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严希诚根本相信,韩青会真的与青州严氏过不去。
他已经派人仔细核查过了,柳家兄妹的确是在逃命途中,一头撞进了韩青的车队。双方之间,无亲无故。柳家已经死去的那个书呆子长辈,跟韩青以前也没有过任何交往。
而东城海商骆怀生,跟韩青更是把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处。
此人之所以早不跳出来,晚不跳出来,偏偏等韩青到任才出来喊冤,完全是被形势所逼。冒死赌上一把。
哪怕当日前来赴任的提刑官不是韩青,而是任何一个朝廷派下来的人,只要被姓骆的抓到机会,他一样会冲出去,拦住对方的官车。
既然柳氏兄妹和骆掌柜,都与韩青素昧平生。按常理,韩青就不该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更不该为了三个草民,坏了士大夫之间的规矩!
“大公子,好像里边有人出来了?”随行的小厮忽然扭过头,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嗯,嗯!”严希诚立刻停止了胡思乱想,清了清嗓子,然后将身体站直,下巴微微翘起,嘴唇闭拢,用嘴角挑起两丝神秘的笑容。
这是经过严格训练才能掌握的礼仪,可以充分展示出他不卑不亢的姿态。只可惜,他的一番努力完全白费。
院子里出来的人,越来越近,竟然是个三十多岁,五短身材的壮汉。虽然身后也跟着七八个随从,可无论长相,还是官服的颜色等级,都跟五品提刑韩青相去甚远。
‘姓韩的好大的架子,竟然只派了个八品小吏出来应付严某!”当即,一股屈辱的感觉,就直冲严希诚脑门。
然而,转念一想,姓韩的少年得志,而自己目前虽然已经有了举人功名,却还没有出仕。似乎韩青派个八品官员出来迎接,也不能算刻意羞辱。
于是乎,他将下巴翘得更好了一些,假装观赏头顶光秃秃的树枝,静待出来之人,主动打招呼并向自己发出邀请。
“对面可是严公子?在下提点刑狱司都监王武,这厢有礼了!”王武做弓手之时,在人前点头哈腰惯了。哪怕现在做了正八品都监,浑身上下仍旧生不出半点儿官威。
严希诚见状,心中的愈发认定,面前这个八品官,是韩青出来给自己领路的。笑了笑,侧身还了个半揖,“正是,学生严希诚,见过王都监!”(注:半揖,长辈和上司,对晚辈或者下属还的礼。)
“不敢!不敢,严公子不必如此客气!”不管严希诚身上流露出来的傲慢是有心,还是无意,王武都笑呵呵以礼相待,“王某乃是奉了我家提刑之命,特地来知会严公子。他初来乍到,眼下不便与当地士绅交往过密,所以,就不亲自出来与严公子会面了,还请严公子体谅则个!”
“嗯?”听到“知会”两个字,严希诚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待又听到韩青根本就没打算见自己,更是心中怒火上涌。
然而,转念想到刚才严思仁的提醒,他又迅速将肚子里的火头压了下去。翘着嘴角笑了笑,故作大度地摆手,“王都监这是何等话来?韩提刑身受官家委托,前来青州梳理刑狱诉讼诸事,避嫌也是应该。倒是严某莽撞了,急着向韩提刑表达歉意,忘了考虑这一遭。”
“多谢严公子体谅!”王武闻听,立刻向后退开半步,再度行礼,脸上的皱纹里都充满了谦卑,“严公子的来意,我家提刑已经知晓了。他说,树大难免有枯枝,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他都会秉公而断。绝不会因为几个下人打着严府名义为非作歹,就怀疑严府的门风!”
严希诚最担心的就是,韩青顺着严府二管事和自己的前书童两人,找上整个严家。此刻从王武嘴里,听闻“树大难免有枯枝”,顿时就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的火头,也迅速衰减。
于是乎,他将下巴稍稍往下压了压,笑着向王武拱手,“韩提刑果然慧眼如炬。我们青州严家有童仆近千人,家主的确有时候会约束不过来。但是,只要被家主发现,有人打着严府的旗号在外边招摇,肯定不会轻饶!”
“嗯,严公子这话,在下绝对相信!”王武满脸堆笑,用力点头,“其实严公子没必要亲自跑一趟。派两个家将,把犯了事儿的那个下人送来就行了。我家提刑,并非喜欢挑理之人。大多时候,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说着话,就迈步走向了马车。
严希诚只当他是要走过场核实严思仁的伤势,眉毛挑了挑,笑着使了个眼色,示意随从们拉开车厢门,“下人犯错,终究是我们这些做主人的疏于管教。所以,回去之后,严某的祖父便当众对那个混账施行了家法。今天一大早,又让严某将那个混账送了过来,任由韩提刑处置!”
按照先前王武那笑弥勒般的做派和以往士大夫之间的交往规矩,接下来验伤,肯定随便扫两眼走个过场。然后,双方就可以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谁料,王武扫了严思仁两眼之后,竟然大惊失色,“哎呀呀,怎么把人打成这样?严公子,贵府的家法,哎,怎么说呢,真的太严厉了些。”
严希诚光顾着按照常理行事,根本察觉到王武的表现有多夸张。抬头撇嘴,自卖自夸,“不严,无法以儆效尤。也无法表达对韩提刑的歉意!”
“不愧是一门三公,家风果然清朗!王某佩服,佩服!”王武闻听,又陪着笑脸拱手,“刚好我家提刑官,有事要问这位严管事,王某就将他带进去了。公子尽管放心,提刑司有从军中退下来的郎中,治疗各种外伤,最为内行!”
“王都监不必客气!”严希诚反应慢,兀自笑着摆手。
直到王武身后的亲信们,开始动手从马车中往下抬严思仁,他才终于感觉到事情没按照自己的设想走,愣了愣,本能地闪身挡在了王武面前,“王都监,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刚才不是说,此人任由我家提刑处置么?”王武瞪圆了眼睛,满脸愕然,“公子这么快就忘记了?”
“你,你……”严希诚以前,哪里遇到这种事情?当即,又是愤怒,又是迷惘,“我们严家,分明已经打断了他的双腿。”
“对啊,所以王某才佩服,青州严氏家风清朗!”王武看了他一眼,继续装傻充楞,“我家提刑也说过,绝不会因为几个下人打着严府名义招摇,就怀疑严府的门风。但是,这位严管事犯下的案子,我家提刑不得不问。所以,既然严公子把他送来了,我家提刑,就不用再派人去抓他了,以免被乡邻们看见,令府上蒙羞!”
“你,你……”没想到,对方根本不按常理接招并出招,严希诚又气又急,脑袋嗡嗡作响。
然而,他却找不到任何理由,阻止王武。只能抬手扯住王武的官袍大襟,咬牙切齿,“你欺人太甚,我们青州严氏,乃是世代簪缨……”
“严公子,别扯在下的官袍,否则,在下即便不说话,别人也会笑严公子对朝廷有失尊重!”王武仍旧满脸堆笑,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又冷又硬,“为了一个恶奴,搭上你自己和严府的名声,不值!”
“你,你好大的胆子!”严希诚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对方好歹也跟县令平级。松开手,踉跄后退,“这可是你家提刑的意思?你休要自作主张!”
“我家提醒说了,他会秉公而断,不会针对整个青州严家。”王武笑了笑,轻轻耸肩,“如果这句话你不懂,尽管回去转告你家家主。”
说罢,迅速将目光转向已经将严思仁从马车里揪出来的弟兄,沉声吩咐,“带走,先给他接好了双腿,然后等着提刑问案。”
“你敢!”严希诚怒不可遏,再度上前拉住王武的胳膊,“京东东路所有士绅,很快都会知道此事!届时,我们严家,肯定会向韩提刑讨个说法!”
”韩公子,有一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王武轻轻一甩手臂,就从严希诚的拉扯中挣脱出来,然后挤了挤眼睛,满脸神秘地向对方透露,“前几个如此威胁我家提刑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在永兴军路的大狱里蹲着。你若是不信,尽管去打听一番,然后再做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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