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分别进入厢房。陆辛红因要沐浴,便住了客栈最大的一间,位处二楼。路行云与甄少遥两人住的厢房普通,在一楼。
过不多时,窗外便已夜幕低垂。两人听到外头稍有喧闹,紧接着楼梯及二楼地板“吱啊吱啊”直响,想来是客栈中人给陆辛红送浴桶热水去了。
陆辛红在场,路行云与甄少遥两人还能有的没的说上两句,时下单独相处,反而无话可说。尤其是甄少遥,或许还对金徽大会上的失利耿耿于怀、或许对现状心怀不满,总之神情举止都显得很不高兴。
比起谦逊温和的韩少方,甄少遥无疑桀骜自负得多。他有这个本钱,自从二十二岁那年练成“正光剑”六绝之一的“剑流光”,无论在正光府内还是外出行走江湖都极少受挫。即使与师父季河东喂招拆招,他也游刃有余,更遑论与同龄人交手。潜移默化的影响令他认定,自己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注定成为武林中名垂青史的人物。
只不过,事与愿违,先是路行云的出现给予了他沉重一击,而后与师父季河东的决裂更让他惶惶不知所措。他这才发现,没有了正光府,他什么都不是。
“饭也吃过了,默吧。”
一沓纸、一支笔重重放在身前,路行云回头看看心不在焉的甄少遥,苦笑一声:“甄兄,笔、墨、纸、砚,这里可少了两样。”
“都在包裹里,自己拿。”甄少遥闷声闷气回道,斜躺上床榻,面朝里侧。
路行云答应着挪步,边解包裹边道:“甄兄,好端端的,怎么就和尊师闹翻了?”
“闹翻?胡说八道。”甄少遥不屑道,“师父脾气暴生气,家常便饭。过几日就好了。”
“过几日......我怕甄兄没机会脱身。”
“你说什么?”甄少遥鲤鱼打挺从床榻上跃起,双目圆睁。
路行云把墨和砚放好,拍拍手道:“谁都看得出来,陆辛红对你不怀好意,你难道不知道吗?”
甄少遥脸红着嚷道:“你少放屁!”
“断袖之癖,路某行走江湖没少见过。那陆辛红一个大男人,偏生打扮的花枝招展,言语亦是大不得体,是什么样的人,不言而喻。”路行云似笑非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甄兄长得俊朗,可得多留个心眼。”
“你......”甄少遥戟指路行云,喉头翻动却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路行云见状继续道:“今夜我将秘籍默完交付,就此离开,便只剩甄兄与陆辛红两人。甄兄武功不及陆辛红,又与尊师闹掰了,陆辛红哪还有什么顾忌?接下来会对甄兄做出什么样的事,嘿嘿......不好说咯......”
“你......”甄少遥的气势明显泄去泰半,双手无力垂下。整个人霜打的茄子也似,坐回床沿低着头,一派颓丧。
“我与甄兄虽曾交手,全属公斗,并无私怨。实话实说,甄兄一表人材,豪气干云,路某即便当日侥幸得胜,亦佩服甄兄手段高明。但想能取胜,实属运气,若再比上一场,胜败尚难定论。”
“你当真这么想?”
“当然。”
甄少遥听得路行云这番话,积郁心底大半个月的浊气顿消,再看向路行云的目光随即少了许多敌意:“我最后悔,不在输给你,而是听了陆辛红的鬼话,学那劳什子的‘翾风回雪’。若坚持用我正光府的剑术,未必会输,就算输了,师父他也不会怪罪于我......”
情绪缓和下来,他言语凄切,眼角竟泛起点点泪光。
“木已成舟,再悔无用。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只求别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你这是什么意思?”甄少遥敏感,猛地抬头。
“继续帮陆辛红就是一错再错。”
“唔......”甄少遥怔然。
“陆辛红挟持你,必远走天涯,你单枪匹马,难逃他手心。可是今夜有我,你我联手对付陆辛红,便有胜算。”路行云振振而言,“陆辛红武功虽高,但你我拼尽全力,纵然无法击败他,难道连脱身也办不到?”
甄少遥闻言,沉吟不语。
“哼哼,江湖都说正光府剑客轻生好义,敢为天下先,怎么到了甄兄这里就不好使了?莫非甄兄和陆辛红处得久了,血气已无,真成了绣花枕头一包草,空有皮相?”
甄少遥受他一激,勃然怒道:“你可别得寸进尺!”
路行云抚掌笑道:“对了,这才是我认识的正光府见习甄少遥!”
甄少遥听他“正光府见习甄少遥”几个字,旋而双眉紧蹙:“唉,可就算成功脱身,我又该往何处去?”
路行云想了想,道:“甄兄不必担心,我有一个法子,可助你将功补过,重返师门。”
“什么法子?”甄少遥双眸一亮,身子探出,“你要真有法子,我一定帮你!”
路行云沉声答道:“我把遮雀寺内秘籍默给你。”
甄少遥脑袋嗡嗡,呆而无言。
相较司马起的处处小心,陆辛红极其自负,非但没有给路行云再下牡丹银针,甚至还毫无顾忌洗起了热水澡。但路行云知道他的自负并不盲目,无论轻功还是剑术,自己都远远逊色,就算趁他不注意跑出一日一夜,最后还是免不了被他追上束手就擒。
因此路行云打算兵行险招,正面击伤陆辛红再逃跑。当然,仅凭路行云自己,这计划绝难施行,所幸甄少遥被路行云的言语打动,答应联手对付陆辛红。
甄少遥之所以敢铤而走险,关键就在路行云承诺的“遮雀寺秘籍”。只要将师父念念不忘的秘籍献上,此前的过失当能得到宽恕。
“事成之后,你若食言,怎么办?”行动前,甄少遥依然担心。
路行云笑道:“当日比试,你我剑术伯仲之间,你大有机会取胜,我若食言,不正好给你一雪前耻的机会?”
他虽是说笑,但听在甄少遥耳中的效果却比任何保证来得更好。甄少遥无话可说,咬咬牙道:“行,记住你现在说过的话!”
两人持剑在手,掩门而出,先到大堂。时下夜深人静,远近无客,掌柜正招呼伙计收拾椅凳准备打烊,忽然瞥见明晃晃的两把长剑,吓得不轻。
路行云三步并两笔上前,捂住掌柜的嘴,甄少遥也同时剑指伙计,示意噤声。
“我问你,楼上那红袍客人,还在沐浴吗?”
那掌柜鸡啄米般点头:“在、在,刚伙计去门外询问,那客人说再过一会儿撤桶。”
“好。”路行云松开手,“别出声,上面的是缁衣堂点名要捉的江洋大盗,不想上了性命折了买卖,速速回屋待着!”
野王县并无习武之风,又不是交通要道,平素往来极少剑客,“缁衣堂”、“江洋大盗”等字眼抛出来,自是威慑力十足。那掌柜闻言,端的是屁滚尿流,二话不说,带着伙计抱头赶忙躲去了后院。
甄少遥底气不足,前脚刚踏上楼梯,后脚问道:“能行吗?”
路行云转过头:“不行也得行!”
当下两人纵身跃起,双双登上二楼,距离厢房还有两步,便给房内陆辛红觉察:“你俩怎么来了?我现在忙得很,没空。”
路行云贴近窗纸,故意道:“陆前辈,我默完了。”趁着说话侧耳倾听,听得到尚有拂水之声,扭头给甄少遥使个眼色。
“默完就留在厢房,明早......”
不等陆辛红讲完,却是“嘭咔”巨响,路行云与甄少遥已然破门而入!
房内水气氤氲,弥漫模糊,路行云眼尖,目光掠到衣架,喊一声:“剑在那边!”
这时候耳边水震哗啦,情知不妙的陆辛红不顾赤裸,登时跃出木桶,掀起水花满室。
“两个小兔崽子!”
“别让他拿剑!”路行云高呼着鹞子翻身,飞剑直取陆辛红。
“我来!”甄少遥咬紧牙关,同时夹击过去,剑光闪动,正是生平得意技“剑流光”。
陆辛红拿剑路线被封,赤条条的酮体难挡锐利的剑刃,中途紧急收势,身姿回翻,双手紧扳桶沿,身体斜斜高翘半空。
“臭小子,一早算计好了!”陆辛红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路行云更不答话,健步如飞,要去夺支在衣架边陆辛红的细剑。
陆辛红见状,尖叫:“做梦!”双手极力使劲,眨眼间木桶爆裂。热水穿透水雾,向四周激射飞溅,滴滴蕴含劲道。
“唔呃!”
水洒面积太大,路行云避之不及,浑身上下如遭冰雹,处处生疼,趔趄两步几乎跌倒。陆辛红双爪齐出,要抢先拿剑。但路行云岂能功亏一篑,忍着剧痛,仰身倒出一剑,直戳陆辛红毫无遮蔽的胸口。
正值此时,甄少遥亦飞身向前,出剑迅捷。陆辛红无可奈何,化爪为拳,一拳震开龙湫剑,继而一拳打飞手边铜壶,令之飞撞向甄少遥。
路行云被他拳风逼退,暗自揣度:“甚好,单论拳脚功夫,陆辛红还比不上司马轻。”
陆辛红自知路行云与甄少遥猝起发难正是为了让自己人剑分离,几招拿不到细剑,心念电转,趁甄少遥刚避开铜壶的破绽,啸道:“把剑给我!”
眼到处,他身如白绸,划过帷幔,袭向甄少遥。
铜壶上带水,打在甄少遥脸上,正是迷蒙。陆辛红来得快,完全不给甄少遥招架的机会,双指拈住剑刃,轻轻向后一拔。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动作,在甄少遥那里却是另一番体验,浑似千百斤巨力拖拽,根本抵挡不住。
甄少遥长剑脱手,惊恐向侧边跳去,这时候听闻路行云呼道:“接着!”转眼看,路行云反应及时,已将陆辛红的细剑抄起掷了过来。
“去!”
甄少遥脚下打个圈儿,刚接剑在手,耳边乍起呼喝,陆辛红身形陡至。甄少遥回手一剑“前桥锁玉”,勉强守住门户,接着小跳三步,极力与陆辛红保持距离。
“甄郎,你也害我!”陆辛红带着哭腔说道。
事到如今,甄少遥早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硬声道:“若非你巧言令色,诓我偷学别宗武功,我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甄郎,我对你是真心的!”陆辛红哀声如啸,连抖手腕,长剑急递。
“救我!”
甄少遥使不惯细剑,剑术威力大减,被陆辛红的攻势逼得几乎气窒,无奈求援。余光一扫,路行云起落之间,已突袭向陆辛红后背。
“该死的臭小子!我先杀了你!”
陆辛红蛇腰腾挪,接连躲开路行云几剑,双眉倒竖。他联系到此前路行云劝说自己偷袭司马轻的事,猜出甄少遥定也是受了路行云的蛊惑,当即怒气难遏。
甄少遥心里明白今日与路行云只能同生死共进退,亦不含糊,奋力反击。陆辛红方寸之地两面受敌,随机应变,先挡两剑,旋即剑光如罩,又将那绝妙的守势“剑孔雀”给使了出来。
但听“咣咣咣咣”仿佛珠落玉盘,路行云与甄少遥受到守势反击,均被震开。
“被他拿到了剑,这就难办了。”激战良久尚无分晓,路行云反倒元气不稳,喘息急促。
隔着帷幕,甄少遥同样心有此感,寻思:“路行云这厮虽说有一张臭嘴,但今夜说的话倒中肯。这次逃不掉,陆辛红警惕大增,我便再无脱身可能。”
可是局势自陆辛红抢过长剑的那刻起,明显开始朝着有利于陆辛红的方向倾斜。甄少遥复想起当日雪地茶铺季河东对上陆辛红的那一场剑斗,心跳如鼓:“陆辛红剑术精妙,元气修为更在师父之上,就这么打下去,我俩胜算渺茫,必须下狠招!”
想到这里,急中生智,也不再攻陆辛红,而是挥剑毫不迟疑往自己脖上抹去:“陆辛红,你想要我,我偏不让你得逞!士可杀不可辱,我打不过你,唯有一死!”
陆辛红心心念念,一在遮雀寺秘籍,一在甄少遥,两者相较,甄少遥的重要犹在遮雀寺秘籍之上,听得此言,登时如五雷轰顶,满脑空白。也顾不上路行云,没口子大喊着“甄郎住手”,奋不顾身猛扑过去。
路行云见势,知道机会来了,心下一横:“成与不成,就看这一招!”心手合一,聚起浑身最强劲的一股元气,御剑疾刺。
这边路行云出招,那边陆辛红距离甄少遥只剩咫尺,但见剑刃即将触碰甄少遥的脖颈,哪里还管得上其他,左手电指,要将剑刃弹开。
毫厘之差,陆辛红将要弹指,忽见甄少遥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登时震栗。目光怔怔,甄少遥手腕轻晃,那剑刃就说好了也似,从他脖颈边上轻轻蹭了过去。
“坏了!”陆辛红恍然大悟,只可惜,为时已晚。
正当时,一道鲜血遽然飙上半空,在白白水雾当中显得格外醒目。
“哇——”
这惨叫比之受炮烙之刑的囚犯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在耳中令人发毛。
甄少遥急视过去不禁大惊,原来路行云那一剑,不偏不倚,正削中陆辛红胯下那话儿。
陆辛红赤白的身子,瞬间被淋淋鲜血染红一半。
“走!”
室内水汽弥散,遮挡视线,路行云剑出得急,又挨上陆辛红陡然收招防备,自是没有料到原本指向小腹的一剑最终会偏差数寸。但不管怎么说,损伤陆辛红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见陆辛红面无血色,剑都掉了。室内温热,他却如坠冰窟,瑟缩着往角落蜷去。路行云抓住机会破窗就走。
甄少遥心惊胆战,亦随后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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