的战士没有死亡,该减少的人口没有减少。
“当然,从龙羲的角度说,文明既是它赐予的,它自然也有权收回。事实上,那个没有经过它任何干预的历史才是该我们所有的。可是从我们的角度说,智慧之门一旦开启,便谁也无权将它关闭——包括开启它的人或神。由蒙昧进入开化可以,由开化复归于蒙昧绝对不行!
“所以,我必须毁灭它,不是因为工程浩大,不是因为强弱悬殊,而是为了文明的安全。”
月上中天,尽管是在春季,季姜还是感到一阵阵寒意。“那么,”她道,“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告诉我?”
楚王温和地看着季姜:“你还不明白?需要有人把这个阴谋揭露出来,但不是现在。你,带上玉雉,到一个人类已有足够的智慧理解这一切的时代去!把这一切公之于众,使后人永远不要再受它的诱惑,去做自掘坟墓的蠢事。”
季姜颤声道:“我吗?就我一个人?”
楚王道:“是的,就你一个人。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适的。你很年轻,又那么聪明,会做好这件事的,对吗?”
季姜道:“那么……你呢?”
楚王道:“我留下,在这个时代和它周旋到底。”
季姜惶急地道:“不,不,你斗不过它的,我们一起走!”
楚王和蔼地微笑着,道:“聪明的丫头,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不会放过我。它有着几乎无限长的寿命,如果我逃走,它会在漫长的时光中不停地追踪我,使你我都无法安全。”
楚王的微笑绞得季姜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可是……”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淌了下来,“留下来是死路一条啊!它会向你展开报复的。”
“报复已经开始了,”楚王道,“去年在定陶就开始了。好季姜,不要哭,这是天意。”楚王说着,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繁星,“最初,我不相信天意。后来,我相信天意。再后来,我以为神意可以改变天意。而现在,我才知道,神意之外还有天意。”
季姜哭道:“什么神意天意!我们有玉雉,让我们改变天意吧!”
楚王道:“不,季姜,不要这样。天意是无法违背的,拥有玉雉也一样。还记得张良跟我说过的‘福分’之类的话吗?我曾对此不以为然。现在才知道,他是对的。就是玉雉告诉的我,我将走什么样的路。这条路确实不好走,但我还是要走下去,这是我利用玉雉打通陈仓道违背了天意的代价。如果我利用玉雉逃脱,那就是再次违背天意,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天意的设定有它自身的规律,那是一种比龙羲的力量更强大的力量。凭借外力也许可以一时扭曲它,阻遏它,但它终将恢复平衡。表现在具体的事情上,那就是,得到了不该得到的,就会失去不该失去的。”
季姜道:“可你没有得到不该得到的呀!打通了陈仓道又怎样?夺取了天下又怎样?获得了王位又怎样?那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呀!浅陋如项羽、粗鄙如刘邦都能得到的,难道你反而不能得到?大王,你是人中龙凤,你是这个时代智慧的顶峰,你本来就该权倾天下,你本来就该名扬四海,得到这些你当之无愧啊!如果天意不让你得到,那算什么天意!这样不公平的天意,凭什么要去遵循?这样不合理的天意,为什么不能反抗?”
楚王抚摸着季姜被眼泪淌湿了的脸颊,道:“我也曾怀疑过天意的公正,但现在,我知道了,天意没有错。是的,我是拥有过人的智慧,然而,这智慧是什么方面的呢?战争。换言之,就是杀人。在这个几乎没有人是我的对手的时代,我的每一条计策都有惊人的杀伤力,这是上天所不能容许的。它必须遏制我的命运,否则我会吞噬整个世界的。季姜,你懂吗?谁也没有错,错的只是我自己。是我生不逢时,提前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来到这个世间。”
季姜泪眼蒙眬地望着楚王,好一会儿,才道:“大王,你……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楚王道:“是的,我还知道你的命运,知道这个世界的命运。不久前,变异波动终于平息了,玉雉让我看到了一切。你会好好照我的话去做的,你会挽救整个文明,世界也会安然无恙地存在下去……”
季姜道:“你呢?你自己的命运呢?你最终会怎样?”
楚王不语,把脸转向别处,许久,才轻叹了一口气,道:“到了未来,你去看史书吧!”
季姜心中一寒,扑到楚王身上,大哭道:“不!我不走!我要陪伴着你!不管你是什么命运,我都要陪伴在你身边,不让你感到孤独。”
楚王轻抚着她因哭泣而耸动的双肩,叹了口气,道:“好丫头,那不是你的命运。你可以再陪我一段时间,但我们总有分别的一天。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要再多留恋,不要再多拖延,知道了吗?”
季姜泣不成声地道:“知……知道了。”
四月,五月,六月……日子快得像飞梭一样,留也留不住。十二月的一天,楚王终于催她出发了。
季姜看着楚王,道:“一年都没满啊,大王。就让我陪满你一年,好吗?”
楚王摇摇头,道:“这不是由我决定的。时间已经到了,你没有看到那道诏书吗?”
季姜道:“什么诏书?”
楚王道:“皇帝巡游到了云梦泽,要在陈县会见诸侯。”
季姜道:“皇帝巡游,关我们什么事?为什么他来,我就必须走?”
楚王道:“季姜,你一向很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你在欺骗自己,是不是?季姜,该来的终究会来,不会因为你的自我欺骗而消失。所以,你必须面对现实。皇帝不是喜欢游山玩水的人,他此次南巡,分明是针对我来的。我只要一去朝觐,就回不来了。龙羲控制了皇帝,皇帝控制了我,你怎么还能待在我身边?你想让龙羲发现玉雉的下落吗?”
季姜哭道:“那你就不要去了,不要去了,好吗?”
楚王道:“没用的,季姜。我说过,该来的终究会来。龙羲比你我都聪明得多,我不去朝见,它还会想出别的法子来,我最终是逃脱不了的。”
季姜道:“可龙羲有什么理由挑拨皇帝来对付你?你没有对不起皇帝的地方啊!你为他打下江山,你对他再三忍让……他怎么可以听信一个妖物的谗言来这样对待一个功臣啊!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啊!”
楚王道:“龙羲不需要进谗言,它只需把鼎心的效用告诉皇帝,就足以使皇帝恨我入骨了。至于明的理由,可以随便找,也许是请封齐王,也许是钟离昧的事,也许……”
季姜道:“鼎心?就是被你掷入泗水中的那个小东西吗?”
楚王道:“是的,它是九鼎的心脏。有了它,就能使沉睡的九鼎重获生命,成为统治天下最有力的工具。”
季姜道:“既是这么珍贵的宝物,你为什么还要毁了它呢?你为什么不把它献给皇帝以免祸呢?你应该知道皇帝会为此向你兴师问罪的啊!”
楚王道:“是的,我知道,可我还是要毁了它,因为它的存在违背了天道。”
季姜道:“天道?什么天道?”
楚王道:“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就是天道!九鼎的存在,使帝王们不必费心于用仁政讨好民众,而只需仗着器物的神力维持统治,这是违背天道的。我曾对皇帝的使者说,再神奇的器物,也不能使残暴的统治长存。其实我心里知道,这话不完全正确。神物确实可以延长暴政的寿命,夏、商、周的空前长命就是明证。九鼎使民间的反抗行为稍有规模即遭镇压,使国君不荒淫残暴到极点便不会被推翻。帝王们于是有恃无恐,肆意威福。夏桀、商纣、周厉王……这些罕见的暴君为何会出现?因为他们有九鼎在撑腰啊!为什么在夏朝之前,帝位被视为苦差使,人人都要推让?为什么在夏朝之后,帝位被视为至尊,人人都要争抢?因为九鼎就是夏禹时铸成的啊!所以,九鼎必须毁去,因为天道必长存。”
季姜道:“可是……可是,鼎心在你手里,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没想过拿它为自己所用吗?”
楚王叹了口气,道:“怎么没想过?那是多大的诱惑啊!四年前在关中,鼎心已经在我手里,九鼎又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正手握重兵,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得到它。当时我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啊!那是可以不劳而获的天下,那是可以坐享其成的统治,我为什么不要呢?那么多帝王都用过来了,每个人都用得心安理得,我有什么义务从我开始中断它的使用呢?但我终于抵制住了这个诱惑。如果我不从自己开始中断,以后恐怕没人能下得了这个决心了。就是我自己,如果再来一次的话,我都不敢肯定是否还能做出同样的选择。唉,那诱惑太叫人心动了。”
季姜道:“大王,你……你总是这样,顾念天下苍生的安危,甚于顾念自己的生死荣辱。可……可命运为什么对你这么不公……”
楚王道:“别这么说,季姜,命运对我已经够好了。原来天意注定下的我是要困厄一生的。我还记得龙羲给我看的那首诗,它存在于被‘覆盖’的历史中,今后是不会再有了。”楚王说着,凝神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吟诵道:
“长恨此生不逢时,
“才堪经纬有谁知?
“千秋盛名身死后,
“奈何当年人未识。
“你看,比起那一个‘我’来,现在的我是多么幸运呀。权势、财富、荣誉……年轻时所渴望的一切我都得到了,也都享用了,就算再失去,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谒者通报:有个自称叫彭铿的黑衣人求见。
楚王道:“让他进来吧。”
季姜道:“他来做什么?来参观他主人的杰作吗?来欣赏我们的落魄吗?哼!现在倒不神秘兮兮地叫这个客那个君了,真名都亮出来了。长生不老很了不起吗?”
楚王道:“季姜,别这样,他不是个坏人,长生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你没见他从来没有笑过吗?”
黑衣人进来了。他站定后,静静地看着楚王,慢慢地,他一向冷漠的眼里似乎多了一种复杂的东西。
“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敢肯定,是否真正认识你。”他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来,不是代表我主人,只是自己有一些疑问想问,不知你能否回答我。”
楚王道:“你问吧!”
彭铿道:“刘邦定陶夺军,以楚易齐,这些举动都足以激起你举兵反叛了,你为什么毫无动作,任由他摆布呢?以你用兵之能,还怕一个刘邦吗?”
楚王道:“刘邦本不足以当我一击,可有你主人在,就不同了。他那些举动,不正是你主人挑唆的吗?”
彭铿道:“是的。”
楚王道:“它想挑起一场战争,可没想到我根本不应战,是吧。”
彭铿道:“是的。他很意外,也很扫兴。”
楚王道:“它为什么会扫兴呢?我这样束手就擒,它应该感到满意啊!”
彭铿道:“我也奇怪。他有些想法我无法理解。他说,你使他少了许多复仇的快意。还说,他暂时回不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又很寂寞,只有你勉强可以算是他的对手,原想和你斗一阵消磨点时间的,哪知道你一开局就认输,他觉得很失望。”
楚王点点头,道:“这就是我不抵抗的原因。你看,你主人企图玩一场战争游戏解闷,而这是一场猫戏鼠的游戏,我没有丝毫胜算。既然早晚是输,又何必把那么多人拖进来陪葬呢?你以为我打过这么多场仗,就把战争看得很随意吗?不,对我来说,战争从来就是最神圣的事情。很久以前,师傅就跟我说过: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故不得已而用之。《孙子》开篇也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的所有用兵之能,都来自这些先贤,我不能违背这一行的宗旨。对战争来说,没有比目的更重要的了。战争的目的是什么?是止戈为武,是用尽量少的伤亡制止更大的伤亡,而不是反过来,你明白吗?”
彭铿喃喃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慢慢后退几步,转身向外走去,“你是真正的英雄,历史会记住你的。我有无限长的生命,可历史不会记住我。”
季姜看着彭铿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凄凉,道:“让历史记住有什么好?大王,我宁可你能获得长生。”
楚王柔声道:“那我就不是你的大王了。季姜,时间差不多了,你也该走了。”
季姜忍着泪道:“大王,让我再为你梳一次头吧,将来我想为你梳也梳不到。”楚王点点头,坐下来。
季姜解下楚王的王冠,松开发髻,楚王长而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披拂在背后。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座轮廓分明的雕像。季姜轻轻为他梳着头发,想起第一次见面给他梳头,为了发髻的偏向跟他争吵的情景……
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儿?胡闹!快解了重梳。
好玩了,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胡说,什么外行内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髻?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王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
别!别解!呃,算我错怪你了。
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
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呀!
……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像飘逝的轻风,像幻灭的春梦,快乐而又短暂。从今往后,她将孤身跋涉在不可知的命运之途上。她还不到二十岁,但她知道,在她此后的人生里,再不会有天真的欢笑了。
她的眼泪流下来,落在自己的手上、梳子上,落在楚王乌黑的头发上,一滴,两滴……她挽起楚王的头发,左,还是右?
忽然,她扔掉梳子,冲到楚王面前,跪下,一把抓住楚王的手,道:“大王,让我们忘掉龙羲,忘掉星槎,忘掉移山填海,忘掉这一切。让我们找一个全新的时代,重新开始吧!我们可以混迹于茫茫人海,在深山、在乡野、在市井,隐名埋姓,过一辈子普通人的生活,让龙羲永远找不到我们。”
楚王道:“季姜,我不能佯装不知道这一切。你知道,它的阴谋一旦实现,整个文明就会……”
“哦,大王。”季姜哭道,“别管什么阴谋,别管什么文明,别管什么天下苍生,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呢?也许会有别人制止它呢?我们现在都好好存在着,可见它注定不会得逞的,我们何必非要出这个头呢?”
楚王道:“季姜,我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改变过的历史会覆盖原先的,我们不能心存侥幸。文明到现在还存在,只因为你我到现在还没有放弃。季姜,你不要哭,你应该感到骄傲。我们都是被上天选中的。我注定要摧毁它的巢穴,而你,注定要在它重建一切之前,将它的阴谋公之于众。”
季姜哭道:“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是我?别人都浑浑噩噩地享受着文明,为什么唯独你我要为文明的存续奔走牺牲?你苦心孤诣地拯救了这个世界,可是有谁会知道,有谁会感激你呢?大王,大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你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呀?”
楚王轻轻为季姜拭去脸上的眼泪,道:“我什么都不会得到,可我还是要这么做,我既然知道了它的阴谋,就无权再过安宁的生活。也许,上天赐予我那样的智慧,就是让我来完成这艰巨的使命的。我总算做得还可以,对得起上天的厚赐。季姜,你不要为我哭泣。我的使命已经完成,我可以休息了。可你要做的事还很多,也会遇到许多艰难。你要适应迥异于现在的环境;你要学会不同于现在的语言;你要小心应付不怀好意的人……记住,不要到过去去,那是龙羲控制下的时代。去未来,去一个安全的时代,把这一切写下来,把它的阴谋告诉世人,永远断绝它的希望。据我所知,上一次它制作玉雉用了三千多年,这次它有经验了,也许只要两千多年,所以,你一定要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任务,知道吗?”
季姜含泪点头。
楚王道:“如果你在历史的长河中发现又有术士在鼓动统治者炼丹,在搜集丹砂、雄黄之类的东西,那么你就要警惕。这说明龙羲正在活动,并且已经控制了那统治者,你不能久留,要尽快离去,记住了吗?”
季姜再点头。
楚王道:“象齿焚身,怀璧其罪,玉雉的异能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觊觎,等你完成任务后,就立即把它毁了,记住了吗?”
季姜扑进楚王的怀里,放声大哭道:“可是……可是我想用它回来看你呀!”
楚王道:“不!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这是一个危险的时代。现在的我,已经有了现在的你,不用将来的你来陪伴了。把我记在你心里吧!想我,就去史书上看我。记住这个朝代——汉朝。”
说完,楚王从怀里取出玉雉,打开,调节,再合拢,轻轻放入季姜手中。
雊!雊!雊!凄凉的野鸡叫声响了起来,温柔的白光慢慢笼罩在季姜身上。
季姜看着楚王逐渐模糊的身影,感到嗓子像堵了什么东西,费了很大的劲,才道:“大王,这些年来,你难道就没有……就没有……”
楚王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浓的迷雾外传来:“季姜,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但那不是爱,那只是因为你我都感到寂寞。这是一个智者很难找到知音的年代。去未来吧,那里有许多聪明人,你会找到真正的……”
一阵巨大的尖啸声淹没了楚王的声音。
季姜大哭道:“不!不是的!大王,你心里知道,不是……”然而尖啸声使她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到了。她流着泪,在时空的迷雾里伸出手,哀婉而无力地想抓住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乳白色的海洋裹挟着她瘦小孤单的身子,向陌生的时代飞逝而去……
尾声
她用了两年时间,才学会了这个时代的语言文字。一切都变化太大了。
这是一个喧嚣繁华的时代。高度繁荣的文明使炼丹家不再有容身之地,空前庞大的人口是她安全的保障。她悄悄地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常感到深深的寂寞。
是的,这里有很多聪明人。他们懂的东西真多,甚至比她的大王还多,然而她总觉得他们身上少了点什么。她再也没有遇见过像她的大王那样的人。
从一本叫《史记》的书上,她知道了她的大王后来的命运:贬谪、软禁、诛杀。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他的全部宗族。诛杀的理由,是他企图勾结陈豨谋反。
她已经愤怒得没有眼泪了。她知道他与陈豨素无交情,并且知道还从来没有哪一个谋反者会愚蠢到在京师重地举事。然而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时间又往往会将谎言变成真理。
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才知道,他身怀旷世才华而甘心就戮的真正原因了。
她坐在书桌前,铺开纸,拿起笔——这种握笔姿势她至今还没习惯——沉思着。她已经小心翼翼地生活了很久,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管过去了多久,人心中的贪欲依然和几千年前一样存在着,也许更强烈。她的身份一旦暴露,怀有各种各样目的的人会立刻蜂拥前来,使她永无宁日。
但她必须开始了。
也许龙羲正隐藏在这世界的某个阴暗角落,虎视眈眈地寻找着新的猎物;也许就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桩新的交易已开始进行,又一个优秀而不得志的年轻人,正被名利、权势、地位等各种诱饵诱入陷阱……
她必须开始了。为了文明的安全,为了她那冤死的大王的嘱托。
她提笔写道:
“天很冷,春天还没有到来的迹象。“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人独坐在河边钓鱼。因为冷,他瑟缩着身子,抱紧了蜷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上。他的眼睛似在望着水上的浮子,又似什么都不在看。“远处阴阴的林子里,有个黑衣人正冷冷地盯着他。
“……”
成文于2004年1月
修订于201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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