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内。
空姐送来果汁和餐点,林粤出发前已吃过早餐,只端起杯子,低头抿了一口:“真是抱歉。”
温行远正望着窗外厚积的云层,听见她的声音,这才转过头:“怎么?”
“让你等我,改签了后一趟航班。”
温行远脸上挂着优雅而干净的笑容:“没关系,反正都是同一天。况且婚礼后一天睡过头,乃人之常情。”
“别说得你结过婚似的。”
“欸,别明目张胆欺负单身狗啊,我可是差一点就结婚了呢。”他的视线落至自己的无名指,上头是一枚由女款修改来的戒指。
林粤也看到了,但没有追问。她向来不是那种问题很多的人。
“我其实可以配合你,延后一天出发。”是温行远的声音,已从容错开话题。
林粤放下水杯,思索片刻:“不,我不爱给人添麻烦。当然,也不喜欢别人给我添麻烦。”
温行远微微一怔:“但愿你的先生能理解。”
“放心,”林粤托腮,微笑凝视着窗外,“我不会选择不能理解我的人。”
同一时间,莫名被戴上“能理解”高帽的叶慎安,正不耐烦地坐在VIP休息室内候机。他脚边放着的,是刚才匆忙收拾的行李。
“阿嚏!”
叶慎安抱着自己的胳膊抖了抖,这冷气开得也太足了吧……怎么还要等五个小时啊?!
航班落地,林粤打开手机。两条未接提示都来自叶慎安。她想了想,朝温行远比了个手势:“我先回个电话。”
温行远颔首。
她转过身,拨了号码。关机提示的女声立刻从手机里传来。想了想,她没再继续拨:“我们先去酒店吧。”
此行是为了给叶林两家即将开业的世悦酒店订画,这件事原本可以交给温行远独自去做,但林粤想到既然接下来还要去波尔多的几家酒庄为酒店的酒廊选酒,便索性将行程安排到了一起。她向来喜欢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
下榻酒店就是即将举行拍卖会的酒店,林粤放好行李,洗了个澡,点了一份餐,便打开电脑开始处理这两天因婚礼积压的邮件。
距离酒店开业还有一个月,除了为了赶这场拍卖会,将装饰画上墙的工程推迟,眼下唯一没有确定下来的,只剩下法式餐厅的主厨。不是没有不错的选择,但几场面试下来,林粤愈发肯定,她心中已有最合适的人选。但那个人,还没有回复她。
将所有未读邮件都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来自WilliamChan的邮件,林粤的手指轻叩着桌面,正好她现在来了欧洲,要不要亲自跑一趟?
手机忽然响了。她瞥一眼,接起来。
“栩栩?”
“姐,你就是个大骗子,呜——”
“嗯?”
“你不是说不和姐夫度蜜月的吗?怎么今天我去酒店找你,前台说你们已经退房了?”
林粤沉默:“我前天不是说过了,我要出差?至于他,应该是退房回家了吧。”
“胡说!我现在就在你家门口!家里一个人都没!”
“栩栩,”林粤的声线逐渐冷硬起来,打断她没有重点的抱怨,“我正在忙,你有什么需求,直接说。”
“我……我想在你家借住一段时间……”
“为什么?”
“我离家出走了,我爸竟然给我安排了相亲!!!你能信吗?我才离婚三个月啊!他怎么就像送瘟神似的巴不得把我立刻赶走?”
“栩栩……”林粤扶额,“要不这样吧,你去找筱筱拿我家的备用钥匙。我一周后才回来,这段时间应该够你处理和二叔之间的问题。至于你姐夫,你就先别操心了,关照好自己。先这样,我挂了。”
“等等,姐!”
不等林栩再说什么,林粤已果断地掐断了通话。她端起手边的红茶,呷了一小口,视线重新回到屏幕上。邮箱提示有一封新邮件——来自WilliamChan。
拍卖会当天。
林粤前一晚定好了清晨六点的闹钟,计划先去酒店的健身房慢跑四十分钟再洗澡化妆,结果是还不到闹钟响,人就醒了过来,大抵因为时差。索性不再睡,她起身洗漱,换好运动装备,准备出门。
刚塞上耳机,电话就进来了,看见名字,她愣了愣,按下接听。
“喂——”
“你在哪里?”
叶慎安那边的背景音有些嘈杂,像人声,林粤猛地记起,前天她离开时,好像只记得留下钥匙,忘了交代要来巴黎,是她的失误。
她连忙道:“我在巴黎。”
“不是,我是问你住哪家酒店。”
叶慎安的声音里隐约透露着不悦,林粤当然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但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六点十分了,如果现在还不去跑步,待会儿拍卖会就要迟到了。
“文华东方。先不说了,我得去跑步,晚点儿再联系你。”
不及叶慎安开口,林粤已挂掉电话。
机场内,刚取到行李箱的叶慎安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机,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妈的,你出门外遇竟然还不忘健身?体力可真好!你咋不上天呢!
在机场大门口抽了支烟,叶慎安感觉自己二次受伤的小心灵勉强得到了一丝丝平复。
他努力扭了扭自己疑似坐残废的腰,又使劲儿抻了抻浮肿的双腿,最后是饱含幽怨地深吸了几口气,这才伸手招车。
酒店都暴露了,大爷我就不信,不能把你们这对狗男女抓个现行!
拍卖会设在酒店的三楼的宴会厅,温行远提前十五分钟便已候在门口。见到迟一步抵达的林粤,他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语气诧异:“你今天心情很好?”
“怎么这么说?”
“我认识你两年,这还是头一次看你走路带笑。”
想起叶慎安清晨的那通电话,林粤不禁莞尔:“那我平时都带什么?”
“带风……嗯,不止,应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表情。”
“看不出,你年纪不小了,嘴还挺贫。”林粤仍笑着,却分明巧妙地绕开了这个话题。
语罢,她敛住笑容,晃了晃手腕上的表:“还有五分钟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拍卖会当日展示的都是一些刚刚在艺术界崭露头角的新生代画家的作品,价位相对合宜,也极具升值空间。
尽管艺术非她所长,但来之前,林粤还是做了足够多的功课。她个人最属意的,是华裔画家FayeTong的作品——色彩艳丽,鬼马俏皮,风格特立独行,轻易令人过目不忘。但FayeTong产量不高,这次拍卖会亦只展出她的一幅作品,完全无法满足酒店的采购需求。评估之后,林粤惋惜地决定放弃。
对她而言,酒店的需求永远是凌驾于她个人审美之上的。世悦的目标不仅仅只有眼下这家即将开业的新店,而是打造一个面向中高端年轻消费群体,具有市场竞争力的优质酒店品牌。因此,挂在墙上的画不仅仅是画,更是酒店文化中重要的一环,是体现有别于竞争对手的有利机会。
也许是揣摩过林粤的心意,温行远之前向她推荐的画家之中,也并没有FayeTong的存在。
台上的拍卖员一次次叫价,温行远负责举牌。几乎他们事先瞄准的全部作品,都以预期的价格成功拿下了。
拍卖会尾声将至。林粤感觉自己紧绷了半天的神经终于逐寸松开,她克制地伸展了一下坐得酸痛的脊背,余光扫过腕表上的时间——某人大概快到了吧?
忽然间,会场内响起一阵细微的交头接耳声。
感觉到一旁温行远的气场起了变化,林粤困惑地回头,发现会场竟然进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个头高挑,身段错落有致,着一身柠檬黄的缎面吊带裙,柔软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妍丽饱满的面容犹如刚从枝头摘下的蜜桃,周身散发着一种清甜的妩媚。
不及林粤发问,拍卖员便热情地宣布:“现在有请我们的特邀嘉宾FayeTong小姐为大家做最后的致辞。”
原来,是她啊。
林粤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滑过温行远的脸,哪怕他已经竭力在掩饰了,但她还是读出了他眉宇间的心不在焉。她的手指轻叩着缎面手包,没想到这次公差,竟会意外撞破他人的心事……倒是意外多出了一份度假式的惊喜。
拍卖会结束后,众人自大厅内鱼贯而出。
不知为何,林粤今次走得极慢,绅士如温行远,不由放慢步调等她。
见FayeTong还在角落与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攀谈,林粤突然止住了脚步。温行远费解地回看她。
她笑了:“去找她吧。”
温行远沉默片刻:“不必了,我们不是能一起吃饭的关系。”
林粤偏头打量了他一眼,难得俏皮地眨了眨眼:“即便是不能一起吃饭的关系,那喝一杯咖啡,总是可以。做人哪,切忌太为难自己的心,我们可不是什么圣人。”
温行远怔了半晌,唇边漾起一抹无奈的笑:“我现在倒是确定了一件事。”
“嗯?”
“你今天心情的确很好。”
“嗤——”林粤笑着冲他摆了摆手,“爱喝不喝,我先走喽。”她踩着高跟疾步而去,只留给温行远一个轻快而潇洒的背影。
叶慎安赶到酒店时,拍卖会刚刚散场。大堂的电梯门“叮”一声开了,里头走出不少此次参加拍卖会的宾客。
叶慎安正百无聊赖地等着前台为自己办理入住手续,视线不自觉地往那群人身上瞟了几眼,忽然间,他呆住了。
等等!那个男人不就是照片里的“奸夫”吗?怎么他身边那个穿黄色裙子的女人不是林粤?!这难道是……江湖传说的双人混劈?
叶慎安感觉自己再度遭受了精神上的暴击,连忙伸手扶住前台,狠喘了几口气,才免于气得当场昏厥。
“慎安。”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他耳畔响起。
叶慎安怔了几秒,心跳莫名加快……他他妈的没幻听吧?
不等前台小姐将登记用的护照还给他,他扭头就走。
他的反常自然引起了服务生的注意,对方三两步跟上他,眼神狐疑:“先生您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到您的吗?”
“有……”叶慎安弱弱道。
“请讲。”
“你们这里有锅盖吗?那种盖头上,刚好遮住脸,最好念个咒,还能立刻凭空消失的。”
服务员:“……”
“慎安。”不远处的林粤又叫了他一声。
呵……完犊子。所谓捉奸不成反被捉,大概说的就是他本人了。
算了,谁让他没有丰富的捉奸经验。想到这,叶慎安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扭过头,递给林粤一个哀怨而愤怒的眼神,意思很明确——麻烦你心里有点儿数。
然而林粤看上去却似乎完全没有数,反而一脸愉悦地问他:“要出去喝个下午茶吗?”
“……”呵呵。
叶慎安怒极反笑,干脆抱起一双手,故作散漫地与她对视——行吧,老子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咖啡厅内。
林粤慢条斯理地舀着盘中的沙拉,时不时看一眼窗外的风景。
天朗气清,枝头的翠意如点墨,在整个城市任意挥洒,巴黎不愧为浪漫之都。
她嘴角微微翘着,看上去是真的挺开心。
相较之下,对面的叶慎安却是真没什么胃口了——也不全是给她气的,更因为刚才十来个钟头的飞行。他来得匆忙,没买到头等舱,几乎是全程睁眼,在经济舱硬生生地熬了一宿。
“慎安,”林粤忽地放下手中的不锈钢叉,看向他的眼睛,“有什么想问的,你就直接问吧。”
她的眼神明亮坦率,叶慎安心头梗了一下——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待会儿可别怪老子不留情面!
“你出轨了?”
“没有。”
“和你来的那男人是谁?”
“温先生是我这次特地聘请的顾问,负责酒店装饰画的采购。”
“那你为什么没有提前告知我?”
“来巴黎出差的事是我忘记说,我向你道歉。至于工作的细节——”林粤顿了顿,这才继续淡淡道,“我认为我们还没有亲密到,需要事无巨细向对方汇报。甚至哪怕足够亲密,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必须做的事。”
“……”
叶慎安一时没说话,眼底却逐渐涌起了一层被轻视的愠怒。敢情在你眼里,咱俩睡一睡,就是履行婚内责任?
就那么安静了好几分钟,他才再度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那么……林粤,你想要什么样的婚姻?”
林粤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那么你呢……你又想要什么样的婚姻?”
叶慎安微微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他感觉自己被将了一军。林粤想要什么样的婚姻,他都可以给她,他是这么打算的。但若要问他,他想要什么样的婚姻,答案却是无解。他唯一明确的是,这份婚姻算在了他作为叶慎安的责任里头。
“哈……”他不禁蹙眉,神态却已然恢复到以往的惬意,“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思考过。”
“那,你要不要现在想想?”
叶慎安往后坐了坐,身体贴紧座椅,连连摇头:“得,这么深奥的问题,我怕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不过……”他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倒是有些细节,我们可以先明确好,以免再出现这次的误会。”他可不想再凄惨地飞十几个钟头来“捉奸”了。
“你说。”
“不许出轨,我并不想要一个形式上的婚姻。还有,彼此认为重要的事情要及时向对方说明……最后,我不会搬去你那里。”
林粤像是在思考他的话,没吭声。许久。她托住下巴,眼神迎向他,颇玩味地笑了:“你是说——哪种意义上的出轨?”
叶慎安的神情似微微一凛,很快答:“哪种意义上,都不行。”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林粤怔了一会儿,最后心满意足地收回了视线:“行了,我知道了。你说的条件,我都可以接受,不过,我暂时还不想搬进你爸准备的那套房子。”
“为什么?”
“装修不喜欢。”
“……可以拆了重来。”
“这个方案倒是不错,只不过,那大概得花上好几个月吧,那段时间,我们要住哪儿呢?酒店?出租公寓?我是不会跟公婆同住的那类人,这一点,你应该明白的。”
你他妈的!欺人太甚!叶慎安按捺住自己想要骂人的冲动:“三个月。”
“嗯?”
“去你那里住三个月。”再往后,就算你跪下来求老子,老子也不会再妥协了!
“那说好了?”
“嗯。”
“慎安……”
“嗯?”
他错愕地抬起头,就感觉她轻飘飘的吻,落在了自己的脸颊:“我希望,在这段婚姻里,你能是快乐的。”
“……”话说得可真好听,那你就不能言行一致,做点儿让我开心的事?
回到酒店,林大小姐话不多说,径自进了浴室。
叶慎安郁闷归郁闷,却没忘了正事,拿起手机,迅速往平日哥几个约局的群里发了句:老子没被绿!
也不晓得那边几点,周公子究竟有多闲,竟然秒回:喜大普奔!叶二没被绿!
不出五分钟,满屏都是整齐划一的回复——喜大普奔!叶二没被绿!
不知怎的,叶慎安看着屏幕上黑漆漆的字,一刹间竟感觉悲从中来,暗骂了一声,顺手把手机抛到一边儿。
林粤刚好从浴室出来,正擦着头发,瞅了瞅他生无可恋的脸,不冷不热道:“去洗澡。”
“哦……”
呵,还嫌弃起他风尘仆仆折腾了一天不够整洁了。
叶慎安恹恹地起身,绕过林粤,进了浴室。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了电视的声音——林大小姐的心情,是真的好。
洗完澡,叶慎安才发现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居然忘了带换洗的内裤进来。
本来是可以开口,让林粤帮忙递一下的,但他现在心情不好,他很傲娇,他不想跟她说话。于是他特别硬气地直接套上浴袍,出来了。
林粤竟然还在看电视,叶慎安抱着手臂,先瞄了几眼屏幕上的法国人,又瞄了一眼床上披散着头发的女人,正打算无视这两样东西,钻进被窝补觉,林粤忽然开口了:“你现在是在勾引我吗?”
“……”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想勾引你了?!
林粤不语,微眯的双眼扫过地毯上那只还未打开的行李箱……叶慎安一时半会儿没读懂她眼神中的含义,只感觉自己被赤裸裸地调戏了,万年含笑的脸僵了僵,半晌,才勉强扯起嘴角:“……你不困吗?”
我看你清早六点起床,又是健身又是拍卖会,还陪自己出去喝了下午茶吃了饭,按理说,该困了吧。
“我不困啊。”
“……”
你喝红牛长大的吧你!
叶慎安没说话,走过去,坐到属于自己的那一边床。他,想,静,静。
然而林粤却关了电视。两人轻飘飘地对视了一眼,叶慎安周身一凛——不好!不能再让她为所欲为了!得先下手为强!
他率先侧过身,俯下脸,吻住了她的唇。
两分钟后。
叶慎安发现,林粤看自己的表情似乎不太对,除了旖旎,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样意味。
他愣了愣,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顷刻间,脸红了一片——你听我解释,老子只是忘了带内裤而已,真的没想勾引你啊!!!
古语有云,一回生,二回熟。和林粤睡觉这档子事,大概也是同一个道理。
不不不,不仅是和她睡觉,就连和她睡过之后得失眠这回事,也和头两天如出一辙。
翻个身,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林粤,又眺望了一眼窗外幽深的景致,他顿时觉悟了——对林粤来说,也许快乐的,只是指睡他这件事。他决定,从今天开始,再也不要浪费精力揣摩林粤的心思了。说什么女人心海底针,那简直是在侮辱林粤,她的心可不是什么绣花针,而是一根实实在在的大铁棍,抡起来,随时能把你打晕。
这样辗转到后半夜,叶慎安终于睡着了。等再睁开眼,林粤已经晨跑回来了。
刚洗过澡换了衣服的她正坐在桌前对着电脑处理公务,意识到他醒了,头也没抬:“我刚叫了早餐服务。”
叶慎安“嗯”了一声,又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足足养了五分钟的神,他像想到什么,突然坐了起来:“你戴了眼镜?”
林粤终于舍得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那眼神里竟然含着些许笑意:“刚洗了澡,就接到电话有事情要处理,没来得及换隐形。怎么,很奇怪吗?”
“也不是奇怪……”
就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林粤了。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校服的林粤,是他们高中部,神一样的存在。江湖人称,“陛下”。
说话间,林粤已起身摘下了黑框眼镜,走进了浴室。不一会儿,她换上了透明的隐形眼镜。
叶慎安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了,眼前的这个林粤,又变成了他现在所熟悉的那个林粤,他的老婆。
“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他伸手挠了挠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翻身下床,准备洗漱。
门铃恰好响了,林粤没回答,先过去应门。不一会儿,她端着餐盘走了回来:“过些天还要去一趟波尔多,难得现在刚好有空,我们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度蜜月?”
“……”
当初说不度蜜月的是你,现在要度蜜月的还是你。
叶慎安忍了又忍,才忍下一肚子的吐槽,转过脸,朝她挑眉一笑:“都行啊。”
林粤向来是行动派,等叶慎安反应过来,人已被林粤带到“老佛爷”置办起旅行装备了。从林粤只带了礼服和职业装来看,蜜月的确是她临时起意的决定。
此刻,叶慎安正跷着一双长腿,舒舒服服地倚在店内的沙发上,一双波澜不兴的眼,时不时掠过那个在店内来回走动的身影,不过这一次,他可什么都没想。
犹太人有句话说得好: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话放在他们身上也是同一个道理——他一思考,林粤就发笑。
“这件怎么样?”林粤拎起一件藏蓝色的抹胸长裙,转身询问他的意见。
叶慎安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货架,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那条裙子:“刚才店员推荐的那件白色比较适合你,还有货架上从左数起的第三条印花连体裤。对了,进门橱窗里挂着的那件应该也不错。”
林粤听罢轻轻颔首,转身吩咐店员:“把这位先生刚说的那几件全部包起来。”
店员虽面露讶色,却还是连忙照做了。
“不试试吗?”叶慎安其实也有点儿惊讶,他不过是帮忙提了点意见,没想到她竟然会照单全收。
“不用了,术业有专攻,吃喝玩乐,你是专业的。”
“……”
夸人就好好夸,能不夸得跟骂人似的吗?
“不过,倒是你,不考虑也买几件吗?”
“不了,”叶慎安不无骄傲地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巴洛克风的花衬衫,“我天天都在度假。”
林粤难得“扑哧”一声笑了,没多说什么,转身去结账。
买过单,叶慎安替她拎过大包小包,两人一起出了店门。刚走没两步,叶慎安忽然停住,左顾右盼起来:“要不,你到休息区等我?”
“怎么?”
“上厕所。”
“你事儿还挺多。”
“……”你话才多。
第二天,天没亮,叶慎安便被林粤从床上拎了起来。他明显没睡够,惺忪着一双眼跟她求饶:“再睡半个钟头,要不,十分钟也行……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不知他的恳切是否令她良心发现了,林粤揪着他衣领的手竟然松开了。
叶慎安来不及多想,头一歪,整个人倒回被窝里,继续呼呼大睡。
三分钟后。
浸过冷水的毛巾不偏不倚地盖在了他的脸上。叶慎安被冻得一个哆嗦,一时间睡意全无,猛地坐了起来。这回他是真的有点儿生气了。
“你醒了吗?”是林粤的声音。
“……”
他不讲话,下颌骨的线条却越绷越紧。他脾气好是一回事,过分蹬鼻子上脸又是另一回事。
然而林粤的声音,听上去却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平日里,她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任何事都说一不二,但现在她的语气,却像是在和他商量……和他商量?
“虽然知道你还想睡,但我想去看日出……这么多年,我来来回回巴黎无数次,还没有看过一次塞纳河的日出呢。”
她人正在衣柜前挑衣服,没有回头看他,他也就看不清她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走神了。走神了,也就意味着生生错过了发脾气的最佳时机。
“那就去吧,反正我都醒了。”他懊丧地将枕边的那张湿毛巾捡起来,起身去浴室洗漱。
很快,浴室里传来水流的声音。
衣柜前的林粤已挑选好裙子,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更衣。她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浴室紧闭的大门——蜜月旅行,大概是她迄今为止做过最错误的选择。
却也是她最想要的选择。
自酒店离开时,天仍是暗的。但那种幽深却似乎有别于所有的黑暗,仿佛随时都能自混沌中,迸发出光来。
车子是酒店一早帮忙预订好的,下楼去拿车时,叶慎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又被林粤摆了一道——商量个屁,她明明一早就决定好了。
他重新冷静下来,嘴角渐渐浮起那种玩世不恭的笑。行吧,你要什么样的新婚旅行,我都可以陪你。谁让,你是我叶慎安自己选择的老婆呢?
沿街的建筑一路后退,还未熄灭的路灯错落有致,叶慎安目不斜视地握紧方向盘,仿佛这一路,是要开往另一个未知的时空。
他们赶到公园时,太阳将将升起来一个边儿。很淡很淡的光线,肆意地铺洒在河面上,波纹漾开去,像是一匹被谁恶作剧揉皱的锦缎,起起伏伏。
叶慎安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劲儿,对一旁的林粤道:“我找个地方抽根烟。”
“嗯。”
他颔首,抬脚离开,走了一段,又悻悻地回头看了一眼——林粤今天穿了那天自己为她选的白色裙子。明明是柔媚的雪纺质地,但穿衣者却赋予了服装完全不一样的灵魂,甜美中带着一丝飒爽,真正甜而不腻。叶慎安欣赏的目光自发端滑过腰肢,最后停在了她踩着的三寸高跟鞋上。想起婚礼时她曾说过累,他微微一愣,默默将拿出来的烟盒收了回去。
原路折回,他自身侧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我还是陪你看吧。”
许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林粤惊讶地回看了他一眼,像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足底传来轻微的钝痛,这感觉如此熟悉,每天每天,她要经历一遍,但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何,这一切突然变得清晰而不可忍受起来。她抿唇,极其克制地将身体的重心向他那边倾斜了一些。
对此,叶慎安颇受用,唇边泛起点点笑意。
不远处的太阳已完全升起来,高悬在空,犹如一颗四平八稳的蛋,泛着淡淡的光。
她清了清嗓子:“要散步吗?”
叶慎安看向她的脚:“你确定?”
“确定。”
“那好吧。”
他原本打算收回的手,不得不安于原处。两人沿河漫无目的地走着。
不同于日出前的寂静,天一亮,周遭的一切一下子变得热闹而生动起来,晨跑的人、遛狗的人、拍照的人……拍照的人?!
叶慎安下意识眨了眨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几步开外,那个着牛仔裤、运动鞋,端相机的女孩,真的是她吗?
他不确定。有好长一段日子没见过她了……当然,他向来知道,她过得很好,但也仅仅局限于知道她过得很好。
无知无觉间,他挽着林粤的手臂,缓缓地垂了下去。
“慎安。”林粤的声音将他拽回了当下。
他偏过头,看她,神情却像看一处遥远的风景:“嗯?”
“我改变主意了,我们明天就出发去波尔多吧。”
原来只是在跟他讨论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他隐隐松了口气,顺手解了两颗衬衫纽扣:“都可以啊。”
“那我就自己决定了?”
“嗯。”
似乎有片刻的沉默,但林粤很快恢复到平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我饿了,我们去吃早饭吧。”
“啊?”
叶慎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走神了。恍然间,他竟然想起林粤在咖啡店里向自己提出的那个问题——“你是说——哪种意义上的出轨?”
他怔了两秒,旋即微笑,再次挽起她的手臂:“想吃什么,欧巴都带你去!”
话一出口,叶慎安便呆住了。这是他过去的习惯,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他从未在林粤面前自称过什么“欧巴”,而林粤也明显是个根本不需要“欧巴”的女人。
他希望她表现出生气——至少,也要跟现在的他一样,感觉如坐针毡。
但林粤却笑了。意味不明的笑容被金箔般的细碎光线笼罩着,像放太久终于融化了的冰淇淋,溢出黏腻而冰冷的香气。
“知道我为什么和你结婚吗?”
叶慎安心头一紧,呼吸全乱了。竭力镇住心绪,他配合地端出玩世不恭的笑容:“因为我人帅嘴甜技术好?”
林粤仍笑着,不置可否。下一秒,她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这个女人,果然只是看上了自己的肉体吧?
漫长而各怀心事的一吻结束,叶慎安挽着林粤继续往停车的地方去。周遭的人似乎更多了,各种嘈杂的声音纷纷钻进他的耳朵里。但他很确定,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像凭空蒸发的水滴,抑或根本只是幻觉。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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