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过得格外心累,不论上课下课,黎簌干什么都觉得不自在。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和楚一涵他们约着去校门口的小仓买,喝了个热茶,热腾腾的草莓味入口,气儿才顺过来些。
其实三中门口的奶茶,极其不正宗,就是拿粉料包冲出来的,塑料杯也毫无质感可言。
黎簌前年暑假和妈妈到帝都市,去过好的奶茶店,那种牛奶红茶的醇香,这边的店里是没有的。
但热水冲泡香精,也在北方萧瑟的秋天,给了学生们一丝价格低廉的温暖和甜。
走到家楼下,黎簌把喝空的奶茶杯丢进垃圾桶,接到楚一涵的电话,聊着往6楼走。
楚一涵和赵兴旺住同一个小区,离三中更远一点。
电话里,黎簌还听见赵兴旺那张嘴,嘚吧嘚吧地吐槽她们俩——
说是不能理解女生之间的腻乎,平时天天腻在一块儿,上个厕所都要手拉手。这才刚分开没有5分钟,又打上电话了。
末了一句:“到底有什么可说的啊?”
黎簌和楚一涵异口同声:“要你管?”
两个姑娘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顶多就是商量商量明天中午吃什么、吃完要不要去文教用品商店逛逛、上次买的哪只笔绝美、新本子抄笔记有点舍不得......
这么聊着,黎簌上了6楼,这楼梯她爬了十几年,一点不带喘的。
末了,楚一涵问她:“簌啊,要不你和老高说说,让赵墩儿坐回来?”
“老高才不同意,他鬼着呢,肯定是我和赵墩儿总闹,他这次借机会故意把我俩分开的。当初把咱俩分开,不也是这样么......”
黎簌走到家门口,边摸出钥匙,边和楚一涵说,“算了,我就当靳睿不存在。”
钥匙戳进锁孔里,她还感慨一句:“回家真好,没有靳睿在,空气都是清新......”
话没说完,推开家门,看见靳睿就站在她家客厅里,神色极淡,和她对视。
“......一涵,我先挂了。”
“啊?”
“有狗入侵。”
“什么狗?你等等!”
电话里的楚一涵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急急开口,“明天别忘记把条幅拿回来,生活委员催了,记得拿哦。”
黎簌举着手机走到沙发边,那个装着欢迎条幅的黑色塑料袋就在靳睿的书包旁。
她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你,为什么,在我家?”
质问的声音大了些,厨房里的黎建国探头出来:“我叫他过来的啊,今儿姥爷买了一块挺不错的肉,琢磨着给你俩炒个孜然肉片吃,正好欢迎靳睿回来。上次,赵兴旺不是说我做的好吃么,吃了两碗米饭呢。”
黎建国把拌好的凉菜递给靳睿:“小睿啊,一会儿你尝尝啊。”
靳睿听到“赵兴旺”这个名字,稍稍抬眼看了黎簌一眼。
然后接过凉菜,礼貌又恭敬地和黎建国说:“谢谢姥爷,给您添麻烦了。”
“客套什么,你回来姥爷高兴。”
黎簌听见黎建国乐呵呵地在感慨:
十来年没见,小睿这个个头长得是真高了,好好好,男人如山,高一些是好的,顶天立地......
“哎呦,比我高这么多,感觉比赵兴旺都高。”
“1米87。”
“不错不错,哎小睿啊,这个菜也端上去吧。”
“好。”
俩人聊得还挺好!
姥爷请来的人,黎簌也不能赶出去。
她赌气地把书包丢在沙发上,扯过黑色塑料袋。
这个黑塑料袋,质量不怎么行,昨儿他们拎着折腾了好几趟,已经快要散架了,被她这么一扯,袋子坏了口子,条幅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黎簌家面积很小,住的年头多,老家具舍不得扔,新物件又年年增加,现在都放在一起,显得客厅挤巴巴的。
餐桌就在沙发一侧,靳睿也就很容易能看到,落在地上的条幅上,大概是什么样的内容。
他弯腰,拎一角。
确实是“欢迎回归”的字样。
“不是欢迎你,别自作多情!”黎簌连忙蹲下,从靳睿手里抢过布料。
被说了一顿的人直起腰,没说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校服外套兜里滑出一盒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条幅上。
黑色盒子。
上面印着一串英文:Marlboro。
黎簌不认识,但凭借形状也猜得到,是一盒烟。
靳睿抽烟?
她和靳睿是同时动作的,一个捡起条幅,一个拿起烟盒。
黎簌更快,拉住靳睿刚捡起烟盒的手腕,压低声音:“你,跟我过来。”
说完,直接拽着他往自己房间走。
刚看过那个“欢迎回归”,靳睿没反驳,任凭黎簌拉着,走进一间屋子。
记忆里,这间过去是黎簌爸妈和黎簌共同住的。
以前黎簌的小床被搬走了,只剩下一张普通尺寸的双人床,原来放小床的地方放了张学习桌,紧凑地挤在空间里。
屋子里没开灯,窗口映进来的一些光线,说不清是月色还是其他家的灯火,他记忆里有很多类似的画面。
靳睿靠在墙上,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他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轮廓模糊,目光漠然。
他问她:“干什么?”
黎簌松开手,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其实她是有点被他吓到了,这次靳睿回来变化太大,除了冷漠,除了爱答不理,她甚至感觉到他目光里冰冷的敌意。
感觉距离足够安全,黎簌才开口:“你......腰上有伤口,你还抽烟。”
“所以呢?”
“昨天,包括今天在学校,你对所有人都冷淡。我问你记不记得我,你说不记得,但你记得我姥爷,他叫你吃饭,你还会过来......”
其实她有点想问,如果他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为什么对她是这样的态度?
但黎簌也是要面子的,这句话到底没问出口。
靳睿也没说话。
他对泠城最后的记忆,是出事的腊八节那天,北方特有的寒冷里,更冷的是人心。
在那场针对他母亲陈羽的“陷害”“栽赃”“PUA”里,他的父亲靳华洋拉了整个机械厂家属楼做帮凶,也拉了泠城市做帮凶。
他妈妈很美,黎簌小时候和他玩过家家时候说过:“我长大了,希望长得像小羽阿姨,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但这个“最漂亮的女人”,在她28岁到38岁,最好的十年里,却像一朵过了花期的玫瑰,迅速枯萎。
她变得敏感脆弱,不得不坚持吃药来抑制自己身体里巨大的悲伤。
听到“泠城”这个字眼会崩溃流泪;
天气冷一些时,联想到北方的泠城市,她会想要吞食安眠药片;
梦里总也逃不出那个腊八,所以终日在哭泣。
靳睿记得,她35岁那年,已经开始长了白发。
最后,她各个器官迅速衰竭,病死在医院满是消毒水味的病床上。
十年前的流言蜚语是一场谋杀,所有的人,都不能说无辜。
他们都做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黎簌,她也许也是稻草之一,
但这个“所有人”里,不包括黎簌的姥爷黎建国。
靳睿记得那个荒谬的早晨,不知道为何在他家客厅坐了一夜,说是“老板怕夫人不安全,让我守着”的司机,突然在早晨脱光了衣服。
然后是靳华洋的“突然”推开家门,揪着无辜的陈羽,说她出轨。并把他“被出轨”的愤怒,嚷得人尽皆知。
无从辩解,因为那位司机,在那两年里,确实常常跑来家里,按照“老板的吩咐”,帮陈羽做家务或者帮陈羽买东西晾衣服,帮陈羽接送靳睿。
早有闲言碎语,说一个司机在家里的时候比男主人更多。
但陈羽都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以为司机的“老板吩咐他不在时让我多照顾夫人”,是她丈夫对她的爱。
7岁的靳睿能做什么,他只能哭着帮妈妈解释,但没有人要听。
那天有多少户人家探出头来看热闹?他们脸上挂着的,是同款的冷漠和幸灾乐祸。
只有黎簌的姥爷,那时候老人家的头发远没有现在花白。
老人推开人群,走进去抱起小靳睿,一脸严肃地呵斥他的父母:“当着孩子的面,非要这么不体面吗?像什么样子!出了天大的事情,你们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不要在孩子面前吵,他才7岁!”
黎建国用他那只长着茧子的大手,紧紧捂住靳睿的耳廓。
在那个嘈杂的、充满污言碎语的清晨,是黎簌的姥爷,为面对腥风血雨无处可躲的靳睿,争取到一丝安宁和安慰。
泠城这个地方,寒冷的空气、吵闹的街道、破烂的建筑群和表面朴实的百姓。
一切都让他生厌。
但靳睿唯独,敬重黎簌的姥爷。
往事重回脑海,那些喧嚣里,黎簌就站在她家门前,在人群之后,指着陈羽大声问,妈妈,她就是那个狐狸精吗?
靳睿那时哭得累了,视线模糊。
他当时看不清黎簌的样子,但她那件过年的新衣服,他是认识的。
也许她只是最轻微、最轻微的一根稻草。
但失去陈羽的靳睿,仍然不能说服自己,假装没事地同面前的童年伙伴和平相处。
黎簌不明白靳睿为什么沉默,只清楚看见他的目光越来越凉。
两个人本来气氛紧张,却听见客厅里,黎建国声音愉快地在唤他们:“孩子们,开饭喽!”
语调和他们小时候那会儿一样,慈祥亲切。
“来了。”
靳睿说完,迈着步子往外走,黎簌急急拉住他胳膊:“你干什么去?”
“帮忙拿碗筷。”
“......”
黎簌是不能理解靳睿言行里对她和对她姥爷的差别待遇的,也想不明白,只能警惕地蹙眉,“你学坏没人要管,不许打我姥爷什么主意!”
他还成了坏了?
靳睿讽刺一笑,推开门出去。
客厅里有孜然肉片的香气,黎建国做了几样小菜,还煮了一份汤。
黎簌家餐桌很小,椅子也有些吱嘎响,但食物的温热,让这里不显杂乱,倒觉温馨。
外面寒风呼啸,厨房窗上铺开一层蒸汽。
黎簌坐在靳睿对面,看他低眉顺眼似的,展露出一点小时候的乖和黎建国在说话,她把嘴里的脆骨丸子咬得咯嘣响,给楚一涵发信息,真诚发问:
【为什么狗也会有两幅面孔呢?】
这顿饭吃得她气不顺,吃过饭靳睿去厨房帮黎建国刷了碗,黎簌在客厅听着,黎建国问他怎么是自己一个人回来。
不知道是水声太大,还是没人回答,黎簌什么都没听到。
隔了片刻,她听见姥爷沉重地叹了一声,然后问:“当年的事情,最后解决得怎么样?你妈妈她,还好么?”
这次靳睿说话了:“不是很清楚,她在另一个世界。”
黎簌最开始不是很明白这个“另一个世界”的意思,一直到靳睿洗完碗,水流声停下,拎了书包要走时,她才反应过来。
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是......
去世了的意思?
靳睿离开黎簌家,单肩背上书包,从兜里摸出烟盒,熟练地敲出一支,叼在嘴里。
整栋机械厂家属楼笼在黑夜里,他看着挨家挨户亮着的窗,去摸兜里的打火机。
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在生活。
只有陈羽离开了这个世界。
身后有推开门的动静,有女声带着哭腔喊他:“靳睿!”
他没摸到打火机,叼着烟,回身,却看见黎簌眼睛通红地追出来。
小姑娘眉心紧紧蹙着,几步路程,跑得急,绊在过廊里一截老旧凹塌的边缘上,踉跄着差点摔倒,直直冲着靳睿冲过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旧仇宿怨”都不在脑海里。
他只是下意识扶住扑过来的人,嘴上浅咬着的烟都被她撞掉了,听她揪着他的衣服领子,急切征问,“小羽阿姨,你刚才说小羽阿姨出了什么事?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靳睿很想讽刺出口:
当年你们所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讨伐,要的不就是她崩溃么?
但他垂眼看着黎簌,她那双眼睛里淤满泪水,强忍着没哭而已。
有些犀利的言语偃旗息鼓,那只揪着衣领的手没松开,靳睿顺着她的力度弓了背。
声控灯灭掉,光线更暗,靳睿怕吓着她,皱眉跺了一下,等光线重新亮起,才开口:“她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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