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说他陈景衔是个无情的青城男子,那尉迟就是个会蛊惑人心的晋城男子——要不然怎么能哄得他妹妹接二连三栽在他的身上?算起来这都是第三次了。
一想到这个点,他就痛快不了,所以在鸢也回房休息后,他们在客厅有了一次短暂的对话。
“你们的事情,鸢也跟我说了,我信她没有傻到再被你骗一次,但你当年的做法,我还是无法苟同。”
陈家人明白事理,但更护短。
哪怕四年前和八年前的事情,更多是阴差阳错和遭人算计,但他也忘不了把鸢也从尉公馆救出来时,她那受惊惶惶不安的样子,这都是因为尉迟将近两个月的软禁。
他更忘不了自己骤然得知鸢也和陈莫迁命丧巴塞尔时的打击,那也是因为尉迟布下的局。
爷爷临终前,将陈家交给他,摸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右肩是家人,左肩才是家族荣耀。家人比什么都重要。(223)
他既是陈家的家主,护着弟弟妹妹就是他应该做的事,对这个伤害过他妹妹好几次的男人,要他给好脸色?
呵。
尉迟坦荡回应:“是我不对,当年也不该跟大哥动手。”(235)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和低声下气完全够不着边儿,但是能让人感觉到诚恳,以至于陈景衔原本想要发作,这下都不知道该怎么发。
这人有备而来,算准了他做不出伸手打笑脸人的举动。
索性换了话语:“我们陈家不大,鸢也、桑夏还有三个孩子回来以后,就没有空房了,好在这里离市中心不远,酒店不难找,尉总想留在青城,就请自行安排住处。时间不早,陈某不耽误尉总安顿了。”
逐客令。
尉迟没有强留,礼貌告辞,管家送他出门。
陈家府邸是岭南园林风格,细节处精致,展示处华美,哪怕是建于清末时期,放在现在也不落俗套,尉迟不疾不徐,一路欣赏过来,绕过影壁就是大门,他对管家说:“送到这里就可以。”
只剩下两三步路,管家点头道:“尉先生,慢走。”然后就转身回到客厅伺候。
尉迟进门时便注意到,大门后有一间窄房,应该是值夜的门房的住处,他走过去,敲了敲大开的门。
门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正在喝茶看潮剧,闻声转头,门外的尉迟气度不凡:“请问有纸巾吗?”
大叔刚才看到他是和鸢也小姐一起到的陈家,连忙应:“有的,有的。”拿起纸巾盒就送到他面前。
尉迟抽了一张,擦了擦手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蹭到的灰尘,同时温声询问:“陈家只有你一个门房吗?”
“原来还有一个,我们两人轮班,一个星期前他妻子剖腹产,他得在医院照顾,跟管家请了几天假,我就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反正这里可以住,也不麻烦。”大叔笑容憨厚。
“已经一周了?”尉迟瞥向角落里那张只有一米二宽的小床,“你不想回家看看妻子儿女吗?”
“想是,”大叔不好意思地说,“但这几天有三倍工资,没事,再坚持几天。”
尉迟等的就是他这一句,微微一笑:“这几天晚上我替你守,你回家住,也可以看看家人。”
大叔人都傻了:“……啊?”
……
第二天早上,鸢也恢复精神,心思便开始不安分。
她没想到她大表哥真把尉迟赶走了,弄得她也有点心虚,在家都不敢给尉迟打电话,想着溜出去,路上再问他在哪个酒店?
刚走到前院,冷不防身后就传来一句:“站住。”
鸢也脚步一顿,嘴角一抽,她大表哥从房间出来,一边扣着衬衫的袖扣,一边问:“病还没好,要去哪里?”
鸢也马上申明:“我没去找孩子们!”
“是,你为了一个男人,把孩子都抛下了。”青城要比晋城暖和,早晨的阳光也很明烈,将陈景衔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城郊野外那座无法翻越的山。
鸢也哭笑不得:“我冤啊,不是你不让我去接触孩子的吗?”
陈景衔抬眉:“所以你就要跑出去见尉迟?”他直接给三个字,“不准见。”
鸢也梗了一下:“我现在连见他都不行了?大表哥,你这样也太像为难织女和牛郎的王母娘娘了。”
陈景衔怼人也是厉害的:“牛郎一介凡夫俗子,如果不是手段卑劣偷走织女的衣服,如何能骗得织女下嫁?我看王母娘娘分开他们也没有错。”
“……”鸢也无言以为,老老实实往回走。
没走几步,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鸢也,大哥,早上好。”
鸢也眼睛一下亮起,倏地转身,尉迟也只穿着白衬衫,袖口有一圈和天空同色的滚边修饰了单调,更衬着他的手腕白皙,手里提着一个洒水壶,往影壁后的几盆花浇水。
陈景衔额角青筋跳了跳,看向鸢也,用眼神质问她这男人怎么会在这儿?
鸢也满脸无辜,这不是应该她问他吗?她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哪知道啊?
这时候,门卫大叔回来了。
他昨晚回家了,但不太放心,一大早就又赶回来,没想到门口这么热闹,连陈景衔也在。
他以为是要追究责任,磕磕巴巴地解释:“对不住啊大少爷,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我小女儿了,实在想得紧,就麻烦尉先生替我看了一晚上的门……”
“大少爷不会介意的。”鸢也抢先接过话。
尉迟一笑:“在那个请假的门卫回来之前,我都可以替你守夜。”
陈景衔到没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胳膊肘往外拐得这么彻底,她都替他回答不会介意了,他哪还能再追究?只能换一句:“劳动尉总,哪里过意得去?”
“没关系。”尉迟目光投过去,落在陈景衔身后的女人身上“应该的。”
这座府邸里有他的女人,还有他的孩子,他守着,应该的。
陈景衔错开眼神,看向那间窄房,没记错的话,好像不到十平方,放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差不多就满了,很简陋至极,甚至称得上寒酸。
那只是门房的临时住处,尉迟这样的人居然住得下去,就为了留在陈家?陈景衔又看向鸢也,病还没好就想跑出去见他……还真有点像苦命鸳鸯的意思。
他昨晚看文件看得晚,没休息好的脑袋有点作痛,索性眼不见为净,走了。
鸢也想到尉迟至今还没看见孩子们,对他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转身跑了。
三个孩子住在一起,鸢也到他们的小院子里,看到阿庭在走廊下玩跳格子。
他不知道尉迟在陈家——陈景衔没有告诉他,鸢也昨天一直在睡觉,小家伙估计是很想问她,只是看她不舒服不好意思问吧。
她喊:“阿庭。”
“妈妈。”阿庭朝她跑去,“妈妈病好了吗?”
还没好,鸢也怕会传染给抵抗力弱的孩子:“还没有,阿庭不要离妈妈太近。”保持了一米的安全距离,她才说,“爸爸来了,在门口。”
阿庭的眼型像鸢也,瞳眸则是和尉迟如出一辙的乌黑,不含一丝杂质,犹如徽墨,写满了惊喜,他二话不说,拔腿就朝着门口奔去。
鸢也笑了笑,走到窗户边往里面看,双胞胎还没有醒,面对面睡得嘴巴微张。
她本想喊他们起床,转念想到,就这么把他们送到尉迟面前,告诉他们,尉迟才是爸爸,他们会不会不接受?
故意气尉迟的时候,鸢也总说“我的双胞胎”,实际心里并非不想他们相认,她还很苦恼怎么才让双胞胎自然而然地接受尉迟?
这件事真的很有难度,双胞胎在罗德里格斯家长大,从会说话起就喊苏星邑papa,她大表哥还告诉她,他们最近总喊着要回苏黎世……突然间颠覆他们认知,会不会伤到他们?
孩子的心最敏感。
鸢也在窗口徘徊了一会儿,最后想出,现在跟他们最亲的是阿庭,阿庭也是孩子,孩子和孩子之间比较容易沟通,不如让阿庭来当中间人。
唔,那得找阿庭好好说说了。
拿好主意,鸢也又转去门口。
门前,尉迟浇完了花,门房大叔来的路上给他买了早餐,一个花卷和一杯豆浆,他道了谢,拎着袋子到廊下的台阶坐下,将花卷撕成一条一条送进嘴里,细嚼慢咽。
他长手长脚,临风而坐,没了西装革领坐在办公室里的高不可攀,也没有锦衣夜行穿梭在枪林弹雨里的诡谲危险,只有一种好像放下一切,漫不经心的洒脱。
刚吃完花卷,就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哒哒哒地跑过来,尉迟看了过去,是阿庭。
阿庭很久没有见到爸爸了,直接扑进他的怀里,撞得尉迟险些摔坐在地上。
“爸爸!”
尉迟搂住他的小身子,未语先笑:“阿庭好像长高了一点。”
“阿庭真的长高了!”阿庭两只手拉出一段距离,“比来的时候长高了两厘米!”
“是吗?”他比划出的宽度岂止两厘米,尉迟笑着,觉得他现在活泼了很多,大概是有同伴的缘故。
阿庭自从听说鸢也他们要来了,每天都随身带着一幅画,就等着见到爸爸妈妈能给他们看,昨天和早上都忘了给鸢也看,现在想起来了,马上从口袋里拿出那张被他折成四四方方的纸。
“爸爸,我把画画好了!”
就是那副他从尉公馆带到姜家别墅,又从姜家别墅带到陈家府邸的画,他已经完成了。
阿庭仔细地打开,尉迟手掌托着画,画的是:“莲子?”
“嗯!这颗是爸爸,这颗是妈妈,这是阿庭,这两个是小十和小十二……”哦,对了,爸爸还没有见过小十和小二!
他得去把他们带过来给爸爸看看啊!
阿庭挠挠脑袋瓜,想什么就做什么,把画留给尉迟,又风风火火地跑了。
“阿庭。”尉迟喊都喊不住他,摇了摇头,以前没这么咋呼,跟谁学的?
鸢也跨过门槛,阿庭就从她身边跑过去,鸢也愣了一下,也喊:“阿庭!”
阿庭小卫衣的帽子上是兔耳朵,随着他的奔跑,跟着一晃一晃。
“你把阿庭怎么了?”鸢也奇怪,刚来就走,他不是很想尉迟吗?
尉迟哪里知道,他手里还捧着那张画:“过来看。”
鸢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这副画她见过,上次看才画了一半,现在已经上好了颜料,栩栩如生,她嘴角不禁弯起,得意道:“不愧是我儿子。”
尉迟很顺着她:“是,阿庭是你的,双胞胎也是你的。”
“‘但你是我的’?”鸢也皱眉,“不要这句吧,好肉麻。”
……这女人真是破坏气氛的一把好手。
尉迟气笑,把热豆浆递给她,堵住她的嘴,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没再烧了。
鸢也道:“我大表哥嘴硬心软,不会真的让你住在门房的,你到我房间住吧。”
“不了,我就住在这里。”尉迟淡然,“没有主人点头同意,我就登门入室,不合规矩。”
说得他好像就很规矩一样。
来到青城,见到阿庭,鸢也难免想起他们八年前的事,那会儿才认识两个月,他们就有了阿庭……现在想想,他们当时真是血气方刚,胆子都挺大……
记忆是成串的珍珠项链,想起一个点,后续就会自动连接起来,鸢也顺着回忆下去,却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地方,脑袋突然疼了一下。
眼前闪过一个很激烈的画面,好像就是她一直找不回来,缺失的那一部分记忆,鸢也还没来得及深想,咋呼的小萝卜头就回来了。
“爸爸!我把小十和小十二带过来了!”
尉迟一愣,一下看过去,就看到阿庭手里牵着个小的,而那个小的手里牵着个更小的,像排序一样,从高到低跑过来……
他查双胞胎的时候,看过双胞胎的照片,但因为鸢也把他们保护得很好,被拍到照片时的双胞胎还不会走路,抱在怀里,完全看不清,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鸢也心道坏了,但已经来不及阻拦。
小十刚睡醒,身上穿着恐龙睡衣,被拉着跑,小身体歪歪扭扭:“阿庭哥哥,舅舅不让我们出去。”
“不出去,就在这里。”阿庭是个小坏蛋,连哄带骗把双胞胎带来,“你们看,谁来啦?”
双胞胎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鸢也:“麻麻。”
阿庭再问:“还有呢!”
小十看到尉迟,眨眨眼睛:“……蜀黍。”
尉迟忍着澎湃的心潮,想着给孩子做一个自我介绍,阿庭却比他还急不可耐:“不是叔叔,是爸爸!”
小十原本毫无防备有点傻乎乎,很好骗的样子,但听了阿庭这毫无预告的一句话,先是一呆,然后小嘴就嘟了起来:“他不是,不是Papa。”
阿庭道:“是爸爸!”
“不是!小十和小十二的papa是金色的头发。”小十握紧了妹妹的手,“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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