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你怎么又发烧了?”
方沁睁开眼,看见年轻的医生站在病床边,手里拿着她刚测过放在床头柜的体温计。
这个长相清秀的实习医生每天早中晚都会在她的病房出现一次,有时是跟在查房的医生后面,有时是单独一人,也不说什么,看看没什么问题就走。
“我去找医生来。”实习医生放下体温计。
“你不就是医生吗?”方沁问。
“呃,我不能给你开医嘱。”小伙子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转身出去。
一会儿主治医生跟着进来,检查之后,开了医嘱,然后对实习医生说:“放心,你朋友没什么大问题。”
主治医生先出去了,实习医生一直等到护士把药水给她吊上,才转身准备走。
“等一下!”方沁叫住他。
“有什么事吗?”实习医生回过身,带着询问的表情。
方沁迟疑着开口:“请问,我们之前认识吗?”不会她也失忆了吧?有这样一个“朋友”,她怎么不记得。
实习医生指了指自己的胸牌,笑容清朗:“哦,我叫赵桦,现在我们算是认识了吗?”
方沁一愣,还没待说声谢谢,病房门被推开,一个女医生探进半边身,对赵桦说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找你半天,快走吧。”
百灵鸟般清脆声音,是苏晨。
方沁不由得仔细看去,她大概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果然长得挺漂亮,尤其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别有一番妩媚。这样的眉眼笑起来,嘴上还说着深情的话,是男人都很难拒绝吧?
“我先走了,下午有空再过来。”赵桦带着些歉意地笑了笑,快步出门而去。
方沁阖上眼,整理了一下思路。她知道自己再度发烧多半是由于心里的问题,情绪所致。可昨晚她就是不想理会,很累,心累。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很少生病,不是身体有多强健,而是她病不起,甚至根本没时间生病。上一次病得很厉害,还是丹尼四岁的时候,也是发高烧,整个人都烧得晕晕乎乎得,就是觉得累,太累了,甚至不想醒来。
后来是丹尼在耳边一声声的叫“妈咪”,她才终于挣扎着醒来。那天刚好是丹尼的四岁生日,她带丹尼去了医院,自己打了针,给丹尼输了血。丹尼输血后精神很好,到了晚上,她买了生日蛋糕,领着丹尼上了医院大楼的天台。
许了愿,唱了生日歌,吹了蜡烛,吃了蛋糕,然后,她对丹尼说,一起去看星星,就抱起他,一步步向天台的栏杆走去。敏感的小丹尼似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开始挣扎哭泣。她哄着丹尼,说宝贝别怕,我们一起去看星星,一起去找爸爸……
这时,刚好在医院做义工的潘明唯出现了。那个总是温和地微笑着的男子,他的笑容,好似春风般和煦,温暖了她的心,也让她重新有了笑声。更重要的是,他带给了丹尼从未享受过的父爱。
丹尼,是的,丹尼才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对她来说最珍贵的人。她既然把他带到这世上来,就要对他负责。虽然她可以肯定,即便以后潘明唯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疼爱丹尼。只是现在,丹尼的亲生父亲出现了。
——阿利,你还欠着我一顿“康马”,欠着我那么多个生日蛋糕,还有,一枚钻戒,粉钻。
——丹尼就快九岁了,你知道吗?他第一次笑、出第一颗牙、迈出的第一步……你都不在。
——你知不知道,除了你的雪儿,你的亲生儿子,也一次又一次进出ICU……
——你欠了那么多,你怎么可以忘记?你凭什么可以忘记!
方沁坐起身,拿起放在床头柜的药,喝了一大口水,缓缓吞下,心中说不清是喜是悲、是爱是怨、是伤是痛,只听到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说:“阿利,李云飞,你独自快活了快十年,现在,该轮到你还债了!”
李云飞看着赵桦皱了下眉:“你现在外科实习,怎么总往内科跑啊?”
赵桦还未及答话,后面跟来的苏晨道:“他呀,又看‘超级病毒’去了。”
“超级病毒?”李云飞嘴角扬起,“小苏大夫怎么又乱给病人乱起外号?”
苏晨瞥了一眼李云飞,鼻子里几若未闻地哼了一声,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转身走开。
“她干什么?”李云飞冲着苏晨的背影扬了扬下巴,“谁欠她钱了?”
“师姐是在吃飞醋。”赵桦笑嘻嘻地道,“‘超级病毒’,就是累得我们‘超人医生’大病一场的人呗。”
“你是说咱们院的第一个甲流疑似——方沁?”李云飞扭头看着赵桦,“你认识她?”
“我怎么可能认识她。”赵桦挠了挠脑袋,“嗯,我也是无意间知道的,她应该算是我姐的情敌。”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云飞略一凝神,明白过来,“原来竟是她……”
赵桦的姐姐赵一枚是他的朋友。两个人开始是在网上一起打反恐精英CS枪战游戏的网友,赵一枚的网名是“灭绝师太”,取自金庸笔下的峨嵋派绝情掌门;而“小李飞刀”则是古龙笔下痴情的武林高手。两人的网名凑到一起,倒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味。
两人脾气相投,也算无话不谈。因为是在虚拟的网络上,没有任何的忌讳和隐瞒,赵一枚遇上情感困惑时,经常向李云飞吐露。李云飞也不含糊,每每从一个男人、一个百花丛中过的男人角度对她进行点拨,所以对她和某人的恩恩怨怨、爱恨纠葛也算从头到尾一清二楚。
不过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在网上并肩作战了两年,谁也没料到会有朝一日面对面的坐在一起相亲。
李云飞那次其实是替同事顶缸的,一场乌龙相亲,却让他们从网络中走出来,变成了现实中的朋友。而且有赵桦夹在中间,添柴加油、有意无意地撮合。但两人各自有自己的问题,就像两条平行线,肩并肩容易,相交?还是颇有些难度的。
李云飞每周四坐门诊,准点上班,准点下班。
走出门诊大楼,听见有人叫:“Dr.Lee(李医生)!”,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除了她,这里谁还会用英文这样叫他?
转过身,果然看见方沁正微笑着向他走来。今天她没穿病号服,换了条款式简洁优雅的连衣裙,脚下是三寸高跟鞋,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乌黑的短发以一个柔美的弧度收拢在腮边,更衬得肌肤胜雪,唇似樱桃,眼若星辰。
这才是她平日里的惯常形象吧?和赵一枚差不多,都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但她这般温婉可人的样子,从外表上看,和赵一枚完全是两个类型。
李云飞站定了等着她走过来。无论这个女人想玩什么花样,他都准备接招拆招。
“方小姐,这么快出院了?”李云飞基于礼貌地开口。
“是,这还要多谢你。”方沁含笑看着他。
谢我?李云飞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下,方沁已经继续说道:“所以今晚请你吃顿便饭,聊表谢意。”
李云飞盯着方沁,她的笑容纯净无害。
高,真是高。她肯定事先查到了他今天出门诊,她甚至不问他今晚有没有空,请他吃饭的口气一副理所应当的不容置疑,似乎明白地告诉他,这次不去,以后就会没完没了。
亏了赵一枚还自称灭绝师太,压根和她不是一个级别的呀。她为什么会找上他?她对赵一枚和他的关系了解多少?她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他还不想把底牌亮出来,还是随机应变,见招拆招吧。于是便好整以暇地道:“那里话,应该我请你,略尽地主之谊。”
方沁一愣,想不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于是便点头道:“好啊。”
她倒是真不客气。李云飞心里想着,脸上还是淡淡一笑:“那行,我去拿车,你到门口稍等一下。”
无论对谁,风度总是要保持的,尤其涉及赵一枚,他起码要在面子上做足功夫。至于自己胳膊上那条疤的来历,他也是后来才想起来,那天有个仰慕他的小护士问他那条疤是否去年汶川抗震抢险的纪念,他回答说是十年前的旧疤了。当时她没准就躲在一旁的人群中偷听。否则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那天他可真是被方沁吓了一跳。
一辆黑色的大众途锐缓缓开到医院大门口,方沁往旁边闪了闪。李云飞已经从车上下来,绕到右边,手放到后面的车门把手上,略一犹疑,又向前半步,拉开了前面副驾的门。
两人都上了车,李云飞一边把停车卡递给门卫,一边随口道:“系好安全带。这车是借的,我的车前两天被人家追尾,还在修。”
方沁没有说话,坐在他旁边,觉得心跳有些不稳。
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李云飞眼睛看着前面,问道:“女士优先,说吧,想吃什么?”
方沁立刻答道:“泰国菜吧。”
她还真是和泰国铆上劲了。李云飞用余光瞟了方沁一眼:“正好,我知道一家很正宗的泰菜馆子。”说着向右一打方向,车子滑到路边停下。
方沁正奇怪他想干什么,却见李云飞扭过脸,向她俯下身来,混合着消毒水味的淡淡松木清香直逼鼻尖。
心脏“嗵”地一跳,血液瞬间全涌上了头,方沁身体僵直着一时不知作如何反应。李云飞已经伸长手臂,从她脑袋后侧扯过安全带,一路拉到左边,嘴里念叨着:“要上高速,系好安全带。”
“咔”地一声轻响,李云飞把安全带扣好,抬起头,两张脸相距不过一个巴掌的距离。
“很热吗?你怎么脸都红了?”李云飞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
方沁一言不发避开他的目光,把头靠在座椅靠背上,眼睛看着车两旁掠过的景物,不再说话。
李云飞只道她着恼了,心想明明是她先故弄玄虚、吓他一跳的。于是便道:“我胳膊上的疤的来历,你是那天听我对护士说的吧?”
方沁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什么都会跟你们医院的护士说吗?”
“你什么意思?”李云飞心里不快,语气也不由冷淡起来。
方沁转回头,看着前面,缓缓道:“那你有没有跟她们说过,你右边臀部还有个伤疤,三角形的?”
“兹——”伴随着刺耳的急刹声,车子斜斜地停在了路中间。
跟在后面的车也一个急刹,差点追尾。
“妈的,怎么开车的!”后面的司机按下车窗大骂。
李云飞定了定神,重新启动车子,开了好长一段距离之后,才沉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那个疤,还是他本科毕业的时候,和同学一起喝高了,摔坐在破啤酒瓶子上扎伤的,伤口不大却很深,害得他接连一个星期都只能在床上趴着。这个疤,可是连自己的亲娘老子都不知道。
“专心开车,注意安全。”方沁不紧不慢地说。
李云飞猛地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呼啸着冲上了高架桥。
从高速上下来,车速减缓,拐了几个弯,李云飞似乎漫不经心地道:“黄乔珊最近还好吧?”
“黄乔珊是谁?”方沁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别费心思猜了,你的前任女友我一个也不认识。”
李云飞狠狠磨了磨牙——好,我不猜,等你说。
天色已暗,路边是一栋栋独门独院的别墅,开近了才看清,原来每栋别墅,就是一家餐馆。
李云飞停好车,熟门熟路地领着方沁来到其中一家,门口简单的“泰厨”两个字。
进了门,里面的装修颇有东南亚风情,一楼地方不大,客人倒不少,几乎已经坐满了,两个小孩嬉笑着正往外跑,前面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什么吃食,一头撞在了李云飞身上。
“叔叔对不起!”后面大一点的女孩赶紧道歉,拉走了小男孩。
李云飞皱了皱眉,掸了掸衣襟。他嫌恶的神情,一丝不漏地被方沁看在眼里。
“这里是本市最正宗的泰菜馆子,主厨是曼谷来的,女主厨。”李云飞向方沁介绍。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胖子,短短的寸头,方面大耳,穿着月白的对襟衫,棉麻长裤,蹬着双黑色的懒汉布鞋。
“呦,李二,最近忙什么呢?有日子没来了呀。”胖子一口正宗的京腔,迎上来谙熟地招呼着,瞥了一眼方沁,低声对李云飞道,“又换啦?眼光不错。”
“扯!麻利点儿找间房给我。”李云飞一脸的不耐烦,口音也带上了京腔。
“得,二楼老地方,给你留着呢!”胖子拍了拍李云飞的肩膀,暧昧地笑了笑,“快上去吧,保证清静。”
“老宋,这儿的老板。成天嘴巴跑火车,你别理他。”李云飞对方沁说。
方沁微微冷笑,跟着李云飞上了楼。
二楼的几间包间都是以花木命名的,李云飞带着方沁走到最尽头一间。看着包间上的名字,方沁心里一动。
——“木槿”。
木槿花,在泰国清迈随处可见,一丛丛宁静雅致,清香悠长。
木槿花的花语是:温柔的坚持。
两人进房间面对面地坐好,随即有身着泰裙的女孩子奉上清茶。
李云飞把菜牌递给方沁:“想吃什么?随便点。”
方沁却不接,浅浅一笑道:“你是这的常客,还是你来点吧,我没什么忌口的。”
李云飞也不看菜牌,略想了想,张口就点了腌虾沙拉、冬阴功汤、香兰叶包鸡、咖喱海鲜、菠萝饭、泰式空心菜、泰式炒河粉、糯米香芒。也不再问方沁的意见,便示意服务员下单。
服务员点了点头,微笑着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包间的门,淡淡的薰香味道缭绕在空气中。
方沁看着李云飞道:“看来你很喜欢泰菜啊,怎么居然没有去过泰国旅游?”
“你的逻辑有问题。”李云飞喝了口茶,“喜欢一个国家的菜,就一定要去那里吗?”
方沁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只是说,想要吃得正宗,最好能去到当地。听说中国内地现在去泰国旅游也是很方便的?”
李云飞抬眼看她:“是很方便,方便去的国家现在多着呢,而且是落地签。可我连中国大陆都没跑遍,主要是没空休假旅游。”他一步步走到今天,他的成绩,更多的不是靠天份,而是勤奋和努力,比别人多几倍的付出。
“李主任可真是大忙人。不过你也出过国吧?是进修,还是访问?”方沁道。
“我登在网上的简历里不都写了吗?”李云飞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是多些镀金的经历罢了。”
“哦?那你参加援非医疗队,那么艰苦的经历,也是为了镀金?”方沁的笑意中带着玩味。
“差不多。去美国是在技术上镀金,去非洲是在政治上镀金。”李云飞自嘲地笑了笑,“当然,去非洲有更多练手的机会,我反而更喜欢。”
“练手?我还以为你去非洲是因为爱心……”方沁道。
“爱心?”李云飞嗤地一笑,“我更爱手术刀,治病救人的过程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挑战和享受。”
方沁微微摇了摇头,叹道:“我不知道你是太自谦呢,还是太坦白?”
“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我一向喜欢坦白,你呢?”李云飞放松地靠到椅背上,嘴角挂着慵懒的笑,目光却是犀利地射向方沁,带着探究。
方沁不接他的话,却道:“俗话说医者父母心,对自己的病人,总是有爱心的吧?”
李云飞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你的逻辑还是有问题,医生必须的是精湛的医术,而不是泛滥的爱心。照你这样说法,自己不喜欢的病人就不去治了?”
方沁淡淡一笑:“原来你确实跟我想的不一样。”
“哦,差点忘了,好像听说,你也是医生?”李云飞眼神中带着些戏虐,“我猜是儿科吧,最适合爱心泛滥的女士。”
方沁不答,看着他似是随口问道:“你好像很不喜欢小孩?刚才进门口的时候……”
“你对我观察很仔细嘛。”李云飞的语气里透着些讥讽,“谈不上不喜欢,只是比较讨厌调皮的小男孩。”
方沁的表情微微一滞,立刻又恢复了自若:“你若是有了自己孩子,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李云飞眉毛一挑:“婚姻是麻烦,小孩子更是麻烦,我为什么要生一个出来给自己找不麻烦?”
方沁的眼里似有浓浓的失望一闪而过,随即垂下了眼帘,盯着手里的杯子,隔了片刻,才缓缓道:“是啊,像你这么冷血的人,做外科医生是合适了,做父亲,还真未必……”
“哎,这你又错了!”李云飞打断她的话,“我的血可是热的,而且每年都会去献血呢。”话一出口,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这么急着辩白。
“捐献骨髓呢,你也会吗?”方沁抬起头注视着他。
“当然。我一家,父母兄嫂,都在中华骨髓库有备案,随时准备着。只是一直还没有机会罢了。”李云飞道。
方沁又垂下眼,双手握着杯子,却并不喝,一圈圈地缓缓转着,似在思考什么很艰难的问题。
李云飞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自己好像没说错什么话啊?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有些发紧。这个女人,把他约出来,云山雾罩地聊了一通,到底想干什么呀?
正要开口,却听方沁道:“你捐血捐骨髓,也是为了‘镀金’吗?”
“那可不是,纯粹是乐于助人。”李云飞坦然一笑,“别把我想的那么不堪,这么点觉悟和爱心我还是有的。譬如说方医生现在有什么需要,我绝对会捐给你。”
“哦,那么捐献些别的呢?”方沁目不转瞬地看着她,一字字道,“比如说,捐精?”
李云飞正喝了一口茶到嘴里,一听这话,差点把茶水喷出来,勉强吞了下去,确是呛得连声咳嗽,半天才缓过劲来,看着方沁道:“方小姐,我,没听错吧?”
方沁神色如常,波澜不惊地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李云飞点头:“可以考虑啊,反正那东西,不捐也是浪费了,哈哈!”一边笑,一边心道:你既然都说的出口,我一个大男人又有什么可害臊的?
方沁居然也一本正经地点头:“嗯,李医生这样优秀的人,想必基因也是优秀的,浪费了确实可惜。”
李云飞简直无语了,只有继续皮笑肉不笑:“方小姐过奖了。不过按照中国的规矩,好像是不可以捐给认识的人的。”
方沁目光沉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服务员推门进来上菜,李云飞忙道:“来,尝一尝,味道可还正宗?”
方沁也不客气,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点评:“腌虾沙拉,嗯,酱料浓过头了;冬阴功汤,柠酸有余,辛香辣不足;香兰叶包鸡,勉强;咖喱海鲜,还凑合;菠萝饭,不行,里面的咖喱粉,鱼露都不到位,而且米粒很湿,所以香不起来;泰式空心菜,是发酵水荫豆鼓炒的吧?还行;泰式炒河粉,中规中矩,泰味太收敛了,还用的黄柠,炒得也太湿太软……”
李云飞自己几乎忘了下筷子,看着她如美食家试吃般一一道来,把这里的招牌菜都贬得一塌糊涂,却又似乎论据充分,让人无从辩驳。
“还有一道糯米香芒没上吧?”方沁放下筷子喝了口水,“希望最后的甜品不要再让我失望了。”
“不至于吧?”李云飞连着吃了几大口,“我虽没去过泰国,但去过马来西亚。东南亚的菜式口味,这里应该也算正宗了。”
“你去过马来西亚?”方沁的目光闪了闪,“马来西亚哪里?”
李云飞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一个地名。
“那里……我知道,与泰国南部的宋卡府接壤。很多马来人都会从那过境到宋卡府的合艾市区旅游的,怎么你没顺道去吗?”方沁的问话看似随意。
又是泰国!李云飞简直有些烦她了,耐着性子道:“方小姐,我好像刚刚已经解释过了,我出国也不会是去旅游,是参加的国际医疗队。”
“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去的马来,也许是小时候呢。”方沁一脸的无辜。
“那是十年的事。这个答案你满意吗?”李云飞不知道她说的话到底有什么目的,不过她肯定是有备而来,索性也就直说了。
“十年前……夏天……七月份?”方沁紧盯着他。
“对。就是那次我遇上意外,车子坠崖,爆炸,我头部受创,送回国,昏迷了整整三个月。”据说当时的汽车事故当地报纸都有登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是谁告诉你,你昏迷了三个月?”方沁问。
“这是事实,需要谁专门告诉我吗?”李云飞不出声地冷笑,“怎么,你不信我的话?”
“我信你的话。但那不是事实。”方沁缓缓道。
李云飞嘴角扬起:“哦?那你倒说说,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那三个月你并没有昏迷,而是在泰国。你头部的确受了伤,手术后你失忆了,忘了那三个月的事。”方沁目光深长地注视着李云飞。
李云飞愣了一下,忽地哈哈一笑:“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吗?”
“你会相信,因为有证据。”方沁语气肯定。
“什么证据?”李云飞斜眼睨她,脸上镇静,心里却没来由地收紧了。
“他们骗了你,你的记忆也骗了你,可你的身体不会骗你,你的感觉不会骗你。”方沁看着他,缓缓继续,“你说你昏迷了三个月,那么醒来时,你手臂和腿部的肌肉是因为长期的卧床而松软萎缩,还是反而像锻炼过一样变得更强韧发达?你的皮肤是因为长期在室内而变得苍白,还是反而像常常在阳光下暴晒一样变得更加黝黑?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吃泰国菜?你伤愈后第一次吃到泰国菜是什么感觉?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居然也认得几个简单的泰文、听得懂一些常用的泰语?……”
李云飞表情渐渐凝滞,呆呆地看着面前不断开合的樱桃小嘴,那里吐出的一句句绵软话语,却仿佛是雷公电母劈下的一声声炸雷、一道道闪电,掘起了多年前就埋下的种种疑惑,照亮了暗沉黑夜中最不为人知的角落,直震得他心中狂跳,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一阵阵发黑……
屋里一片安静,只余浓郁的咖喱香气萦绕在鼻尖。良久,李云飞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现方沁抿着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漆黑的双眸好似沉静的潭水泛起了漩涡,直要把他扯进深不见底的另一边。
另一边的真相,是什么?
李云飞深深吸了口气,哑声道:“说完了?”
“十年,你觉得能说完吗?”方沁平静的语气,却散发出绵延无尽的感伤和无奈。
李云飞注视着她,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们,曾经在一起?”
一瞬间,方沁的眼眸中似有波涛涌动,但很快就避开他的目光,垂下了眼帘。
橙黄色的灯光下,李云飞看到那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仿佛蝴蝶的翅膀,想飞却无力,在眼底投射出交错未明的阴影。
蓦地胃部一阵强烈的痉挛,随即尖锐的疼痛向四肢百骸辐射开来。那只无形的手也再一次抓住他的心脏,却不像以往那样慢慢地揉捏,让他恶心到想吐,而是大力撕扯着、碾着、绞着,痛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还有事,先走了。”方沁突然站起来,仍是不抬眼看他,拿起了手袋,“过些天我会再来找你。”
李云飞愣了愣,也站了起来:“你……等一下,我送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出租车就行了。”方沁推开椅子,快步走向门口。
李云飞赶紧追上两步,伸手想拉住她,却又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有些无措地叫道:“方沁——”
方沁身形一滞,肩头微微颤抖,似是在强自隐忍,终于还是没有回头,低低说了声:“不必麻烦。”拉开门走了出去。
李云飞望着她落荒而逃般匆匆向走廊那头走去,眼看着那飘飞的裙角一闪,窈窕的背影就消失在楼梯口,脚下却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一手按着门把手,一手用力抵住上腹部,微微弓了身子,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痛。很痛。
原来每次见到她时,那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不是别的,竟然是痛——胃痛、心痛、从头痛到脚。
为什么会痛?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会忘记了?忘了事,也忘了人?
为什么,在即将触到真相的这一刻,他竟然没有勇气去追问?
这一夜,李云飞注定要以失眠度过。
闭上眼,和方沁相见的一幕幕就会像放幻灯片一样,不停地闪过。以往赵一枚提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也一点点地串在了一起,汇成了逐渐清晰的脉络。
当初他应该的确是在马来西亚的那个地方翻车坠崖,却不知怎样会越过国境,到了泰国。
不知如何会遇见她,和她在一起,三个月。然后不知为什么分开,他回了国,做了手术,醒来,记忆中不再有她,不再有那几个月。
而她,她一直在找他?
那三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起她那心悸到让人颤抖的目光,她爱过他?她爱他?
当初他也是爱她的吗?不然为什么他明明忘了她,看到她完全陌生的脸,还是会止不住地心痛?
相隔十年的重逢,本应是惊喜万分,然而他却没有认出她。他忘了她,而且忘得一干二净。
那对她,该是怎样巨大的打击?在急诊室的走廊上,她那愕然失措的神情、不肯置信的目光,和倒在他怀里的柔软身体……
还有后面,一次又一次,他对她的冷淡、对她的讥讽、甚至对她的厌恶……
内疚像毒蛇一样咬噬着他的心。他怎么可以那样刻薄地对待她?那样卑鄙地揣测她?他怎么可以无耻地忘了她、忘了一切,然后毫不惭愧地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李云飞大力扯了扯头发,仰起头,“嘭”地撞向床头的靠板。
除了一下钝痛,什么也没有。没有闪电般掠过的记忆片断,只有方沁暗夜星辰般哀怨绝望的眼神。
十年前,她才多大?算来算去也不过十七八岁。那时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原来,他的第一个女人,是她。他们,是彼此的第一个吗?
他在记忆中遗忘了她,她却在他心上、身上悄悄留下了烙印,所以这么多年,他竟无法真正爱上别的女人吗?
而她,离了婚,带着丹尼……
——丹尼?
李云飞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心嗵嗵直跳,那个孩子,是哪来的?
赵一枚只和他提过,方沁是潘明唯的前妻,但丹尼并不是潘明唯亲生的,而且那孩子有病,好像还是很严重的病,所以姓潘的那滥好人一直和他们母子不离不弃的,搞得赵一枚纠结到死。
那孩子,既然不是潘明唯的,会是谁的?有病的弃婴,被方沁好心收养?……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很不对劲。
李云飞翻身下床,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却是越走越烦燥,心里像有个猫爪在抓。
又转了两圈,实在忍不住,李云飞拿起手机,调出了赵一枚的号码,希望她没有关机睡觉的好习惯。
“喂?”赵一枚的声音迷糊着。
“我李云飞啊。”
“小李?出了什么事?”赵一枚似乎吓了一跳,也是,平时他多是在网上聊天,极少打她手机,尤其是,现在已经半夜一点多了。
“呃,别紧张,我只是找你打听个事。”
“小李,你有病啊?半夜三更把我吵醒,就为打听个事?”赵一枚最恨别人吵她睡觉了,再好的朋友也不行,毫不客气地发泄完不满,才放缓了语气道,“说吧,什么事这么急,打听到我这儿来了?”
“是这样,我一朋友的孩子得了重病,今天刚确诊,他心里挺难受的,我陪了他一晚上,想安慰安慰他,却不知道那个病的预后情况怎么样。刚想起来,你上次提到在香港的那个小丹尼,也是这个病,所以问问你。”李云飞不想引起她怀疑,打算从丹尼的病情入手,逐渐套她的话。
“丹尼?”一提到这个名字,赵一枚的声音一沉。
李云飞如何不知道那是她的死穴?不过这实在是事关重大啊!师太,对不住了,别怪我小李有异性没人性。哦,不,你也是异性,虽然我一直把你当哥们儿来着。但这件事情搞清楚了,说不定对你也大有好处啊。
“那孩子的的病……”赵一枚还有点迷糊着,怎么记得好像没有告诉过他丹尼得的具体是什么病呢?
“是啊是啊,挺麻烦的病,能治愈吗?”李云飞怕她想明白了,赶紧打马虎眼。
赵一枚奇道:“你不是医生吗?怎么反倒问我?”
“隔行如隔山,内科外科差远了去了。”李云飞随口乱诌,“我朋友那孩子才两岁,我主要是想问问你知道丹尼这些年治病的情况吗?不行也让他带孩子去美国治病去。”
“去美国也没用,他们不就是从美国来的嘛。这病要根治,只有做骨髓移植,不然……很难活到成年。”赵一枚的声音低了下去。
“骨髓移植?”李云飞想起方沁听到他们一家早就在中华骨髓库有备案后的反应,不由心里一沉,“那个小丹尼,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哪那么容易啊?她自己和家人的就都不合适,等了这么多年,从美国到中国,几大骨髓库都没有合适的。丹尼的亲生父亲也找不到……”赵一枚语气透着无奈,一边暗自磨牙:小李,你真他妈的欠揍!上个月我刚跟他摊牌,说好以后各走各路。我这才缓过一口气,你又来揭我伤疤!
“等等!”李云飞心里一紧,打断她的话,“你说丹尼的亲生父亲找不到?为什么?”
“谁知道?那孩子就没见过他亲爸,可能早死了吧!”赵一枚在电话那边一翻白眼,李云飞在这边立刻打了个冷战。
“他快九岁了。一生下来就有病,现在每十天就要输一次血,每个月都要做排铁治疗,还不知道能活几年,也挺可怜的。”赵一枚叹气。你可怜,其实我也可怜,命运弄人哪,死结、死结。
李云飞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着相关病因:一生下来就有病,定期输血、排铁治疗,需骨髓移植才能根治,否则活不到成年……
“那孩子,是什么型的地贫?”李云飞试探着,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好像是叫贝塔型。”赵一枚道,“你那朋友的孩子是什么型的?”
果然,是地中海贫血。李云飞的心一沉。
那是一种遗传病,当父母都是同型地贫基因携带者,根据遗传规律,生下的孩子,一半的几率和父母一样,也是带基因而不发病;四分之一的几率是继承完全健康的基因;另四分之一几率,结合了父母双方的地贫基因,表现为重症地贫。丹尼,就是那不幸的四分之一。
贝塔型地中海贫血,在中国多发于广东、广西、海南、四川、重庆等地区,李云飞的母亲是北方人,父亲却是广东人,他的哥哥在三年前结婚体检时,就检查出带有贝塔型地贫基因,好在嫂子一切正常。
当时哥哥还特别嘱咐他也去做一下检查,他不屑一顾,说自己根本不会结婚,更谈不上要小孩,所以绝不会祸害到下一代祖国花朵。
赵一枚等了片刻不见回答,使劲喂了两声,“小李?小李?”
李云飞僵立着,握着手机的手从耳畔无力地缓缓垂落。
暗夜无星,整栋楼密密麻麻的窗口都黑洞洞的,唯有一个是亮着的。
李云飞逐一关掉满屏幕关于地中海贫血的网页,连线开始狂打CS反恐精英枪战游戏。还好这世上总是会有一些人,像他一样彻夜难眠,可以与他作伴,哪怕只是在游戏中。
岂料因为心绪不宁,章法大乱,不一会就浑身中弹,壮烈牺牲了。他又玩了几把,忽然觉得没意思,叹了口气,关了电脑,站到阳台上抽烟。
当捻灭了第七根烟头之后,李云飞仍然觉得胸口郁结,闷得快要爆炸。眼角余光瞥到阳台的跑步机,便踏上去调到最快档,猛跑了近半个小时,出了一身大汗,精疲力竭,却仍是睡意皆无。
走回餐厅,灌下满满一杯水,然后站到了酒柜前。
这是一个近两米高的酒柜,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这些酒,当然不是用来做装饰的,它们都曾经是他的心头好。不过现在,玻璃柜门却被一把金黄的小锁锁着。
李云飞抬头看着酒柜,想了想,转身走到另一边的储物柜,打开柜门,脱出一个工具箱,翻了翻,拿起一把大号老虎钳。
几天之后,李云飞终于按耐不住,从医院搞到了方沁的联系方式。
又隔了几天,他找了个说辞,打电话过去。方沁对他客客气气,一副外交口吻,对于当年的事情,却是半句都不肯多说。
“你这算什么?告诉了我真相,给我来了个晴天霹雳,却又不完全告诉我?”这不是故意折磨人吗?最后一句李云飞没有说出口。
方沁依旧不紧不慢:“你自己记不起来就算了,如果从我的嘴里讲出来,和你听别人的故事有什么两样?那没用的。”
“怎么没用?”李云飞气滞,只好搬出了杀手锏,“那丹尼呢,你打算怎么办?也不告诉他吗?”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李云飞乘胜追击:“丹尼是我儿子,对吧?”
“是我儿子。”方沁强调了“我”字。
“这有区别吗?”李云飞不由心里来气,儿子都这么大了,她居然不告诉他!
“有。丹尼是我养大的,况且他也已经有一个疼爱他的爹地了。”方沁淡淡道。
“你是说潘明唯呀?”李云飞不怒反笑,“再疼爱他有什么用?要救治丹尼,你还不是得来找我。”
李云飞不给她接话的机会,冷哼一声,继续道:“你最好带丹尼过来,跟我做个亲子鉴定!”
电话那头又是片刻的沉默,然后方沁缓缓道:“你放心,我会尽快的。”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七月底的周末,早晨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下来,带着盛夏的热力。
苏晨捧着一叠资料,迈着轻快的步子上了楼。出了电梯,喑熟地拐了个弯,按下了901的门铃。
铃声响了很久才有人打开门,苏晨看着那张头发蓬乱、下颌发青的脸吓了一跳,未及开口,对方已经拧起眉毛:“这么早?什么事?”
苏晨知道他除非在医院,早上刚起时一贯是头脑不清醒、起床气极重的,于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把怀里的资料递过去:“师兄,你失忆啦?不是你让我把这些拿给你的吗?”
李云飞这才想起来,一边接过资料,一边把她往里让,口中还道:“我当然记得,只是不用这么早吧?”“失忆”这个词,可真是他的心头刺。
“都九点多了还早?”苏晨说着,皱起鼻子嗅了嗅,“你喝酒啦?”
李云飞把资料放到桌上,淡淡道:“昨儿会诊完,和老鬼他们去吃饭,随便喝了两杯。”老鬼是荣海第一把刀,大名叫桂涛,人长得瘦小干枯,细眉细眼,平时看起来没精打采,往手术台前一站,却是精光四射,柳叶刀翻飞,堪称鬼斧神工。
“你这还叫随便喝了两杯?隔了一夜还一身的酒气。”苏晨不满地撇了撇嘴。
“你也知道我的酒量,什么时候见我醉过?”李云飞满不在乎地扬了扬嘴角。
“可你也知道自己的胃不好。”苏晨看着他,软语道,“云飞,你就不能爱惜下自己的身体吗?”
李云飞立刻像酸倒了牙似地咧嘴倒抽了口气:“忒肉麻了。叫我师兄,或者,李云飞。”
苏晨哼了一声,赌气地把脸扭到一边,眼光一转,突然大叫道:“李云飞!”
李云飞被吓了一跳,苏晨已经两步走到酒柜前:“你把我的锁撬了?!”
“什么你的锁?柜子可是我的,酒也是我的。”李云飞漫不经心地道。
“那酒呢?”苏晨指着指空了差不多两排的酒柜,快要急的跳脚,“酒呢?上个月我来时还是满的。”
李云飞微抿着嘴,抱手在胸,姿态慵懒,若无其事地看着她。
苏晨围着餐桌转了一圈,又探头到厨房瞄了一眼,回身盯着李云飞,咬着牙道,“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把那些酒都喝了。”
李云飞耸了耸肩,双手一摊,一副“是又怎样?”的无赖表情。
“你不要命啦?胃不好还喝这么多!”苏晨急道。
“我只是想试试看喝多少才会醉,可惜……”李云飞似是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打开酒柜的玻璃门,目光上下搜寻了一下,拿出一瓶日式青梅酒,递给苏晨,“这瓶适合你,送你了,当是赔你的锁。”
苏晨瞪了他一眼,换了轻描淡写的语气:“你留着自己慢慢喝吧,最好喝出胃出血来!”
李云飞眉毛一挑:“哦,不去向院长告状啦?”
苏晨别过头:“你当我还是小时候啊?你那个牛脾气犯起来,我爸的话也不管用。”
“是哦,我们晨晨已经长大了,是大姑娘了。”李云飞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苏晨几若不闻地哼了一声:“已经是老姑娘了。”随即正色道,“无论如何,今晚可别再喝了。明天周一,是你的公开示范手术。”
“放心,我自有分寸。”李云飞淡淡一笑,把酒瓶放在餐桌上,“我去冲个澡。苏大夫,就不送了啊,记得帮我把门关好。噢,还有,谢谢你帮我拿资料过来。”
李云飞洗了澡出来,已是神清气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短短的头发湿漉漉地竖在脑袋上,还在往下滴着水,用块干毛巾胡乱擦着头发往厅里走。
他一转身,却看见苏晨还坐在餐桌旁,手里把玩着那瓶青梅酒,皱了皱眉道:“苏晨,你怎么还没走?”
苏晨低声道:“古人云:‘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师兄,那你呢,是为了解什么忧?”说着抬起头看着他。
李云飞神色微微一变,随即嘿嘿一笑:“我有什么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好这两口。不过我是‘饮而有度’,其实也没喝多少,决不会耽误正事的。”
苏晨道:“自从春节那次你喝伤了胃,我把你的酒柜锁起来,这都半年了,你即便是酒桌上应酬都不怎么喝的。现在,又是怎么了?”
“很简单,酒瘾犯了呗。”李云飞仍是一笑。
“是吗?那你这两个月,不停地主动替人顶班,难道是值班也值上瘾了?”苏晨直视着他的眼睛,“师兄,你在逃避什么?”
李云飞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苏晨低下了头,缓缓道:“是不是因为我……你觉得压力?……那晚在天台上……”
“傻丫头,你想哪去了?”李云飞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发顶,带着种宠溺的怜惜,“跟你没关系。你的那点道行,还吓不倒我。不过,你也别再浪费时间到我身上了,不然可就真成老姑娘啦。”
苏晨没有抬头,自嘲地笑了笑,心中略略放心,更多的却似乎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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