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宋词精选》。
他翻开这本书,随口问道:“社长的工作顺利吗?”
“还好,挺顺利的,”林知夏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书册,“你收到我上个月寄给你的信了吗?”
“收到了。”江逾白诚实地回复。
上个月中旬,江逾白获得了林知夏的第一封信。
她在信中流露出诚挚的友情。她的字迹工整又漂亮。她还在信封里夹了两张桂花树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写着“林知夏赠予江逾白”。
江逾白珍藏了这封信。他将照片嵌入相框,还把相框摆在床头柜上。
而现在,林知夏抬起头,专注地望着他:“你为什么没有给我写回信?”
江逾白低声说:“我……”
写不出来。
他经常和林知夏qq视频聊天,但他从来不提写信的事。他曾经动笔许多次,总是不满意,扔掉了一纸篓的废纸。
林知夏离他更近:“书信往来,是不是有点无聊?”
“不无聊,”江逾白坚称,“很有趣。”
林知夏有些疑惑。她浓密的睫毛眨了眨,试探道:“初二初三那两年,你给我写日常生活汇报的时候,明明写得很顺利。”
江逾白解释道:“书信和汇报不一样。信中的文字,要有感情。”
林知夏见他如此认真,忍不住调侃他:“你不给我回信,是因为你对我没有感情吗?”
江逾白手里的书册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这本书,说话的声音降得更低:“怎么会呢?”
他站直身体,又说:“你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
他目不斜视,平静地叙述事实:“我写了十几个版本的草稿。”
林知夏的心跳声狂响在脑海中。她不得不退开一段距离,站得更远一些。她抓起一本《唐诗精选》,双手抱着这本书,转身面朝着门外……直到这时,她脸上的红潮终于有了减退的迹象。
江逾白写起工作汇报,绝不拖泥带水,向来是速战速决。他写作文的速度也很快。九岁那年,他曾经为了一份800字的检讨而苦思冥想半个小时。不过,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遇到过类似的困境。
他给林知夏写信,竟然会打十几版草稿?
林知夏定了定神,表态道:“我想要你的回信,不管你写成什么样子。”
江逾白反问:“你确定?”
林知夏点头:“当然。”
江逾白拉开书包拉链,从中取出一封未寄出的信,亲手交付给林知夏。
江逾白万万没想到,林知夏当着他的面,就把信给拆了。她毫不避讳地朗读出声:“林林林林知夏,见信如晤,我是江逾白。一个月不见,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江逾白马上制止林知夏:“别念了,别让其他人听见。”
林知夏悄悄地读出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祝林知夏永远健康快乐,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蹦蹦哒哒迎向他:“我好喜欢这封信!你以后不要写草稿了,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然后把信寄给我。我想见到你的字迹。”
江逾白刚说了一个“好”字,小教室里走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段启言,另一个是沈负暄。
高一年级(27)班的不少同学都加入了古典文学社。根据古典文学社的规矩,社长必须是全社最擅长“飞花令”的人。任何社员都可以挑战社长,谁能挑战成功,谁就是下一任社长。
今天,段启言来到学校,正是为了击败林知夏。
本次的社团活动时间,将从下午一点半持续到三点半。段启言提前十分钟进门,居然撞见了江逾白。
这一刹那间,段启言失去了战意。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喊道:“江逾白?”
江逾白挑了个座位,很淡定地坐下。他看着段启言,念了一声名字:“段启言。”
站在一旁的沈负暄意味不明地笑了。而段启言还在质问江逾白:“喂,你在北京怎么样?”
江逾白没有做声。他从书包里拿出几盒北京特产的糕点,分发给沈负暄、段启言、林知夏。而草莓夹心的糕点,独属于林知夏一个人。
段启言正好觉得肚子很饿。他掀开自己那一盒点心的包装纸,囫囵吞了一块,嗓子眼就被噎到了。他咳嗽好几下,沈负暄连忙拿出水杯。
段启言顺势低头,喝了一大口水,缓了一会儿神,忽然反应过来:“喂,沈负暄,我怎么能喝你杯子里的水?”
沈负暄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说:“你喝都喝过了,还能怎么办,要是没有我这杯水,你早就被点心噎住了。不是我说你,你没见过好东西吗?江逾白送你一盒点心,你吃得像个饿死鬼。”
段启言涨红了脸:“去你的,什么饿死鬼。”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段启言不敢和沈负暄吵架。他是林知夏的同班同学,总不能在社团活动期间,不顾同学情谊,砸了林知夏的场子。
今天是十月七号,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古典文学社几乎全员到齐,林知夏非常欣慰。她站到教室的正前方,两位副社长直挺挺立在她的背后,像是她的左右护法。
林知夏开口说:“感谢大家来参加本次社团活动,上周三,我们又吸纳了两位新社员,他们是来自高一(27)班的沈负暄和段启言!大家掌声欢迎!”
她话音落后,社员们纷纷鼓掌。
段启言站起来,响应众人的掌声:“我就是段启言,你们的下一任社长。”
古典文学社的大部分社员都哑口无言,还有小部分开始窃窃私语。段启言没有露怯。
此前,段启言和沈负暄玩了十几次飞花令,沈负暄总是输得很惨。沈负暄还说,林知夏和他的水平差不多,他建议段启言向林知夏发起挑战,占领古典文学社的地盘。
段启言答应了。
古典文学社的副社长是高二年级的一位学长。这名学长轻叹一口气,高声说:“古典文学社的社规第一条,挑战社长,立刻生效。”
林知夏拍掌欢呼:“立刻生效!”
江逾白举手提问:“你们要玩飞花令?”
“是的。”林知夏点头。
江逾白又问:“需要裁判吗?”
林知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江逾白同学,麻烦你来帮我们计时。”
江逾白戴着一块价格不菲的手表。这块手表的牌子是piagetsa,产自瑞士,不过段启言并不识货。这间教室里没有挂钟,江逾白摘下手表,充当计时器,段启言还质疑他:“你这块表,不像是电子表,准不准啊?”
沈负暄坐在第一排。沈负暄扫眼看过那块表,嗤笑道:“段启言,你真没见过好东西。”
段启言很奇怪,沈负暄今天怎么老是挑他的刺儿,是觉得他好欺负吗?他正要发作,林知夏拦住了他:“比赛开始了,你来选飞花令的字吧。”
段启言心中一惊:“我来选字?你不怕输?”
林知夏不慌不忙地说:“没事,你尽管选。”
段启言昨晚突击了“月”字相关的诗词,他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储备量。于是,他提议:“我们来讲,和‘月’字相关的诗词。你和我轮流说出一句带‘月’字的诗句,只有三十秒的考虑时间,超时一秒,就算输了。”
“好的。”林知夏从容应战。
段启言并不知道,在古典文学社的内部,许多社员都喜欢旁观林知夏和别人比赛。因为林知夏基本不会输,站在她的角度看比赛,永远能体会到胜利的喜悦。
教室陷入短暂的寂静——这是一场大战的前奏。段启言双手抱臂,率先出招:“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林知夏面朝着江逾白,接话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她看着江逾白,那句古诗,似乎是对他说的。
段启言丝毫没察觉林知夏还在追寻意境。段启言胸有成竹地喊话:“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林知夏说:“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唐代李治,诗名《明月夜留别》。”
这时,段启言隐隐有些紧张。沈负暄曾经告诉段启言,林知夏不会玩飞花令。段启言觉得,沈负暄应该不会坑他。他和沈负暄没有过节,他只和金百慧有仇。除非沈负暄……暗恋金百慧,不然沈负暄没道理要让段启言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这么一想,段启言释然了。
江逾白提醒道:“段启言,你还有五秒钟的思考时间。”
段启言连忙说:“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林知夏仍然看着江逾白:“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江逾白知道,这句诗源自于白居易的《琵琶行》,但是,林知夏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挪开。她还着重强调了“江”和“白”两个字。
江逾白怀疑,她之前的那些诗句,全部都是讲给他听的。他握着手表,继续计时,而段启言终于憋出一句:“月上柳梢头,人见黄昏后。”
副社长立刻出面道:“不对啊,段启言,你说得不对,应当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段启言一时嘴快,念错了一个字。但他没有反悔的机会,因为在“飞花令”游戏中,一旦有一方出错,游戏就终止了。段启言挑战失败,灰溜溜跑回了沈负暄的身边。
林知夏再次保住她的社长地位。
她按照计划,开展本次的社团活动。她把社员按照座位划分成几个小组,再以小组的形式玩起了文字游戏,比如“诗词接龙”、“看图猜诗”、“历史典故的抢答”。班上的气氛很快热闹起来,两个小时一晃眼就过去了。
江逾白和沈负暄同组,他们二人都很尽兴。分别之际,沈负暄问起江逾白:“你的高中新同学比我们有意思吗?”
“不好说,”江逾白形容道,“我的高中新同学,有一半不会讲中文。”
沈负暄耸肩:“那你没办法跟他们玩文字游戏。”
江逾白诚实地说:“坐在我前排的同学,经常玩字母拼单词。”
沈负暄嘲笑道:“那是书呆子喜欢的东西。”
江逾白反问:“你是不是书呆子?”
“我怎么可能是书呆子。”沈负暄非常自信地回答。
江逾白漫不经心地问:“你现在引体向上能做多少个?一千米达到满分了吗?”
沈负暄背起书包就往前走,林知夏的笑声响在他的身后。林知夏和江逾白并排同行,她很坦然地告诉江逾白:“我八百米还跑不到满分。”
“没关系,”江逾白鼓励她,“你坚持锻炼,提升体能,不用在意八百米的分数。”
毕竟,林知夏注定会被保送进顶级学府,她拿到了数学竞赛冠军的奖牌,八百米满不满分都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林知夏却说:“我还是会试一试的。”
她站在省立一中的校门前,强作镇定,与江逾白告别:“寒假再见,江逾白。”
附近的学生们来来往往,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在这样喧闹嘈杂的环境中,林知夏的伤感情绪都被稀释了。她朝着江逾白挥手,江逾白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半晌后,江逾白才拉开轿车的车门,不紧不慢地说:“寒假再见,林林林林知夏。”
“嗯!”林知夏答应道。
江逾白关上车门。轿车的后备箱里有他的行李,他要直接去机场,赶上傍晚六点的飞机,今夜抵达北京,明天一早继续去学校上学。
就像上一次分别时一样,江逾白坐在车窗旁边,回头去看林知夏。她依然站在原地,目送他乘车离去。
*
回到北京之后,江逾白报名参加了北美经济学挑战赛。这个比赛,分为“低难度组”和“高难度组”。
按理说,以江逾白的课程水平,他应该选择“低难度组”,但是,他执意报名“高难度组”。哪怕老师说,他去了“高难度组”会面临着非常大的挑战,甚至可能拿不到任何名次,他的信念也未曾动摇过。
在江逾白的班上,除了他以外,只有十个学生。
江逾白观察这十个人的日常学习状态,最终,他邀请了一位名叫宋云熙的韩国同学,和他组队参加北美经济学挑战赛。
宋云熙的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韩国人。他持有韩国护照,中文说得不太利索,江逾白平时多半用英语和他沟通。
宋云熙的妈妈是一名专打国际官司的知名律师,他的爸爸是韩国某地区的企业家。父母都对他寄予厚望,他平时对自己特别狠,经常玩了命地学习。他和江逾白一拍即合,两人都决定勇敢地冲向挑战赛的高难度组。
北美经济学挑战赛要求每一支参赛队伍里包含四名同学。江逾白和宋云熙商量几天,就去找更高年级的学长组队了。他们成功地说服两位成绩优异的学长——这两位学长都是中国人,他们还有去年的挑战赛参赛经验。
江逾白做完一系列准备工作,才把他的进度告诉了林知夏。
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天气寒冷,室内温暖。林知夏和江逾白正在进行qq视频聊天,江逾白提到他的计划和学习进展,林知夏似乎比他更开心。
她说:“太好啦,那个比赛有直播,等你进了北美赛区的总决赛,我就可以坐在电脑前,看着你过关斩将。”
江逾白淡然地回答:“重在参与,我不一定能进北美总决赛。”
林知夏坚持说:“我相信你,无论你走到哪一步,我都觉得你是冠军。”
接着,她还说:“江逾白,我正在准备一篇新的论文,计算机方向的,我写了好久,还在等一个教授的批改意见。寒假快到了,我想发第二篇论文。”
江逾白由衷为她感到高兴:“上次是物理,这次是计算机……”
林知夏开始学他:“重在参与,我不一定能过稿。”
江逾白简直对她充满了信心:“你可以。就算过不了稿,改一改也能过。我确定那篇文章是你捕获的一颗新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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