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了蜷身子,偎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迷迷糊糊,仿佛是在做梦,她在黑暗中不断沉浮,身子一会儿感觉很重,连动一下手指都不能,一会儿感觉很轻,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走。
一种深深的恐惧和无助感抓住了她,她不自觉地依偎进来人的怀抱,伸手揪住他的衣衫。这个怀抱似曾熟悉,让她的心很安定,她轻叹一声,坠入无边的梦境里。
昏暗中,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拉回到了记忆深处,那段她曾经极力想要抹去的过往。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夕阳已经落山,只余晚霞漫天。
白素萱身着一袭月白色锦绣骑马装,这身行头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只为了骑马时穿。她其实才刚学会骑马,是颜夙教她的。颜夙出丽京城办事,他走之前,她还骑不稳当,在他离开这段日子,她日日都去马场习练,到如今已经骑得相当娴熟了。她从谢涤尘那里得知颜夙今日便会回来,便和父亲说要到马场去骑马。在马场,她让白绣锦引开了侍从,自个儿偷着骑马到这里来接他。
她知他每次回京都会从宣德门入城,所以沿着宣德门外的官道一直向北而去。她一直打马到了一处荒山脚下,天色渐暗,却依然不见颜夙出现。
古道寂寂,冷风幽幽,风吹野草,满眼荒芜。她双手抱臂,感觉到有些寒冷。
这时候她便有些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她虽然穿的是男子的衣衫,但她这身形,还是能让人一眼便看出是女子,万一遇到了坏人可就不妙了。她记得这附近的山中,也偶尔有山贼出没。这么想着,她便要拨马回去,便在此时,她看到沉沉暮色中,一队人马朝着这边行来,马队中间一人,被侍从们簇拥着策马而来。
白素萱心中一阵狂喜,连城两个字方要呼出来,却狡黠一笑,纵马扬鞭向前驰去。她一边扬鞭奔驰,一边放声唱起了曲子。她的歌喉虽不是特别嘹亮,但是别有一番味道。这戏她在茶楼里听说书人唱过,这会儿便有样学样地唱了出来。她一边唱着,一边挥着鞭子,纵马从那队人马之侧奔驰过去,见那些侍从无一认出自己,反而驻马侧首朝她看着,眸光奇特诧异。她心中更觉得好笑,遂继续唱道:“到冬来风加严、雪乍晴,摘疏梅、浸古瓶,欢寻常、乐余剩。那时节、趁心性,由她娇痴、尽他怒憎,善也偏宜、恶也相称。朝至暮不转我这眼睛,孜孜觑定,端的寒忘热、饥忘饱、冻忘冷。”
唱完了最后一句,马儿恰好从侍从簇拥着的中间那人身侧掠过,她已经笃定那人是颜夙,从他身侧奔驰而过时,忽然侧首,朝着他粲然一笑,眨了眨眼。
但是,她的笑容很快就僵住了。
那人,不是颜夙。
白素萱的脸色顿时变得尴尬了起来,原本白皙如玉的脸色霎时间红到了耳根。
那被一行侍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他身着一袭炫黑色袍服,模样俊美,好看的丹凤眼,配上高挺的鼻梁与棱角分明的嘴唇,俊美而性感,在淡淡的夕阳辉光里,竟让人有些不敢逼视。此时,他目光灼亮地望着她,两道墨画般的眉毛挑得高高的,神色有些忍俊不禁,有些好笑。
这会儿,倘若有个地缝儿,白素萱一定会钻进去的。
这人生得如此俊美,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来调戏他的吧。话说,自己方才确实是在调戏他,不过,她原本要调戏的是颜夙不是他。
素萱被这些侍从,以及那主人的目光看得窘得不行,最后实在受不了了,一扬鞭子怒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调戏男人吗?”
那些侍从闻言,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了,偷眼去看自家主子,却也不敢笑。白素萱却一拨马头,在马身上又甩了一鞭子,便要回去。
就在此时,一阵呼哨忽然此起彼伏地在一侧的山坳里响起。
西天的云霞已经黯淡下去,天地间顿时暗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呼哨声让白素萱心中一惊,手一抖,雪花马似乎也受了惊,开始尥蹶子,将素萱从马背上掀了下来。她背上还背着一把新得来的古琴,原本打算给颜夙看的,这一摔下去,她倒是没担心自己会摔疼,只担心着琴要摔坏了可怎么办。
她摔下的地方正好是黑衣男子的马匹那儿,男子朝着她张开手臂,一把将她接到了马上。白素萱坐在黑衣男子身前,倒是毫发无伤,什么也顾不上,便立刻掀开包裹看了看古琴,确定并无损坏,这才发现此起彼伏的呼哨声是山贼发出的,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几十个山贼举着火把朝着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白素萱心中一惊,这会儿也顾不上下马去骑她的雪花马了,何况她的马儿已经受惊跑远了。她一拉身后人的袖子,急急地说道:“快、快跑!”
身后传来男子略带磁性的低沉笑声,“方才那么威风,还要调戏在下,这会儿怎么这么没出息了?”
白素萱眼看着山贼就快到近前了,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么多山贼,你们打得过吗?”
男子低低笑道:“你说得对,那我们赶紧逃吧。”
他一拉缰绳,大喝一声驾,马儿撒开四蹄,便朝前奔去。他的侍从见状,也打马朝前奔去。
白素萱扭头看山贼还在追,一把摸到了挂在自己腰间的钱袋,当机立断,便将碎银子朝着地下撒去。
那些山贼见到有碎银撒落在地,便下马去捡拾。但数量毕竟太少,大多数人还是打马追了过来。
白素萱暗道不行,问身后男子:“你有银子吗?”
男子哼了一声,白素萱的手早已摸到了他腰间,摸出一个钱袋子,打开将里面的碎银子、铜板,还有几粒珍珠都毫不犹豫地一个个丢了下去。及至她将那钱袋子中的银两都撒光了,那些山贼也都被他们一行人落在后面了。但是,撒光了男子的钱袋子,逃过了追来的山贼,却还是没逃走,因为这些山贼本就计划好了,这里有人追赶,那里有人包抄,所以当他们逃到前面山坳时,另一拨山贼出来将他们截住了。
那男子带着十多个侍卫,不过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被几十号山贼一包围,竟然束手就擒。
一行人被带到了山上贼窝。白素萱和黑衣男子一道被押到了山贼的山寨中。
丽京周围多山,且林深山高,虽然离丽京较近,但还是经常有山贼驻扎。这贼头是个身材高大的莽汉,见到属下抢劫了一队人马,得了不少财物,心情极好。
白素萱和黑衣男子,以及侍从被押入了山贼的议事厅中,这屋子占地很大,里面并放着几张大桌,十几个山贼嬉笑着围坐在大厅内,将刚刚劫来的财物摆在大桌上。
山贼头子看着白素萱和黑衣男子,咧嘴笑道:“没想到生得还挺整齐,只可惜是中看不中用的。”
从贼头身后闪出一个女子,身着翠绿色罗裙,模样秀丽,只是从她身上传来的脂粉味太浓烈,直冲鼻子。那女人看到白素萱怀里抱着的琴,娇笑着问道:“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白素萱抱紧了琴,并不说话,只是狠狠瞪了那女子一眼。女子咯咯笑了起来,朝着身侧的山贼一招手,立刻便有两人过来将白素萱怀里的琴夺走了。
女子打开包裹,看到白素萱的琴,勾唇笑了,“原来是琴,老娘我好久没弹琴了。大家想不想听我弹琴?”
山贼们连声叫好,女子命人摆上琴案,跪在毡毯上,开始调弦弹奏。
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的琴音在屋内回响了起来。真的不是一般的难听,简直是五音不全。有时候一个音上去了,却又忽然中断了,撩拨得人想发疯。
白素萱想捂住耳朵不听,无奈那琴音还是不断地钻进耳中。
女子弹奏了一会儿,不见叫好声,冷声说道:“怎么,我弹得不好吗?”
“好!娘子弹得极好,听得我都忘记称赞了。”山贼头子忙高声说道,其余山贼闻言也随声附和,一片叫好声。
原来这女子是山贼头子的压寨夫人,这山贼头子显然是个粗人,对于琴曲更是一窍不通,一味地顺着自家娘子的话头。
山贼娘子在众人的夸赞声中笑得花枝乱颤,伸指在琴弦上拨弄了几下,空灵清越如空谷流泉般的琴音便逸了出来,她啧啧道:“这琴确实好,琴音清越。既然你们都爱听,老娘就为你们再弹奏一曲。”
山贼娘子说着,便伸指抚在琴弦上,轻拢慢捻,开始弹奏。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老。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她一边弹奏,一边放声歌唱。她的歌喉还是不错的,但是很显然,她唱艳曲唱习惯了,每一句的尾音撩人,生生将一首相思的曲子唱成了艳俗的曲子,再加上她弹奏的曲子断断续续音调不准,让人听得心中直发毛。
素萱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倘若她弹奏别的曲子也罢了,偏偏弹奏的这首曲子恰巧是她作的。这首《木兰花》是颜夙走后,她为了寄托思念才作的,这曲子里面饱含了她一腔女儿的浓烈情思。如今竟被这个女子如此糟蹋,就好似践踏了她和颜夙之间的感情一般,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黑衣男子看到她捂住了耳朵,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漾出绚烂的笑意。
折磨人的琴音终于停止,山贼娘子轻轻叹息一声,大约也知晓自己弹得不太好,皱眉道:“这破琴害得我总是跑调。”
众山贼迫于山贼头子及其夫人的淫威,纷纷夸弹得不错,但脸上的表情实在不敢恭维。只那位黑衣男子唇角含笑,语带讥诮地问道:“不知夫人演奏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山贼娘子得意地一扬眉,“这首曲子你们也没听说过?”她扫了一眼黑衣男子的衣衫,见他衣衫虽然华贵,但却带着仆仆风尘,遂咯咯笑道,“也怪不得他们劫了你,看来你是从外地来的。这首曲子是闻名天下的才女白素萱的新作《木兰花》,整个丽京城都在传唱。”
黑衣男子闻言一愣,随即仰首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白素萱?闻名天下的才女?我还当她如何了不起,原来她便是以作这种曲子闻名的啊!哎哟,笑死我了!”
黑衣男子生得俊美,笑得好看,只可惜那语气里的讥讽之意让白素萱脑中血液直往头顶冲。她十四岁出道,向来冷静,这会儿却再也控制不住。
“你说什么,你竟敢侮辱白小姐?”山贼娘子瞪大眼睛说道,“她作的曲子,我们可都是喜欢得紧。”
白素萱闻言一愣。她抬眸看去,就见山贼娘子抱着琴站了起来,忽然双目一瞪,怒道:“都怪这破琴,让我弹不成曲子。”说着举起手中的琴便向桌上砸去。
素萱大惊,疾声道:“慢!”这把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砸掉。这是她新得来的琴,原本是要拿给颜夙献宝的。
山贼娘子回首,“你要干什么?”
“你方才弹奏的那一首曲子,我也会弹,不如让我来弹弹!”白素萱淡淡说道。
“你要弹也可以,但若是弹不好,我就剁了你这双手!”山贼娘子冷声道。
白素萱面色沉静,淡淡一笑,“那我若弹得好,可不可以将琴还给我,再放我下山?”
山贼娘子斜眼看着白素萱,一笑道:“你若真弹得好,老娘自然放了你,我也是爱才之人。”
白素萱冷冷一笑,快步走到琴案前,她容貌端庄,神色清冷,不怒却自有一种优雅高贵的威仪,她跪坐在琴案前,伸指搭在琴弦上,开始拨弄。
还是那一首《木兰花》。
然而她弹奏出来的,却和方才女子弹奏的,完全不一样,让人几乎以为是另一首曲子。
琴声铮铮,掷地有声,似乎凌乱,又隐见缠绵,饱含着无尽的思念,好似少女一颗患得患失的心。这曲子婉转处似流光飞舞,缠绵处如夜莺娇啼,高昂处若清泉激流。这曲子是如斯荡气回肠,如斯缠绵悱恻,好似带着一股魔力,将一个女子的深情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满室寂静,一些山贼被琴音镇住,连大气都不敢出。待到一曲而终,白素萱以手扣弦,一丝余音戛然而止。
“这……这……这……”山贼头子最先打破了寂静,结巴着不知说什么。
这一首曲子所蕴含的情感丰富,若非真的爱过、思念过,又如何能懂,又如何能弹奏出来?
黑衣男子显然也极是震惊,他的目光落在白素萱身上,眸中光华绚烂灼人,显出一种夺魂摄魄的美。
“你……你……你是不是……”山贼娘子颇震惊地说道,“听公子一曲,我方知何为天籁之音。”她将琴包好,送到白素萱手中,“这琴就还给公子,来人,送公子离开。”
白素萱抱琴从黑衣男子身畔走过,她恼他刚才笑话她,存心要吓唬他,故意做出要撇下他们的样子。但是走到大门前时,回首看那黑衣男子,见他眯眼瞧着自己,唇角笑意出尘,丝毫没有被撇下的那种懊丧,反而看着她兴味盎然,白素萱顿觉无趣,“夫人,我们是一伙的,这些财物也都被你们抢光了。杀了我们也无用,不如将我们都放走吧!”
山贼头子立刻说道:“你这个小子,放了你已经格外开恩了,你还不赶快走。娘子,这些人不能放,他们知悉了山寨的位置,会带官兵来围剿我们的。”
白素萱冷冷一笑道:“这山寨我看你们搭得很简陋,显然是经常换地方。这林深山高,你们换个位置,官兵虽说很难找到,但若是下了决心搜山,你们也不一定能逃脱。你们若是杀了我们,恐怕就难逃围剿的命运了!”
山贼头子还要说什么,山贼娘子一把拦住了他。她的目光从白素萱绝美清冷的脸移动到她方才抚琴的那双纤细的手上,再看她清丽双眸中的锋芒,只觉心下微微一惊,似乎想到了什么,慢慢说道:“公子说得是。我们这就放你们走!”
山贼头子似乎不满,还要说什么,却被山贼娘子狠狠瞪了一眼。其余山贼虽然不满,但看山贼头子没有吩咐,也没敢说什么,径自将白素萱和黑衣男子一行人放了出去。
山里的夜色很美,头顶上星河璀璨,宛如珍珠宝石。那些山贼将他们之前骑的马也牵了过来,白素萱的马早在山下时,便已经受惊跑了。她学骑马时日不长,和那匹马还不很熟悉,但那匹马确实是一匹良驹,相信它很快便可以回去报信。
果然,待他们一行人下山走了不久,便遇见了前来寻找她的侍从。她和黑衣男子就此作别,他站在山坡上,修长身姿站得笔直,眸光如水,缓缓从她身上淌过,唇角轻挑,绽开一抹动人心魄的笑容,“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今日承蒙公子相救,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白素萱清冷一笑,“不必了。我还有事,就此别过。”
那时候,她并不知这人便是从麟州入京的颜聿颜玉衡。她甚至根本没有将这个人放在心上,原本以为他不过是她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萍水相逢而已。所以,第二日,当颜夙从外地回来后,她也没有和颜夙提起这件事。
那时候,庆帝病了有一段时日了,就连远在麟州的七皇叔颜聿也回京来探望庆帝。
关于这个七皇叔的事情,京城无人不知。白素萱每一次听到别人议论颜聿的事情,都当作在听故事。她并不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会去毒死自己的父皇。对于颜聿颜玉衡,她只有同情。
颜聿回京,庆帝对自己这个七皇弟显示出了很深的感情,他将宫外的一处府邸赐给了他,并加封他为七珠亲王。但颜聿的表现很快令庆帝失望了,或许是自小缺乏长辈提点的缘故,也或许是被京城的繁华迷花了眼,他很快和丽京城的一些纨绔子弟成双结对地开始玩闹。出入勾栏之所、入赌坊、养狗熬鹰,甚至迷上了唱戏。据说,他在麟州就开始学唱戏,所以在丽京城没过多久,便开始在凤鸣阁登台。因为此事,庆帝气得不轻,差点将颜聿这个严王的头衔给削了。
白素萱和昭平公主却没觉得唱戏有多么下贱,只是觉得好奇。两人约好了,一起到凤鸣阁去看颜聿唱戏。昭平公主包下了二楼正对着戏台的包间,两人一连去了几个晚上,都没有看到颜聿登台。
最后一次,两人看的是《夜奔》。
戏台上,花旦轻吟浅唱,戏台下,昭平公主唠唠叨叨,她其实根本就不想看戏,而是想看唱戏的颜聿。
“素素,你说,我七皇叔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可记得当年,他是多好一个孩子。他见了我总是逗着我玩,可疼我了。从皇爷爷那里得了好东西,他也都会带给我。小小年纪,他便会作诗、骑马、打猎,样样都好,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我真是不敢相信。素素,你说一个人怎么可能变化这么大呢?”
素萱沉默地听着昭平的唠叨。难得昭平记性好,那时她也不过五六岁,竟还记得颜聿的好。素萱那个时候还没有入宫,并没有见过颜聿,也不认得他。
“素素,你说我七皇叔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昭平看到素萱沉默不语,第五次问道。
素萱终于扭过了头,看着昭平,清声说道:“水璇,假若没有发生当年那件事,或许今日的严王便会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一如连城那样。可是,有些事情发生了,所以,他变了,这并不奇怪。”
“可是那件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都几乎忘记了!”昭平公主蹙眉说道。
“有些事情对一个人的伤害是一辈子的。”素萱淡淡说道。
杀父弑君的罪名,有几个人能承受得住,更何况当年的颜聿只是一个孩子。假若换了她,或许早疯癫了也说不定。
“素素,你说害死我皇爷爷的人,会是我皇叔吗?”昭平问道。
素萱轻轻一笑,“不会是他!”一个八岁的孩子,如何做得出杀父的事情。
昭平高兴地说道:“素素,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随即又发愁地说道:“可七皇叔变成这个样子,可怎么办?我都不敢看他笑,他说话也总是那样,都不知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玩笑。”
素萱嫣然一笑道:“水璇,你怕什么呢?严王虽然看似纨绔,但说不定他心里也很苦。”
那一日戏没看完,两人便离开了。
素萱从走廊走过时,发现隔壁包厢的门是开着的,她眼尖地看到了坐在里面的人,正是那一日和她一起被抓到山贼窝中的黑衣男人。他坐在包厢内,原本是冲着戏台的,但这个时候却回首朝着她这里看来。
昏黄的灯光下,雕琢完美的脸庞,有着修罗之魅、月华之清。一双绝色深瞳,好似能穿透人的心灵,盯着她,朝着她绽开一抹倾城之笑。
素萱忍不住一愣。
对于在这个地方再次遇到这个人,她是有些惊讶的。她现在是女装,她觉得他可能认出她来了,所以才会对着她这么一笑。
她并没有过去和他打招呼,那时候她觉得就算是和他再多遇上几次,也依然是萍水相逢而已。
日子流水般过去,庆帝的病情原本连御医都认为是无力回天了,没想到却逐渐好转,竟是能够上朝了。原本一直在宫里伺候庆帝的颜夙终于腾出了时间。
那一日,颜夙骑着他的照夜狮子白,素萱骑着雪花马,两人一起到九蔓山的镜花水域去骑马,虎爪跟在他们身边,一会儿蹿到前面去追兔子,一会儿落在后面去扑小鸟。
深秋的午后,阳光正好,照映着满山草木。一树树的红叶夹杂在绿色中,红得那般艳丽。
白素萱快活地扬着鞭子,将颜夙落在后面。寂寂的山道上,马蹄声惊飞了栖息在道旁绿枝上的一对黄鸟。
风儿吹来,送来草木清香,仿佛走进幽远梦境。两人在山间徜徉,一树树红叶中散发着让人欲醉的花香,蓝天上白云飘浮,青山上红花摇曳,一切美好得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素萱骑马出了一身汗,将身上的衣衫全都打湿了。山风一吹,背上又黏又凉。颜夙生怕她因此受了凉,再得了风寒,于是提议要带她去他的别院温泉去沐浴。素萱闻言,面上红晕霎时蔓延开来,整个人娇艳如花。原本,她随着他偷跑出来踏青,就已经算是出格的事了,哪里肯去他的别院沐浴,她瞪了颜夙一眼,“谁要去你的别院,这里距三公主的别院近,我去那里。”
颜夙低低一笑,俊朗眉目间,灼灼情意缠绵,他伸指捏了下她嫣红的脸庞,含笑道:“素素的脸怎么红了?”
素萱脸越发红了,鼓着脸拔腿就向昭平的别院而去。
昭平公主这日并没有在别院,守门的侍从见到是他们俩,忙引了他们进去。素萱到昭平的屋内找了件干净的衣服,抱着到了后院温泉去沐浴。
素萱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想起方才颜夙说待会儿猎几只山鸡做晚膳。她还从来没有在外面吃过这样的野味,心中高兴。
竹门外忽传来一阵笑声,嘻嘻哈哈的,外面无端热闹了起来。
素萱心中惊疑,忙伸手去拿竹凳上的衣衫。
便在此时,竹门忽被打开,一道人影走了进来。
天色已向晚,西斜的日头将最后一抹光照射了进来。来人是背光立着的,面容恰好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楚。但素萱却知道他并不是颜夙,她压抑住即将出口的那声尖叫,匆忙将手中的衣衫披在身上,整个人漂浮在水面上,眯眼盯着来人,冷声问道:“什么人?”
“原来你是女的啊!”那人开了口,声音是低醇好听的,带着一丝磁性。
“王爷在说谁呢?”
“里面有人吗?”
“这里面真的是温泉吗?”
七嘴八舌的声音。
白素萱冷眼看着,门口霎时间冒出了好几个衣衫艳丽的女子,怕有十来个之多。这时节前呼后拥,珠围翠绕,将那个立在门边的男子给拥在了中间,乱纷纷地簇拥着他走了进来。
中间被拥着的那个混世魔王在花丛之中好不得意闲适,风流快活。
这时,素萱已经看清了这人的面容,认出了他来。又是和她一起被抓到山贼窝,后来在凤鸣阁见过一面的那个黑衣公子。
不过,这时节,他穿的却不是黑衣,而是一袭亮珍珠白的袍服,腰间玉带上镶着珍珠,华贵而狷狂。
素萱联想到方才有人称呼他王爷,想起近日来初到丽京的颜聿,不就是被封了王爷吗?霎时间,她终于知晓他是谁了!
颜夙的七皇叔,严王颜聿颜玉衡。
白素萱没想到竟是他,忽想起那夜在凤鸣阁和昭平公主的对话,说不定让他听了去。她这里正在惊疑,来人却也同样惊疑,不过,他惊疑的却和她完全不同。
他长眉一挑,唇角一勾,诧异地说道:“原来,你和她们一样是做这个的啊!”
素萱闻言,只觉得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敢情人家把她和他自己带来的妓女当成一类人了,他莫不是以为她是事先在这里等着他的妓女?
说话间,那一众人已经入了竹屋,到了温泉池水边。
那些莺莺燕燕到了近前,有人蹲下身子开始试水,有人竟脱去了外衫。
素萱盯着颜聿俊美的面庞,直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冲过去朝着他脸上扇几巴掌,再抓两道。但想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外衫,只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
她从不曾想到,她和他第三次会面,竟是这样一种状况。她本以为他是一个不错的人,这一瞬却将之前的好印象彻底打翻了。她一个大家闺秀,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强行压下心头的怒气,伸手抓紧身上的衣衫,目光冷冷扫过颜聿,冷笑道:“如若我猜得不错,你便是颜玉衡吧?”
颜聿哈哈一笑,在池边俯下身子,目光灼灼,如烙铁般落在素萱身上,那样的目光似乎能将白素萱的衣衫灼烧掉,看到她内心深处去。
素萱被他看得心头火起,这时,她瞬间理解了昭平,她说她见到颜聿不知该怎么说话。她觉得是对的,对于这样吊儿郎当无赖至极的人,还用说话吗?用拳头来解决就是了。
“这里是昭平公主的别院,你们到这里,经过她的允准了吗?”她仰着头,挑眉冷冷望着他,“虽然你是昭平公主的皇叔,却也不能在这里胡闹,请速速离开。”
颜聿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双眸凛然如火地审视着她,“姑娘,你那首曲子唱得挺好听的,那一首《木兰花》弹奏得也不错,什么时候让本王再听听啊?”
素萱冷笑道:“你真的想再听?”
颜聿点头。
“也好,那你过来。”素萱忽然笑道。
颜聿微笑着伸出手来,想要拉她上岸,他姿态优雅,薄唇含笑,俯身之间,宽袖曳地,淡淡香气扑鼻而来。
这香气分明是女子的脂粉之气。
素萱心内冷冷一笑,朝着他伸出了手。她原本是想要趁着他没有提防时,将他拉到池子里,再借机走掉。可是,她的手一触到他的手,便被他握住。她根本不能拉动他,而此时,她想要挣脱他的手掌却也不能了。他握住了她的手,一点一点攥紧,她抬起头,对上颜聿的眼睛,只觉得他盯着她的眸灼亮至极,仿若有火在燃。
方才颜聿进来时,素萱拿了衣衫慌乱中披在了身上,但外衫里面,却着实什么都没穿。若是被他拉出水面,岂不是被他看光了?这时有些后悔自己太鲁莽了,她该远远躲开,不要惹他的。
“你们先出去!”颜聿淡淡对那几个女子说道。
“哎哟,王爷见了新人就忘了我们这些旧人了。”几个女子嬉笑着打趣,但脚下不停,很快退了出去。
那几个女子退出竹屋,只剩下她和颜聿两个人。室内安静了下来,只有泉水冒出来时咕嘟咕嘟的声音。
素萱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人方才的话,显然是将她当作青楼女子了,这时候又将别人赶了出去,莫不是要对她……她心内怒极,可是此时却无计可施。眼下被他这样拽住了手,上半身浮在水面上,下半身在水底,根本不能动,唯恐露了春光,而他却衣衫整齐,自己很明显处于下风。
她只得轻声说道:“严王,请你放开我的手,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你又是哪种人?告诉我,你是谁?”颜聿一手拽着她,一手撑着池沿,薄唇上扬,笑意温柔至极。
素萱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她在丽京城,还不曾被人这般戏弄过,脸颊涨红,那红一直蔓延到颈项,惹得颜聿低笑连连。她终于忍无可忍,没有被颜聿握住的那只素手轻抬,从发髻上拔下一支白玉簪,朝着他紧握住她的手上刺去。
原以为他由此会放开她的手,可他竟是不躲,任凭自己的白玉簪刺中了他的手腕。她极是恼怒,用的力道极大,白玉簪刺破了他的手腕,鲜血滴答落在池畔的白玉石上。
素萱惊愣地抬头,看到他肆无忌惮的目光,邪魅俊美的脸庞,张狂暧昧的笑意。
她没辙了!
那个时候,素萱并不知,要对付一个无耻的人,唯一的法子就是比他更无耻。
“你放开我!”素萱抬头,明明如水的眸光凝结成水雾,但还是骄傲地昂着头,挺直着脊背。
颜聿笑了,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她,他翻手将她手中的白玉簪拿了过来,收到自己怀里,“你的定情信物我收下了!”
素萱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定情信物,真是无耻!
颜聿却还不放过她,眸光一转,落在她胸前,唇角的笑容端的是暧昧而玩味,带着诡异的妖气,令素萱心中一惊。他浅笑着低眸靠近,温热的呼吸扑至耳畔,低低说道:“那片胭脂红的花瓣很好看。”
颜聿说完便放开了她的手。
素萱脑中嗡的一声,这才惊觉,方才一番厮打,胸前衣衫被扯开,露出了前胸那块胭脂红的花瓣样胎记。
素萱心想:淹死我吧!
她红着脸钻入了水池中。
这一刻,素萱便下了决心。
珍爱生命,远离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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