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抬两根老长凳,放在房间中间。”
不一会儿,就有人从楼下抬来了两根长凳,当长凳放好,昏暗灯光中一个坚实的背影从床上抽了一张门板,端正的放在长凳上,而随着“吱吱”声,床架被抽了起来。
最后他们把张文秀老人从马夹子上面移到了门板上放好。
一晃眼,张文秀那布满皱纹的消瘦脸庞怒目圆瞪,嘴巴大大张开,而嘴角流着一些白色泡沫。
光影晃动,秦渼儿莫名的觉得张文秀那泛着紫色的嘴唇仿佛勾起了邪魅的笑容,不禁缩着脖子,抱起双臂。
这时,秦義蓉“噗通”一声跪在地面,一边哭着,一边用棉花搓着灯芯。当灯芯搓好后,她便用剪刀把灯芯剪成了两寸长左右的小截儿。接着,她拿了七根灯芯放入一个老铜盘,倒上清油。
于是她虔诚的捧着铜盘,口中念念有词:“贪狼星,巨门星,禄存星,文曲星,廉贞星,武曲星,天罡星在上,孝女点上七星灯,若母亲一息尚存,请赐复命。如若不能,请诸天神佛超度家母,前往西天极乐世界,免去她老人家转世轮回之苦。”
说完,她匍匐在地,脸贴在地面,恭敬的将铜盘放在了两条老凳子中央的地板上。
而那灯火闪耀的位置,正好对着上方门板张文秀老人的腰背。
“妈,妈,你为什么要这样子撒手不管?连幺娃子最后一面都不愿见?”四伯忍不住情绪,爆吼起来,泪水和鼻涕再次出现在哭丧的脸庞。
因方才秦義蓉已经告诫过他,不能将泪水落到死者身上,所以他直挺着上身,仿佛隐忍着某种冲动,不停的打着颤,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死死的盯着张文秀老人干瘪的脸庞。
那一副不舍和依恋,不言而喻。
这,是秦渼儿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四伯如此。
怎能不伤悲呢?
婆婆可是他的母亲,又有哪一个儿子面对这种永远的诀别,会冷静面对呢?
这,是真正的分别,天人永隔!
就算还有机缘,就算如大孃口中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存在着转世投胎,也绝不可能再相认。
那传说中的孟婆汤,黄泉水,将洗尽每个灵魂今生的所有记忆。
秦渼儿不禁心生一念:如果眼泪真的能够让死去的人牵挂今生,那么我会在自己父母离开时,在他们身上洒满自己的眼泪,让他们永远的记得自己,永远的不要离开自己。就算是鬼魂,也比自己一个人孤单存在于世好。
……
“不好了,不好了,嘴巴闭不上,快点拿烟叶和鸡蛋皮来!”这时为张文秀老人洗脸的大女秦義荣隐忍着眼泪,惊呼着让人去做蛋皮,好封住死者的嘴巴。
死亡时间过去了几个时辰,本就消瘦的张文秀身体脱水,整个脸庞就跟一个骷髅蒙了一层人皮面具般,怪是吓人。
这时,又有人拿了衣服来,秦義蓉跟几个婶娘艰难的将没有纽扣的寿衣穿上。
顿时,秦渼儿迷茫不已,觉得自己完全搞不清这个世界究竟是何模样,仿佛原本认识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她心中狐疑:我们家不是无神论吗?不是相信科学吗?为何还要按照这旧礼来办丧事呢?为了显示孝道?还是因为所有人家都这样,于是必须随波逐流?
她呆滞的站在人群中,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彷徨失措。
“大箱子里还准备了钱纸和落气炮哦!”
“看来大嫂是早有准备,下了狠心,连这些东西都准备妥当!”
“得了血癌,现在癌细胞转移了,她自己也痛得老火。”
“她很少出去耍,又从不去寺庙吃斋念经,一个人在家,又得了病,难免会胡思乱想!”
“得了病医治就是了,几个娃也都有出息,哪个去寻短见哦。”
……
“姐,我要睡了。”短发的秦丹胡豆一样的小嘴巴翘得老高,拉了拉秦渼儿的手。
秦渼儿看着她,擦去了眼泪,说:“到楼下去喊二婶。”
秦丹揉着惺忪的丹凤眼,委屈的下楼去了。
只听楼下传来她奶声奶气的声音,“二婶,我要睡了,姐姐不带我去睡。”
顿时,蒲秀那高亢的吼声在楼下响起,“秦渼儿,你还不下来带妹妹去睡觉,是不是在等着刷条子。”
秦渼儿此时正在神游,顿觉一阵风吹动了粘在睫毛的泪珠,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泪眼朦胧地抬头而望,只见亲戚们不断闭合着嘴巴,却感觉什么也听不见。
婆婆昨儿都是好好的,怎么今儿去街上赶了趟场,就决定自杀呢?
……
“大哥,落气炮都没放,快快快,出去点落气炮!”正吃力掰弯张文秀身体的秦義蓉突然惊风火扯的吼了起来,满脸焦躁。
秦義洪忙从大箱子里拿出了一串百响的鞭炮,疾走到楼房尽头的大阳台上,拆开了鞭炮外的红纸。
“秦勇,在灶房拿盒火柴上来。”
上初三的秦勇穿着校服,忙从楼下拿着火柴往上跑,递给父亲。
“嚓……”
秦義洪双手颤抖的取出一根,划向火材盒侧面的黑色边框。
“呲……”
没有点燃。
秦義洪的手比方才抖得更厉害了,紧张而慌乱的继续划着——毕竟他是老大,母亲去世,又怎会不伤心难过?
“呲……”
“呲呲……”
如此,经过五次之后,那根快要折断的火柴顶端,燃起了星星之火。
秦渼儿站在走廊,看着阳台处那微弱的火光,刚好发现秦義洪额头几点晶莹的汗珠折射出光亮来。
他慌忙将火光点在了鞭炮的引线上,然后丢到阳台的角落。
“噼噼啪啪!”
落气炮响了起来,整个相近村落的人们,都走了出来,望着秦家的那两栋楼房,窃窃私语。
这,是每家死人后才会放的落气炮。
而今儿,这炮声居然是从秦家传来。
此时,张文秀的身体随着大女儿的折腾,别扭的坐了起来,只见秦義蓉正拉着她僵硬的手臂,穿着最后一层寿衣。
“太硬了,不好穿。”
“快点,不然穿不上了。”人群中齐肩短发的杨慧催促起来。
“三婶,快叫大哥来烧落气钱,不然妈在路上没钱打发小鬼。”
秦義蓉后背的白衬衫已经湿透,额头的一颗汗珠顺着她的运动,摇摇欲坠。
她慌忙抬起胳膊,擦去汗珠,生怕污染了母亲洗干净的身体,耽误她走向西天极乐世界。或者取而求其次,耽误她转世重生。
杨慧挤出人群,看见望着“硝烟”发呆的秦義洪,催道:“快进去烧落气钱,不要多想了,人死不能复生。你是老大,切不可在这悲痛时刻乱了方寸。”
他没有回头,依稀哽咽。
秦渼儿扭头看着坐起来的张文秀,就一秒,她慌忙避开她的脸,因为方才那一眼,已经深深的印在了她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除了后怕,就是恐惧。
来自她灵魂深处的声音一遍遍嘱咐道:不要去看那张吓人的脸庞,不要再看……
于是,她压制着内心的好奇,躲在了大人们的身后不再看那一身寿衣的亲人。
几分钟后,她又忍不住偷偷穿过大人们的身影,望向了门板上的那双奇特的脚……
张文秀的双脚分开一尺左右,脚尖外搭,平衡在木板上,万分诡异。
这样高难度的特技动作,活人,是绝对做不到的吧。
可死去的张文秀老人,却做到了。
那双三寸金莲,穿着一双崭新的黑色布鞋,只是那白色的鞋底,左右分别有着四个和三个黑色小圆点。
不知为何要在鞋底贴上七个黑色小点?
后来她才明白,那是为了聚魂,让鬼魂能够在七天后,再回家门一次,也叫回杀。
这时,蒲秀穿着白色的布衣,双手高举头顶,挤进人群。“鸡蛋皮来了?”
秦義天也跟在她身后,绕到了门板前的左侧,跪在地上低声哭泣着烧纸钱。
秦義蓉接过蒲秀手中的盘子,将盘子中的烟叶裹着一起,塞进张文秀大张的嘴中,然后又拿起鸡蛋皮,覆盖其上。
最后将盘子还给蒲秀。
那张黄橙橙的鸡蛋皮,完全将张文秀那恐怖的嘴巴,遮盖起来。
秦義蓉又用手摸了摸张文秀瞪得老大的眸子,伤怀道:“妈,您安心的上路吧,这家里的大小事儿,还有大哥他们几兄弟撑着。”
蒲秀端着盘子,走出了门。
秦渼儿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心中一股冷流袭来。过了几分钟,蒲秀又低着头,走回来跪在门板旁,点燃了两根蜡烛和三根香。
当红色蜡烛上飘摇的烛火照耀着她白皙的脸庞时,秦渼儿才发现,她的双眸通红,那双美丽的丹凤眼已经不复存在,躲进了红肿的眼皮之后。
秦渼儿闭上眸子,心口阵阵刺痛!
可她从小就学会了坚强,并未在这时对任何人说起,也不会撒娇。
龙门山口的二郎庙中,明大师同十年前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他依然同当年一般,如同个稚气未脱的小和尚。
此时,他团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面,手中不断的数着念珠,可在秦家落气炮响起的片刻,他猛然间睁开了清明的眸子,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阿弥陀佛!”
“华盖孤星之命,终不能因一个名字方能克制。”
“秦渼儿,这一世,你又将掀起怎样的烽火?”
“这一世,你又将成就哪位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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