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场小雪后,丽京城真正冷了起来,万物萧瑟,但颜聿客院内的青竹却依然青翠。这些日子,为了便于照顾尚楚楚,秦玖一直都住在严王府内,红罗和绿绫自然也跟了过来近身照顾她。
这一日,尚楚楚在昏迷了几日后,终于清醒了过来。她身上的烧伤却尚在医治当中,要痊愈还早,她还要受很长一段时日的疼痛的折磨。秦玖生怕尚楚楚承受不住打击,未曾想到,这个小姑娘比她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她只是在初醒时哭了一会儿,后来就再也没有流泪。榴莲每日不管多晚,都会来探望尚楚楚,经过这次事件,两人比之以前竟是亲近了起来。
秦玖这些日子一直在严王府照顾尚楚楚,没有出门,但是,她没有放过外面的消息。这一日,枇杷将一封信笺呈到了秦玖手上,看完后,她诧异地蹙起了眉头,“这个消息,为什么到今日才查到?”
枇杷垂手道:“自从上次查到帝陵那边出事后,皇上和严王一直在封锁消息,我们派出去搜查的人也没有找到娴妃的踪迹,直到今日,皇上得了娴妃的信,我们在宫中的人这才知晓。”
秦玖放下手中的绣花绷子,她又想起,那一夜,自己将静太妃的手镯摔碎时,颜聿脸上那哀恸的表情。秦玖眯了眯眼睛,声音清冷地问道:“信上怎么说?”
“娴妃给庆帝的信上,只约了庆帝和颜聿到苍梧山。九爷,我们是不是也要过去?我们若是要去,会不会对静太妃不利?”枇杷低声问道。
秦玖眯眼,手指轻轻叩打着桌案。娴妃此举毫无疑问是要救出颜夙,她要用静太妃换颜夙。
“我们静观其变吧!”秦玖慢慢说道,这件事颜聿并没有告诉她,他大约不想让她插手。可是,既然事情和娴妃有关,她便不能不插手,她是绝不会放过娴妃的。
第二日,枇杷又送来了消息,说天牢中的颜夙已经被秘密押送了出去。秦玖正在作画,闻言慢慢地靠在椅背上,黛眉微蹙。她猜测得果然没错,娴妃果然是要用静太妃换出颜夙的。好不容易等到娴妃出现,她决不能放过她。
秦玖将手中画笔往画纸上一放,眯眼道:“严王出门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想他马上就会出去。”
秦玖一言不发,命红绫取来厚厚的镶着毛边的斗篷,披在身上,“枇杷,你在府内照料三公主,我自己去一趟。你不用担心,这次去苍梧山,人越少越好。”她自己去,颜聿还不一定会答应,若是带着枇杷,恐怕更不可能了。
秦玖料得没错,颜聿并不想让她去,他斜睨着她身上的镶狐毛斗篷和内里红色的衣裙,慢慢说道:“娴妃只约了我和皇兄。”
秦玖蹙眉,见颜聿盯着她身上的衣衫,很快知道他在说她穿得太招摇了,的确,她若要去,也要隐藏身份的。她想了想,“那让我扮成你的护卫吧!”
颜聿挑了下眉,“娴妃没让我带侍卫。不过,你若一定要去,倒是可以扮成押送颜夙的侍卫。”
秦玖无奈地皱了皱眉,“那好。我这就去换衣。”
她心中明白,她若要去,恐怕只能扮作押送颜夙的侍卫和庆帝身边的太监了。庆帝身边的太监,颜聿恐怕是不能安插人手的,她也只能扮作押送颜夙的侍卫了。
这些日子,她其实一直想到天牢去探望颜夙,可是,每当她想去时,不是被这事就是被那事给耽搁了。其实有些事情,根本没有那么重要。她心中很清楚,自己在逃避着去见他,因为她不愿去面对他,不想去面对生命中残酷的过往。可是,没想到,再次相见,竟会是这种境况。
她要亲手押送他!
因下过一场小雪,越是临近苍梧山,路越是不好走。
秦玖和颜聿乘坐马车来到苍梧山时,由骁骑押送的囚车已经停在山脚下的树林中了。因是秘密押送,所以押送囚车的骁骑并不多,不过十余人,但却都是骁骑中的佼佼者。
秦玖和颜聿在树林边等了没多久,就听见山道上传来马车声,她回眸看去,见庆帝的马车在袁霸率领的骁骑的保护下也到了。庆帝身着皇袍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太监总管李英和两名小太监过去搀扶住了他。
庆帝这段时日衰老得很快,脸色灰白,神色肃穆。他看到颜聿,便道:“将颜夙押上,我们上山去。”
因为娴妃信里不让他们带人,所以,袁霸率领的骁骑只能在暗中保护,押送颜夙的人也只有两个。
秦玖随着骁骑一道入了林中,只见林中空地上停着一辆囚车。为了保密,这辆囚车经过改造,四面围了布幔,上面也是有车篷的,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人。
另一名骁骑手脚麻利地爬上囚车,片刻后,便将戴着手镣和脚链的颜夙押了出来。
天色虽是刚刚过午,但因是阴天,这林中也阴暗得很。山间的风张狂肆意地吹着,在颜夙的目光朝着她望过来那一瞬间,秦玖原本就沉重的心此刻更加沉重了起来。
颜夙身上穿的不再是锦衣华服,但也不是囚服,而是一袭便服。衣衫很干净,他那夜受的伤显然已经好了,只是,他的脸色却苍白得很,越发显得如画的眉目更加浓黑。而更让秦玖心惊的是,从那日分别到现在,还没多少日,颜夙的两鬓的发已经花白,犹若覆着一层霜雪。这让秦玖记起,那一日她到天牢之中去看苏青时,见到的颜夙鬓边有霜华是真的了。
颜夙一眼便看到了秦玖,似乎对于在这里见到她并不感到意外,他朝着她微微一笑,昏暗光影中,一双墨玉般的长眸深深地凝视着她,这样的注视,是情到深处的恍如隔世。
秦玖也朝着他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他面前,与另一名骁骑一左一右将刀押在他身后,带着他出了林子。
娴妃约他们见面的地点正是娴妃修行的白云庵。
秦玖这些日子也曾派人到这里来寻娴妃,却都是一无所获,颜聿也多次搜过白云庵,但并没有特意控制白云庵。娴妃在苍梧山待了多年,偌大的苍梧山定有她的秘密藏身之地。颜聿总觉得,她总有一天还是会回到白云庵的。果然,娴妃将约见地点定在了白云庵。可见,这些天,她可能根本哪里也没去,只是藏匿在山中某处。
白云庵位于半山腰,雪后的山道很不好走,颜夙的脚链在地上拖曳而过的声音,扰得秦玖心中莫名的烦乱。
众人都是沿着山道步行上山的,庆帝在前,他坐着一架四人抬的软轿,太监总管李英随行在一侧。秦玖和那名骁骑押送着颜夙走在正中,颜聿走在最后。
走过一段狭长的青石山道,终于看到了隐现在翠竹林中的白云庵。这里环境清幽,看上去倒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临近庵门,众人看到檐角上飘起的袅袅香雾,看得出,这里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并没有埋伏。
颜聿上前敲了敲庵门,一个小尼姑过来开了门,引着他们到了院子正中,停住了脚步。
他们所站之地,正对着正殿的门口,透过大开的门,可以看到殿中供奉的佛像,慈眉善目,宝相庄严,正在闭目而微笑。在大佛前的蒲团上,有一人正跪在那里焚香祈祷。从背影看,那是一个女子,身着半旧青衣,乌发高束。
她身畔还伫立着一名老嬷嬷。秦玖虽然看不到那人的脸,但是却认出了那老嬷嬷正是娴妃身边的方嬷嬷,毫无疑问,那在佛前祈祷的人,便是娴妃无疑。她这样的人,沾染了一手血腥,竟然还会跪在佛前祈祷。
“朕来了!她在哪里?”庆帝皱眉看了一会儿跪在蒲团上的背影,大声说道。
娴妃慢慢站起身,从殿内走了出来。她站在大殿门廊下,目光温柔地凝注在庆帝脸上,淡笑着说道:“颜廷,你终于为了她来了,果然在你心中,她是最重要的。”
庆帝望着娴妃唇角边清冷的笑意,叹息道:“蕙兰,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蕙兰?”娴妃笑得温柔,但眸中却满是冰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你这么叫我了,为了她,你果然什么都肯做。”大殿内香火的烟雾隐隐约约笼罩在她身上,衬托得她的背影消瘦而幽幽,一如她此时的声音,好似含着许多怨尤。
宫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美丽,却也一个比一个心机深沉,谁能想到,一向吃斋念佛的娴妃,竟也是如此狠辣之人。
庆帝皱了皱眉,似乎压抑着什么,低声问道:“蕙兰,你不该这么傻,告诉朕,你把她关在哪里了?”
娴妃的目光却已经移到了颜夙身上,她看到颜夙的样子,眉头拧了起来,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颜夙却并没有说话,面对他的母妃,他的眸中满是苦痛。
“她就在这白云庵,你将夙儿交给我,我派人送他出去后,自然会将她交给你。”娴妃唇角的笑意,端的是嫣然如丝,一字一句却咬得极重。
“娴妃娘娘,你总不会怕我们逃掉吧。你这庵中已经布了天罗地网,我们就这几个人,你难道怕我们逃走吗?我要见到母妃后,再一起放人。”颜聿冷冷说道。他早就已经看出来,这庵中的女尼,恐怕早已经不是普通的女尼,怕都早是娴妃的打手了。
娴妃轻轻一笑,低声对身侧的方嬷嬷耳语了几句。方嬷嬷转身到了佛像后,片刻后,将静太妃从后面带了出来。
静太妃一如那日秦玖在帝陵中见到她的样子,依然美丽,只不过脸色憔悴了些。她的脖颈上架着一柄剑,面对死亡的威胁,她脸上神色倒是波澜不惊。
“聿儿,”静太妃的目光只在庆帝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到颜聿身上,“聿儿不要管我,这里危险,你们快离开这里。”
静太妃并没有和庆帝说话,甚至是无视庆帝的存在的。
庆帝看到了静太妃,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却被身畔的护卫拉住了。颜聿看到横在他母妃脖颈上的宝剑,长眸危险地眯了起来,他冷冷说道:“放人吧!”
娴妃和方嬷嬷对视了一眼,“也好,我数三个数,一起放人。”
颜聿点了点头。
秦玖望了一眼身畔的颜夙,从来到白云庵,他便一直没说话。只是当他母妃出现时,他眼眸之中才闪过一丝深深的忧伤。他回首瞥了一眼秦玖,那目光里含着浓浓的歉意,秦玖慢慢转过头,不再看他。
方嬷嬷开始数数。
一、二、三。
三个数数完后,方嬷嬷和秦玖同时将手中的人放了,静太妃回到了颜聿这边,而颜夙也回到了娴妃那边。
这个换人的过程,竟是意想不到的顺利。可越是顺利,秦玖越知道,事情还远远不止如此。
娴妃身畔的方嬷嬷忽然一声长笑,将手中的拐杖戳得地面咚咚响。
“娘娘,你带殿下速速离开,这里就交给老奴吧!”方嬷嬷虽然已经很老了,但是她的声音却沧桑而浑厚,显然功力深厚。
这名一直跟随在娴妃身边的方嬷嬷,竟然也是一名武林高手。
颜聿盯着方嬷嬷,不动声色地冷笑道:“本王听说,二十年前,江湖上曾经出过一名女子,外号铁拐狐,因为杀人太多,被江湖人士追杀得走投无路,最后从悬崖上跳了下去,自此不知所终,那个人想必就是你了。原来,你一直藏在宫中。”
方嬷嬷没想到被人一眼看透了来历,阴森森笑道:“你倒是知道得不少,的确是我。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今日你更是走不出这里了。”
秦玖心中一惊,她记得,当日将榴莲劫持走的杀手,曾说过主使之人是一名老妪。那杀手临死前并未说出主使人的名字,只隐隐约约说了两个字:铁、拐。如此看来,那杀手说的便是铁拐狐。如此看来,那件事的主使人是方嬷嬷,而她,自然是受娴妃指使。那一日,榴莲在朝堂上誓死要重审白家之案,所以娴妃才会派人下手要除了榴莲。
庵中女尼此刻皆执着刀剑,向着她们围拢过来。颜聿环视一周,自嘲一笑道:“想不到这白云庵早已经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就凭你们这些人,也想留下我们吗?”
他伸手在庆帝坐着的软轿下一抽,一柄长剑便拿在了手中。他挽了一个剑花,映得他一双凤目寒意逼人,“那我就来会一会,看你这老婆子的拐杖快,还是本王的剑快。”
他一剑刺去,寒光乍起,犹若幽莲在静夜中绽放。方嬷嬷伸杖去接,当年叱咤江湖的铁拐狐武艺自是不弱,何况这老妪有几十年的功力,当下两人厮杀在一起,短时间内不分胜负。
庆帝和静太妃在护卫的保护下想向院外退去,可是,聚集而来的数名女尼挥舞着刀剑,阻住了一行人的去路,将白云庵的大门封死了。这些女尼的武功,竟然也不弱。
秦玖晓得袁霸很快就会率领骁骑赶到,她不想放过娴妃,便施展轻功,潜到了大殿窗子下,原本是要翻窗而入的,但是在听到大殿内的说话声时,她停住了脚步。
大殿之内,娴妃拽着颜夙,正要从大殿后门出去。颜夙却忽然使力,甩开了娴妃紧抓住他的手。他定定站在大佛前,面色沉痛,“我不会跟你走的!”
娴妃脸色一变,但仍捺着性子问道:“为什么?夙儿,你不是也曾谋逆,想要这个江山吗?你若是被他们关在天牢中,何时才有出头之日?只要我们今日逃了出去,将来就总会有机会的。你毕竟是,毕竟是他的嫡子,比那个来历不明的颜逸要有说服力。届时,我们只需说那个颜逸是假冒的,这江山便还是你的!”
颜夙目光沉痛地凝视着娴妃,慢慢说道:“母妃,原来你从来不曾懂过我。而我,也从来没有懂过你!”
他们,或许是这世间最悲哀的一对母子。
他以为,他母妃多年信佛,清心寡欲,早已看淡了权力,跳脱到了红尘之外。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他的母妃对于那个位子的热衷竟是如此痴狂,白家的灭门,她竟然是直接的推手。他能说些什么呢?他望着大殿内慈眉善目微笑的大佛,只觉当真是讽刺至极。
“母妃,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佛,怎么还会做出那等残忍之事?”颜夙沉声问道。
娴妃脸色苍白,凄然一笑。虽然她依然保持着娴静的姿态,但身子却忍不住颤了两颤。她望着颜夙,慢慢走到他身前,伸手抚上他鬓边斑白的发丝,凝声说道:“夙儿,白家之事,我确实有罪,你恨我是应当的。只是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就算恨我也无法挽回。我知道你对白素萱的感情,你这头发白了,应该是已经知道苏挽香不是白素萱了吧!既然如此,这世间已经没有你所恋之人,那你何不要那个至尊之位?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吗,否则十五之夜,你为何逼宫?”
颜夙凄然道:“母妃,你还提苏挽香,你和苏青,用一个苏挽香,诱骗了我三年!是,我的确也想要那个位子,可是,我不要为了这个位子去害别人。母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娴妃瞥了一眼烟气缭绕的大殿,冷冷道:“夙儿,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甘愿在这清冷的庵庙之中度过我最好的年华?我也曾是对爱满怀憧憬的少女,曾经我也有一位心上之人,可是,我被选入了王府,做了他的王妃。”娴妃的唇角浮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我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妻,我助他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可他最终又是如何待我的?他将权力给了白若衾,将宠爱给了惠妃,将自己的心给了……给了他父皇的妃子静妃。夙儿,母妃不甘心啊,你是母妃唯一的希望,可是你却偏偏喜欢上了白家的人。那个白素萱,她和白若衾那么像,我不喜欢!而白若衾她偏偏又有了孕,我如何能容下她,又如何能容得下白家?”
“母妃,你知道你这么做,害了多少人吗?一切既然都是你所做,儿臣只求母妃能为自己的错负责,不要再继续错下去。我不会跟你走的,反要母妃跟我回去,将这一切罪过承担起来。”
娴妃禁不住苦笑一下,慢慢走到窗前,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夙儿,你这是要母妃死啊!”她唇角勾起一抹轻飘的笑意,忽然转过头,“夙儿,你不会,你逼宫不会是为了白家吧?因为你父皇不肯为白家平反,所以你才逼宫,是不是?”
颜夙目光清冷地盯着娴妃,终于道:“母妃,你终于懂了我一次。”
娴妃原本端庄娴静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扭曲,她面色惨白,目光悲凉,那是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好,好,夙儿,我多少年筹谋,到头来却原来都是徒劳!好,这样也好啊!”
她慢慢向佛像前走去,整个人有一种繁华落尽、大梦无痕的凄美!
“夙儿,你是个好孩子,这样也好,就让母妃做恶人吧!母妃答应你为这一切负责,只是,母妃想最后在佛前上一炷香。”她凄声说道。
颜夙冷峻的眉目间掠过一丝悲痛,他闭上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娴妃走到大佛前的蒲团前,将一炷香点燃了,放到了香炉中,慢慢跪在了蒲团上。
秦玖在窗外听到颜夙逼宫的原因,呼吸刹那间哽在喉间。
为了白家?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颜夙逼宫是为了白家。而她,却是迫他逼宫的人。她僵在了那里,怔怔地,似乎成了一个雕塑。
半晌后,秦玖才反应过来。其实,她已经隐约知道,当年之事,都是娴妃和苏青做的。如今,她终于确定了,心中情绪万千,不是不震惊,也不是不难过。
殿内极是幽暗,一缕光线透过窗子照在颜夙身上,他鬓边那缕白发仿若深秋的霜华,带着萧索的凄凉,刺痛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
“素素,无论有多大的风雨,都有我挡着,永不会落到你身上。”他的话,好似穿越了三年的时光,再次在耳畔响起。
她闭了闭眼,良久才压下心头翻腾的复杂情绪,侧首望向娴妃。金漆佛像前,娴妃双手合什跪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她的面容在檀香缭绕下显得分外沉静肃穆。
秦玖蹙紧了眉头,不知为何,心中忽有一种不祥之感。到了此刻,娴妃是在忏悔呢,还是在祈祷呢?
秦玖觉得都不是,倘若娴妃真的信佛,她就不会做下那等十恶不赦之事,所以,她不会是在忏悔,也不是在祈祷,因为她根本就不信佛。那么,她为何在此时在佛前上了一炷香?
秦玖的目光凝注在燃烧的香烛上,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暗叫一声不好。她知道江湖上有一种琉璃弹,用火捻引燃后会爆炸。做这种琉璃弹的材料叫火药,数量足以炸掉一间房屋。假若娴妃这炷香引燃的便是火药,那火药的埋藏之地,是在哪里呢?最大的可能,便是庆帝所在的殿外地面下。
她不知自己猜测得是否正确,所以并没有声张,而是翻窗跃了进去。
香案上的那炷香,此时已经快要燃烧殆尽。秦玖快步走上前去,一脚踹翻了香案。香案下面,香炉连接着一根长长的引线,这引线接到了地下,显然地下是一条通道,连接着院外埋藏的炸药。火舌飞速地沿着引线蹿去,颜夙看到了引线,神色也是大惊,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快速扑了上去,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一星红芒,已经蹿进了地下。
颜夙目光凛然地望着娴妃,一字一句道:“母妃,到了此刻,你竟还不悔改!”
秦玖飞速退到窗边,对着外面正在和方嬷嬷打斗的颜聿道:“严王,快带人冲出去,院底下埋有炸药,已经点燃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纵身跃了出去。
方嬷嬷纵声长笑道:“今日,我和一个皇帝、一个太妃、一个王爷死在一起也不冤!你们,休想逃出去!”她指挥着女尼们将庵门封得死死的,短时间内根本冲不出去。
这些人都疯了!
秦玖扫了一眼身后的大殿,对庆帝和静太妃道:“既然逃不出去,那我们只有退回到殿内了!”
一行人很快冲进大殿内,过了片刻,外面却并没有爆响。
颜聿目中厉光一闪,忽然道:“不好!”
秦玖也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因为娴妃不知动了什么地方的机关,一道道铁栅栏落了下来,将整个大殿的门窗封死了。
“蕙兰,你究竟要做什么?”庆帝咬牙逐字说出,声音悲痛。
娴妃站在佛像前微笑,她的笑容温婉如花,却也寒冷如冰,与她头顶上的佛像那悲天悯人的笑容截然不同,“我要做什么?颜廷,我们之间的事情,到了今日,也该了结了。当年,你日思夜想要上位,让我帮你想办法。我便告诉了你密蒲果的用途。你日日喂先皇密蒲果,到了最后,终于让先皇一命呜呼。”
庆帝的手抖了起来,“你,你闭嘴!”
“让我闭嘴?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还是不想回忆起,或者,你以为密蒲果只是让人缠绵病榻,病情难以好转?难道你不知道,病情难以好转便会向重病发展。哦,你不会也真的以为是他那碗药害的先皇吧?”娴妃微笑着指向颜聿,“那碗药,不过是我顺便让人做的,为了帮你除去后患。你害了先皇,当然不愿意让先皇其他的孩子留下将来对付你。可是,你最后竟然保了他!而到那时候,我才晓得,你不光与先皇的妃子有染,竟然还生了孽子。当真是,皇室一大丑闻啊!看一看,如今这姘头和孽子都在你这里,就要害了你嫡亲的儿子,你是不是很高兴,哈,哈,哈……”
娴妃仰首大笑,笑声中却不见一丝欢悦,而是悲凉和讽刺。
先皇的死,果然和庆帝是有关系的,或许,他的初衷并非要先皇死,只是让他缠绵病榻不能理政,但最后却还是因他而亡。庆帝和静太妃的事情,秦玖早就知道,可她没想到颜聿会是庆帝的亲子。
她看向颜聿,只见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似是凄凉,似是痛楚,似是隐忍,又似是愤怒,而他唇角那抹笑意,竟犹若刀刃一般冷厉。
“炸药并非埋在外面,而是埋在这间屋子里。我方才点燃的引线是假的,而真的引线,不久后有人会替我点燃。当然,我的炸药并不多,不足以将整个屋子炸掉,但是,要炸掉半个屋子却是可以的。你们,接下来还是好好想一想,自己该站在哪里才能活命吧!”娴妃坐在蒲团上,冷笑着说道。
原来,娴妃将炸药埋在了大殿之下,谁能想到,她为了让一众人死,竟然不惜赔上自己和颜夙的命。
“蕙兰,你竟然如此心狠!是,都是朕的错,一切都是朕的错,你放了他们,我陪着你去死!”庆帝痛声道。
娴妃并不看庆帝,也不答他的话,只是静静坐在蒲团上,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袁霸率领骁骑终于赶到,看到这里的情况,忙命骁骑开始砸门窗上的铁栅。无奈那铁栅极是粗大,又有一众女尼袭击,进展实在很慢。
砸铁栅的声音,听在耳中让人分外惶恐。而在这声音当中,秦玖似乎能听到火舌点燃引线的声音,死亡的威胁犹若猛兽的利爪,似乎随时都会伸出来。
假若这炸药会炸掉半个屋子,那么娴妃所在的佛像前,无疑应该是安全的所在,可是没有一个人朝着她身边走去,就连颜夙也没有。
秦玖感受到颜夙望向她的目光,他站在她身前不远处,似乎随时都准备朝她扑过来。她晓得,他是想要用他的身体来保护她。
娴妃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在秦玖和颜夙身上流转了几圈,然后,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秦玖,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她朝着秦玖挥挥手,哑声道:“我还以为是哪个骁骑,原来是你。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秦玖蹙了蹙眉头,缓步走到娴妃面前,眯眼道:“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娴妃却并不说话,只是抬头打量着她。秦玖也紧紧盯着娴妃,她攥着拳头,睫毛轻轻一颤,有一抹光似从眸中闪过。随后,娴妃蓦然瞪大了眼睛。
“你很恨我,对不对?假若不是你,我和夙儿也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我原本一直以为,你是天宸宗之人,后来晓得你不是,而是素衣局中的人,如今看来,你不仅仅是素衣局中的人。”她的目光,好似刀子般从秦玖脸上割过,又转到了颜夙身上,看着颜夙盯着秦玖的目光和随时准备扑过来的样子,她的眉头不可遏制地跳动了一下。最后,她的目光钉在了秦玖双目上,似乎想将秦玖那双眼睛挖出来一般。
秦玖觉得娴妃的目光有些狰狞,让她有一种这样的目光可以杀人的错觉。不过,娴妃似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夙儿誓死要保护的人,似乎只有那个人。”她的声音很轻,好似自语,又好似梦呓。
秦玖没有听太清楚,其实,她本也不想再听她说什么话。
“秦玖,离开她身边!”颜聿忽然大喝一声,纵身跃了过来。
与此同时,只听得娴妃身后的佛像中,似乎有异响传了出来。原来那炸药并非埋在地下,而是装在了中空的佛像之中。而引线,已经被点燃。
秦玖本能地向外奔,却不料,娴妃忽然扑倒在地,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腿,将她向后拖去。娴妃的力道惊人的大,秦玖竟被她扑倒在地上,一瞬间爬不起来。她根本无法再前进一步,除非,她砍断娴妃的手臂,或者砍断自己的腿,否则,两人必是在一起的。“白素萱,你真是阴魂不散。我不会放过你的!就是你,毁了夙儿!”娴妃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在秦玖耳畔响起。
她的声音不大,听在秦玖耳中,却似来自地狱的魔音。
她认出她来了。
她竟然认出了她是白素萱。
白绣锦能认出她来,秦玖不觉得奇怪。可是,娴妃竟然认出了她,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一道寒光,从秦玖眼前闪过。
热血喷溅。
殿内忽静了静。
秦玖再睁开眼,看到的是拿着剑的颜聿,他的剑上滴着血。还有颜聿身后正冲过来的颜夙,他脚上有镣铐,比颜聿慢了一步。
两人脸上的表情,此时,都是震惊的。
秦玖的目光顺着颜聿手中淌着血的宝剑移动,最终,看到了宝剑刺中的人。出乎她的意料的是,被刺中的不是娴妃,而是庆帝。早在颜聿飞跃过去之前,庆帝已经向娴妃走去。恰在颜聿手中之剑出鞘刺出时,庆帝扑倒在娴妃身上。
颜聿的剑好巧不巧地刺在了庆帝身上,鲜血顺着伤口一滴一滴落下来,在寂静的大殿内,似乎只能听见这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有颜聿沉重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颜聿的手,在颤抖。
秦玖的心,也在颤抖,甚至比颜聿的手抖得还要快速。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颜聿为了救她,刺中了庆帝,就如同,谁也没料到,庆帝会去救娴妃一样。
娴妃愣了一瞬,忽然笑了起来,“弑君杀父,颜聿,你终究还是弑君杀父了!”
弑君杀父!
这四个字一说出,秦玖的心沉了沉,并且一直沉了下去。
她知道,这四个字对于颜聿来说意味着什么。从八岁起,他就背负着弑君杀父的罪名,如今,终于知晓先帝的死是和他无关的。可他却为了她刺中了庆帝,假若庆帝真是他的亲生父亲,那么,颜聿他将再次背负这个罪名,她不敢去想,想一想就觉得难过。
秦玖没有去看颜聿脸上的表情,她不敢去看。她觉得她看了一定会为他心疼,甚至没有看,她都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人狠狠揉捏了一把一般。
就在此时,轰的一声爆响响起。
巨大的劲气四散冲击,屋顶炸裂了,房梁掉了下来。
混乱之中,袁霸率领骁骑冲了进来,秦玖被人拉了起来,冲到了屋外。
房屋果然被炸掉了半间,而佛像所在的位置炸得最重。
娴妃将炸药埋在佛像里,而自己却站在离佛像最近的地方。原来,她早存了死志,可是她并没有死。在最后一刻,庆帝拼尽了气力,推了她一把,恰好被冲进来的骁骑接住,将她救了出来。
最后出来的是颜夙和颜聿,两人是将庆帝抬出来的。他们身上都落满了焦土,并且有着不同程度的伤。伤得最重的还是庆帝,他本来就有病,如今加上一伤再一炸,还有使劲推娴妃那一下,抬出来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娴妃虽早已存了死志,但看到庆帝的样子,她还是跪倒在地面上,一直在念叨:“为什么,为什么……”
众人小心翼翼地将庆帝放在地面上,太监总管李英手忙脚乱地命小太监过来为庆帝止血,并且抖着手拿出庆帝惯常服用的药丸,要让他吞下去。庆帝摇了摇头,气若游丝般说道:“没用了,不用再忙活了。”他的目光掠过秦玖,又看了看娴妃和静太妃,最后凝注在颜聿和颜夙身上,“聿儿,不要内疚,这不是你的错,是朕不愿再苟活下去了。你们都听着,朕是因庵堂失火而亡,与聿儿没有任何关系。朕这一生,做错太多事。朕对不起先皇,对不起我的女人,对不起白家,也对不起我的皇子们。传位诏书朕已经拟好,相信你们两个也不会有异议。”他抖着手,将颜聿和颜夙的手握在一起,“这个天下,还要靠你们来守护!”
庆帝剧烈喘息了几下,然后将目光移到了静太妃的脸上。
“聿儿,你母妃她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做错事的是我!”最后一句,他是看着静太妃对颜聿说的。
庆帝一句话,昭示了静太妃的清白。
就算当年,他与静太妃真的有染,看样子也是庆帝强迫的。说完这些,庆帝似乎心事已了,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最后的视线,是望向天空的。
没有人知道,到了这最后一刻,他心中想的是哪一个女子。
时间,似乎凝固了。
这是上山前,秦玖没有想到的结果。可显然,庆帝想到了,他早已经拟好了诏书。
晚来风起,吹过檐角上的风铃,发出呜呜哭泣的声音。
跪倒在地上的颜聿没有哭,他俊美的脸上一片沉静,没有喜,没有悲,也没有痛苦,一双长眸中,雾霭深深。这样的他,任凭谁也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颜夙跪倒在地,他也没有哭,可是那双凤目中,却满含悲伤。
众人凄声喊着万岁,悲声一片。
只有静太妃静静立在那里,此刻,在众人中她的表情是最平静的。她好似早就料到了有这一日,也或许是因为,在帝陵中待太久,她早就看破了红尘,对生死已经看得很开了。
她静静对着半塌的房屋,目光最终停留在庆帝的脸上,低声道:“一切,都已结束了!”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她、娴妃、惠妃和庆帝的恩怨,终于伴随着庆帝的死亡,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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