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护士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我是江海的女朋友,我不知道要如何向她解释,我只能耸耸肩说:“就算是吧。”
有些时候,我凝视江海那张俊美的脸,会突然升起一股很陌生的感觉,好像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他,好像我们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无比恐惧,好像觉得他此生都不会醒过来了。
可是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坚信着他会醒过来,他只是做了一个温柔的梦。
这天,离开中国超市后,我同以往一样去银行寄钱回国给父母。我父母还未退休,他们总说自己的工资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可是隔着千万里,除了每月准时向他们寄钱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再为他们做些什么。
国际汇款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工作人员业务不熟,耽误了不少时间。从银行出来,我顺道去了加油站,油价又涨了,加州真是个昂贵的地方,拥有全美最高的税、油价和华人数量。
我迎着夕阳开车回家,小区偌大的湖泊在眼前显现,我的车速忽然减下来,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家门前的台阶上,静静地坐着一个男人。他戴着黑色的棒球帽,穿着黑色的T恤,听到车轮的声音,抬起头向我望过来。我坐在车里,隔着前方的玻璃与他对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似一眼万年,我觉得这一眼,几乎望穿了我的一生。
他终于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低声说:“姜河。”
残阳如血。
我喉头梗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根本忘了要把车停入车库,就从车上走下来。我日夜思念的人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连呼吸都不知道该怎样了。
我这时才发现顾辛烈的身边还立了个三十寸的黑色旅行箱,我便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我轻声问他:“你要走了吗?”
他点点头:“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来跟你说一声。”
一年未见,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顾辛烈好像长高了一点。他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笑容,他的气质和从前也不一样了。他以前就像是个爽朗的大男孩,而现在,我说不出来,他成熟了许多,给人一种很沉静的感觉。
我低着头:“谢谢。”
顾辛烈动了动嘴,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
我问他:“你从旧金山起飞吗?”
他点点头,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晚上十一点半的航班。”
我心中五味杂陈,他没有从纽约起飞,千里迢迢来到旧金山,只是为了同我说一句再见。可是到了最后,我们也只剩下这一句再见了。
我从包里拿出钥匙:“你进来坐会儿吧,我八点半送你去机场,来得及吧?”
他摇摇头:“不用了,我预约了出租车。”
我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还是低着头将门打开。
顾辛烈进了屋,我的房间不大,一个人住我不喜欢太大的房间。
我打开冰箱问他:“没有可乐,橙汁可以吗?”
他说:“矿泉水就好。”
我愣了愣,顾辛烈一直不喜欢喝矿泉水,每次去超市都要扛一箱碳酸饮料回家。我以前懒得说他,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将他的饮料都锁在柜子里,他就半夜起来去厨房里偷喝。结果有一次,我通宵写代码,正好饿了去厨房找夜宵,就看到他可怜兮兮地蹲在地上,一边抱着芬达一边看着我。
只是一年的时间而已。
我沉默地从柜子里拿出矿泉水递给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问他:“你没吃饭吧?我看看厨房还有什么,凑合着吃点可以吗?”
他好像有些诧异,顿了顿,说:“不用了,我在机场买点东西吃就好。”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打开冰箱和橱柜的门,然后绝望地发现我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做饭的食材。
这一年来,我每天中午都在公司餐厅里吃饭,晚上去医院的餐厅,周末的时候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好像真的没有认认真真做过一顿饭。
我觉得很委屈,很想哭,到了最后,连老天都跟我作对。
我自暴自弃,起锅烧水,将刚刚从超市买来的速冻水饺倒下去。热水沸腾,点三次水,我沉默地站在灶台边,顾辛烈就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着,窗外的夕阳慢慢落下去。
静悄悄的屋子里,只听见开水咕噜扑腾的声音。我却在这样的安静中,忽然觉得,这个屋子,有了那么一点生气。
速冻水饺煮起来很快,我调了两碟蘸酱,一起端到饭桌上。
我和顾辛烈面对面坐下来,我沉默着递给他一双筷子,一片氤氲的热气中,我已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看着眼前这一大盘玉米猪肉馅的水饺,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你……”
我没抬头,也没吭声,夹了一个饺子到碗里,一口咬下去,不知道是辣椒还是醋放太多了,呛得我眼泪差点落下来。
我们沉默着吃完这顿饭,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4。99刀一袋的水饺,我们却都吃得很慢很慢。
吃完饭后,我准备收拾碗筷,顾辛烈说:“我来吧。”
我想了想:“算了,先放着吧。”
下午六点半,我们还剩下两个小时。
“公司还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嗯。同组的人都挺好的,我又不争名不争利,没人把我当成威胁。”
他欲言又止,最后换了话题:“江海呢,还好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顾辛烈大概是明白了,他说:“还有点时间,一起去看看他吧。”
我愣了愣,顾辛烈和江海并不熟,因为我的缘故,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实际上他们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你想去吗?”
“嗯,”他点点头,“算起来,我们也是校友,我叫他一声‘师兄’不为过。”
我便抓起一件外套和顾辛烈一起出门,关门的时候他在门口顿了一下。
“怎么了?”我问他。
“没什么,”他笑了笑,“只是没想到,你的屋子收拾得很整齐。”
我黯然。以前他在的时候,我从来都不肯收拾房间,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我反而勤快了许多,知道要整理屋子了。
听起来十分嘲讽,可谁又不是呢。
到了医院,我带着顾辛烈来到江海的病房。我同往常一样,掩上窗户,拉上窗帘,然后给江海病床前的花瓶里的花换了水。花瓣有些枯萎了,我心想,明天来的时候得重新买一束了。
房间里只有一张凳子,我将它让给顾辛烈,他静静地看着我做完这一系列琐事,摇了摇头:“不用。”
顾辛烈走到江海的床前,皱着眉头细细地看他,然后他回过头,对我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即使……”他顿了顿,然后柔声道,“我还是很感谢他,能够救你。”
我好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即使我们因此而分开,即使我们因此而有了不同的人生。
我有些难受,别过头:“我知道。”
顾辛烈凝视我片刻,然后也转过头:“他会一直这样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然后又立马改口,“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我其实,”我有些迟疑地开口,大概是太久没有人陪我聊天,我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一直在想,如果江海知道的话,他究竟会不会愿意醒过来。医生说过,后遗症的可能性很大,通常来说,颅内的血块可能导致他身体的瘫痪、记忆力丧失、思维迟钝……”
我说不下去了。
而思想,思想是江海的一切。
顾辛烈伸出手,大概是想拍拍我的头,在半空的时候他停下来,垂下了手臂。
他说:“姜河,你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以前也这样说过,姜河,你别难过,还有我陪着你一起老。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钟,顾辛烈打电话告诉了出租车司机地点。医院外是一条大道,种满了棕榈树,7-11的灯光在夜里异常醒目。晚风习习,路灯一盏一盏延伸至远方,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就像是我们曾经有过的青春岁月。
我故意走在顾辛烈的身后,想要好好看看他的背影。
他宽肩窄腰,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肉形成一条好看流畅的弧线。我知道他身体的温度,与他拥抱时喜欢搂住他的腰,他的嘴唇柔软,吻上去就舍不得松开。
他曾经是一个,我非常、非常熟悉的人。
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我:“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东西想要给你。”
顾辛烈给我的第一件东西,是一颗透明的玻璃珠子。小时候的玩具,一毛钱一个,像这种中心也是纯粹的透明的,大概要五毛钱一个。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颗珠子,第一次的时候,他喝醉了酒,整个人泡在泳池里不肯起来。他曾经说这是我送给他的,可我依然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给过他这个东西。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顾辛烈笑了笑:“很早以前了,我们小学的时候坐同桌。有一次我爸妈吵架闹离婚,被我知道了,我逃课去游戏厅里打游戏。晚上出来的时候正好在河边碰到你,你去书店买书回来。”
我好像,隐隐约约记起来一些片段。
小小的我皱着眉头一脸鄙视地说:“我最讨厌哭哭啼啼的男孩子了!”
他倔强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你懂什么!”
“白痴!”我冲他扮了一个鬼脸。
他“哇”的一声又哭起来。
我慌了,摸遍全身上下,想找出一颗糖来安慰他,结果只翻到一颗廉价的玻璃珠子,我想了想,塞给他:“给你。”
“这是什么?”他一脸嫌弃。
我咬牙切齿:“水晶。”
“才不是,”他说,“我家盘子就是水晶的。”
我:“……”
记忆渐渐淡出,我恍然大悟地抬起头看向顾辛烈,他手指摩挲着那颗玻璃球:“你当时说过,我用这颗珠子,可以向你讨一个心愿。”
“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我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想,我究竟要向你讨一个什么愿望,”他缓缓地说,“以前我有很多很多的机会,一直舍不得用掉它,直到现在,姜河,我用它,换你一个笑容可以吗?”
我伸手接过那颗年代已久的玻璃珠子。命运兜兜转转,它终于又重新回到我的手里。我努力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他看着我,最终别过头,苦涩地说:“丑不丑。我亏死了。”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拥有许许多多个以后,然后一步一步,就走到了尽头。
“对了,”顾辛烈顿了顿说,“还有这个。”
他摊开手心,上面静静躺着一把不算新的钥匙。钥匙孔被他用红色的绳子串起来,他微微低下头,垂着眼帘看着我。
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在波士顿的那套房子的钥匙。我曾经也有一把,在离开波士顿的时候我把它忘在了房间里,没有带走。
“姜河,”他开口轻声道,“我们从相识到现在,十六七年,太久了,久到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真的分开。可是刚才在病房里,我看到你习惯性地去打开窗户,拉上窗帘,给花换水,检查江海的身体状况……当我看着记忆中那个懒得要命的你,耐心而平静地去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感觉——”
他顿了顿,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他露出一丝苦笑:“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你。”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很累,找不到地方休息,你可以回波士顿去,这是我最后能送你的礼物。”
他伸出手,掰开我的手指,将已经被他握得温热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
“可惜你没能看到,院子外的桃树,今年开花了。”
我的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他声音哽咽,无比沙哑:“姜河,抱歉……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给你一个家。”
橘黄色的出租车在路旁停下,顾辛烈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我。
无关情欲和纠缠,我们彼此相拥,为这那些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
然后他松开手,轻轻地、轻轻地,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姜河,再见。”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被风吹散在夜空中。
姜河。姜河。姜河。少年的声音,从遥远的时光彼岸传来,一声声、一句句落在我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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