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小透明的感觉,肯定不会太舒服。
但是,对于两世为人,上辈子还历经了一些沧桑的韩青来说,也不至于太过难受。
并且从某种程度而言,眼下的他,做小透明远比成为众星捧月的焦点更为安全。
毕竟,他前世的生活环境,人生阅历,跟这辈子身体主人的差别实在太大。
一个是二十一世纪的草根无照律师,私家侦探。另一个是大宋将门之后,根正苗红的官三代。
后者表面上的语言,动作,他经过三个多月的努力,勉强还能模仿得来。有些生活习惯和待人接物细节,却未必能够学得像。
而在座众人,却不是每个都像杨旭那样粗线条。
万一引起了谁的怀疑,揪住某些细节不放,认为他是冒牌货。即便以宋代的技术手段,检查不出他乃是鹊巢鸠占。肯定也会给他招来一大堆麻烦!
如是去想,韩青就更不愿意往自家便宜师兄李昇身边凑了。只管手持酒杯,眼睛盯着牡丹池,自得其乐。
牡丹池内,开场节目很快结束。稀稀落落的喝彩声,从周围的包厢中响起。几个红衫绿裤,面涂脂粉,打扮不男不女的龟奴,捧着铺着红绸的长方形器具,沿着通往各包厢的扶梯,迤逦而上。
还没等韩青从身体前主人的记忆里翻出,那长方形器具到底是什么东西。清脆悦耳的琴声和手鼓声已经再度响起。一队妙龄少女,身着粉裙,臂缠绿纱,缓缓登场。
一个个,腰肢摇摆,长袖轻舒,宛若繁花盛开,翠柳拂风。
“赞!”哪怕见惯了二十世纪的大型歌舞,韩青仍旧为牡丹池中的少女们,轻挑大拇指。
喝彩声脱口而出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不符合宋代的礼仪。赶紧抓起酒杯遮脸,随即,小心翼翼地四下扫视。
非常幸运,整个包厢内,依旧没人注意到他。大伙的目光,全都被少女们婀娜的身体吸引,无暇他顾。
而请客的东主吕行延身边,也有一位幕僚极为擅长把握节奏。趁着大伙开始欣赏少女们的舞姿,立刻就安排小厮将残羹冷炙,换成了蜜饯、水果和点心。
唯恐有宾客喝得不尽兴,所以酒水并未随着残羹冷炙一道撤下。但是,每位客人面前的矮几上,却多了一壶素茶。
所谓素茶,就是没有加香料的清茶。对于韩青这个穿越客来说,宋代纯天然无污染的茶叶,远比酿造质量参差不齐的黄酒可口。因此,他迅速将酒盏换成了茶杯,一片捧在手里慢品,一边继续歌舞。
虽然经历了五代十国长达八十年的乱世,宁州民间,却依旧留着几分盛唐遗韵。而此刻理学尚未兴起,文化也以兼容并蓄为主。因此,少女们的舞姿,既有中原的传统柔美,又带着一些西域传播过来的奔放,让人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
少女们的装扮,细看起来,也极为具观赏性。
粉裙乃是上下叠色套装,上半截颜色稍淡,恰好映衬出她们吹弹可破的脸庞。下半截颜色偏深,却高到小腹,与缠在腰间的绿纱一道,将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
粉裙的袖子又宽又长,舞动之际,让少女显得飘飘如仙。而粉裙的下摆,却只堪堪盖住小腿。
烛光闪烁,少女们白皙的皮肤和细嫩的玉足,以及套在脚踝上的金铃,交相辉映,无须任何动作,都令人怦然心动。
而当少女们身体开始伴着乐声旋转,身体就变得愈发动人。
裙摆则如花瓣一般飘然而起。长腿在粉色的裙摆和绿色的轻纱之间,宛若一根根清脆可口的莲藕。
脚踝上铃铛,也伴着音乐的节奏,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波接一波,勾魂夺魄。
“好——”
“好啊——!”
不知道是谁带头,高声喝彩。刹那间,掌声与夸赞声,响彻全楼。
“凝萃阁的贵客,打赏现钱两吊!”
“怡红阁的梁员外,打赏白藕大家雪花银锭一双,总计十两!”
“明珠阁——”
“归燕阁——”
不待夸赞声和喝彩声落下,龟奴们特有公鸭嗓,已经临近的几处包厢窗口,传了出来。
刹那间,韩青就明白那铺着红绸的托盘是什么东西了。原来,乃是接受客人打赏的专用器具。而打赏,显然也不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发明
早在宋代,就已经有之。
只不过,二十一世纪打赏,是通过虚拟的各种礼物。而在宋代,是真金白银!
带着几分凑热闹的心态,他将手摸向自己腰间的荷包。正琢磨着,到底打赏多少,才算合适。牡丹池内,乐声和脚铃声却戛然而止。
少女们齐齐敛衽行礼,结队退下。随即,一面半人高的大鼓和八面脸盆大的鼓,被小厮们快速抬入牡丹池内。
烛光跳跃,照得鼓身上的红漆,炽烈如火。
八个头扎红色丝带,赤裸着上身的绥德汉子,结伴跑入。先齐齐向四周做了个罗圈揖,又随即,每人抄起一双鼓槌,将鼓面用力敲响。
刹那间,一曲与先前风格截然相反的音乐,响彻整个酒楼,将所有人的心神,迅速从温柔乡中拉出,直面铁马冰河。
巨大的落差,让所有观众,呼吸都为之一停滞。紧跟着,喝彩声再度从各个包厢响起,宛若涌潮。
那绥德汉子,心神丝毫不为喝彩声所动,一个个神情肃穆,继续奋力敲鼓,将万马奔腾般的鼓声,一浪接一浪,送入人的耳朵。
“如何?不虚此行吧!我下午专程去请你,你还满脸不情不愿!”杨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举着酒盏来到了韩青身边,低声点评。
“我当时只是觉得路途遥远,来回多有不便!”韩青举起茶杯,笑着替自己辩解。”并且自己一事无成,有些羞见故人!”
“又来,又来,你就跟我装斯文吧!”杨旭跟他之间,已经找回了一些当年的熟络,撇了撇嘴,低声抗议。“我看你就是懒。”
“再懒,最后还不是被你拉了过来?”韩青翻了翻眼皮,笑着回应,“让一让,别挡着我观赏舞姿,在汴梁城内,可没见过有人将大鼓搬出来献艺!”
“你没听那吕老子说么,这边曾经是大唐腹心之地!”杨旭笑着侧开半个身子,将头扭向牡丹池,“梨园余韵未尽。”
这句话,又令韩青微微一愣。稍微转了几下心思,才意识到,杨旭用了唐玄宗大肆宠信梨园乐师典故。而吕老子,则是这个时代对老年长者特有的尊称。
“杨翊麾果然好眼光。接下来,正是当年梨园三大舞之首,破阵乐!”有人就是不禁念叨,杨旭这边话音未落,他嘴里的吕老子,从六品转运判官吕行延,已经端着茶盏走了过来。
这可是传说中的千古名曲,韩青立刻被勾起了观赏的兴致。而那吕行延,却不肯立刻转去招呼其他客人,捧着茶盏,絮絮叨叨介绍:“以前牡丹阁,可从来没人能跳得了此舞。而最近几天,阁主刚好从京兆府,请了莲花班前来献艺。”
“走穴啊,原来在宋朝就有了。”韩青心中悄悄嘀咕,同时对场中接下来的节目更为期待。
而那杨旭,眼睛却突然开始闪闪发亮,“莲花班?是长安城平康坊的那家莲花班么?号称白藕紫菱并蒂双莲的那个?不知白藕,紫菱、青莲和红莲四位大家,今晚会有几个登场?我在汴梁,早就听说过她们,只可惜以前没机会一睹芳容。”
很显然,即将登场的莲花班,非常有名。以至于杨旭这个汴梁浪子,说起其中四位台柱子,都熟悉得如数家珍。
“杨翊麾也听闻过白藕、紫菱和并蒂双莲并蒂?”吕行延身上,半点儿都没有前辈宿老模样,像忽然找到了知音一般,激动得眉毛和胡子一起微微颤抖,丝毫不顾,自己的年龄已过半百,“得知有汴梁来的贵客,今晚,她们四个都答应登场。刚才的采莲曲,领舞的便是白藕。接下来的破阵乐,掌鼓的是红莲大家。紫菱擅长琵琶,会择机为大伙献上独奏。今晚压轴的,应该是《霓裳羽衣曲》,届时,领舞者便是青莲!”
话音刚落,牡丹池中,鼓声的节奏忽然大变。中间还夹杂了一阵古筝和几声低沉的号角,令人不知不觉间,心中就涌起了几分肃穆和悲壮。
韩青没心思再听吕行延啰嗦,悄悄地将目光转向牡丹花状的舞池。只见两队身披战甲少女,手持亮闪闪的长矛和明晃晃的方盾,快步而入。踩着鼓点,汇拢在舞池中央,将队伍合二为一,摆出一个锐利的楔型。
说来也怪,长矛和方盾,与少女们娇小单弱的身材,看起来完全是两个极端。然而,在烛光的映衬下,竟然形成一种特别的视觉冲击,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心脏中就热血滚烫!
而少女身上的战甲,显然是专门订制的。大部分都为皮甲,涂成了粉红色,宛若桃花盛开。唯独前胸,上臂,大腿三处,却为纯银打造,上面带有复杂的花纹,随着身体起伏,反射出不同角度的烛光,璀璨闪烁。
“这,这不是亚马逊女战士造型么?只是打破了穿得越少,保护力越强的定律。用皮甲,代替了裸露在外边的身体而已。谁说宋人保守来着?”杨青看得两眼发直,嘀咕声差点就脱口而出。
正怀疑,是不是还有同样的穿越者提前到来,改变了历史。牡丹池中的少女们,已经列阵开始向前“冲锋”,一个个,身体伏仰,舒展,脚尖着地,单脚为轴快速旋转,盾牌和长矛,化作一道道海浪。
“她们穿的是特制的舞鞋!”杨青的眼睛更直,心中也涌起了一层层粉色涟漪。
那舞鞋,竟然是细长形,坡跟,顶端收拢成一个细尖儿。每只鞋子的左右,还分为青蓝两色。无论设计,还是颜色,放在二十一世纪,都丝毫不输于那些大厂潮牌!
“错到底!”记忆深处,及时地涌起一个颇为有趣的名字,让杨青愣了愣,迅速又恢复了心神。(注:错到底,宋代的潮鞋。宋代欢场女子缠足,是缠细,以便跳舞时方便。三寸小脚是后来的陋习。)
自己孤陋寡闻,小瞧古人了。
没有谁,比自己提前穿越,改变了大宋,而是大宋本身就如此。
军力孱弱,对上北方的辽国和西北的党项,十战九败。
然而,文化上却又无比的开放,无比的繁荣。
偷偷吐了下舌头,他扭头观望。发现大伙谁也没注意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才放下心来,继续观赏歌舞。
牡丹池中,烛光忽然变暗。鼓声消失不见,画角声也变得低沉而苍凉。少女们拖着长矛,半佝偻的身体,彼此搀扶,踉跄后退,俨然一幅征战受挫,铩羽而归模样。
黑暗追逐着她们,如影随形,宛若一头巨大的魔鬼,随时准备她们尽数吞噬。
一道黑红色的身影,忽然疾驰而至,刺破黑暗!三两个盘旋,就来到了两人高的巨鼓之下。
韩青愣了愣,定神细看,却发现,来的是一名长腿蜂腰的少女,全身上下,都被黑红色皮甲,包裹得严严实实,唯独五官和面颊,露在了盔甲之外。
比起其他跳舞的少女们,这个身穿玄甲的少女,身材明显要高出一个头。面孔算不得美艳,却别有一番清冷英俊韵味。
只见她,迅速抄起两只比自己手臂细不了多少的鼓槌,狠狠砸向巨大的鼓面,“咚,咚,咚咚,咚咚咚……”
刹那间,所有音乐全都停止,闷雷中的鼓声,成为全场唯一的节奏。
烛光慢慢变亮,跳舞的少女转动盾牌,像镜子般,将烛光全都反射向巨鼓。玄甲少女的身影,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影子落在鼓面上,宛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她开始随着鼓声,翩翩起舞。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琵琶声再起,银屏乍破,铁骑突出,号角声也再起,宛若狂风掠过树林,掠过高岗。
另外两队身披黑红色战甲的少女,列队而出。长矛如林,盾牌如墙。却很难将观众的目光,从鼓面处分走。
所有看客,几乎都一眼不眨地盯着击鼓少女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那个身影,已经通过自己的眼睛,走入了自己的灵魂深处。
火焰跳动,闪烁,化作一只凤凰。在鼓声中,以火浴羽,涅槃,重生。
风声萧瑟,琵琶铮铮,号角声宛若虎啸龙吟!
玄甲少女列阵而前,区区二十几道身影,却宛若千军万马。
盾牌反射的烛光,追随着她们的身影,前推,前推,不断前推。
黑暗在少女们的长矛和盾墙前,不断后退,后退,直到彻底破碎,一溃千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琵琶声,号角声,鼓声渐渐消失,击鼓的少女也停止了动作,对着“战场”,深深俯首。
断矛,碎盾满地。
很多伴舞的少女,都长卧不起,宛若花朵凋零。
但是,一面战旗,却在凋零的繁花间,骄傲地竖起,旗面飞舞,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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