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已至。
七年的时间拆成零碎的一个个时辰, 他仿佛已经等了一辈子那样漫长。
他经常会做一些不好的梦,但是几乎不会觉得害怕,因为他知道它们是假的。
可是唯有一次他觉得害怕, 是他梦见自己白发苍苍,坐在屋檐下和冰糖阿海一起看雪。
他并非是怕衰老,星君是不会老的,这是个多么虚假的梦。
但他莫名地想到如果他好好地活到了该白发苍苍的岁数,说明即熙也在这个世界上某处好好地活着, 一生无灾无忧并不需要他的庇佑。
他们两个人都活得很好,然而再也没有见过面, 甚至没有产生过任何联系, 结局是不可深究的缘浅。
在那个梦里,他第一次因为恐惧而落泪。
他恐惧这与她失去关联的漫长一生。
他虽然很擅长等待,但时常也会觉得,他或许再也等不到了。
但她终究归来,她说她爱他。
虽然只是不确定的机缘, 只是应时而变,也足够让人欢喜。
——她真的爱你吗?她真的懂得爱情吗?她只是太在乎你了, 知道你爱她便自以为对你的在乎就是爱。你其实不信她, 不是么?
心底里那个声音懒洋洋地嘲讽道。
这位老朋友总是看不得他开心, 当然也看不得他太伤心。
雎安淡淡地笑笑,其实除去那甚至令他动了杀意的嫉妒之外,他很能理解宁钦的不安。
或许是因为早知道自己生命短暂的原因,即熙永远活在当下,她的洒脱也意味着她把世上的这些事情看得很轻, 并随时做好了失去一切, 包括生命的准备。
意味着每个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人, 对她而言似乎都无需执着,无足轻重。她不会去仔细计划她的未来,所以没有人一定会被规划在她的未来里。
比起爱情,她拥有的更多是热情,浅显短暂而炽烈的热情。
即熙此时翻了个身,正好压在雎安的胳膊上,让他无法动弹。于是雎安尝试着抽了一下没有成功,便趴在床边,任她枕着他的胳膊入睡。
“我想要相信她。”雎安这么回答道,顿了顿,他说道:“至少此刻。”
第二天,崇山峻岭环抱的白帝城门前就出现了一主一仆——还有一只雪狼。
即熙到底还是没有真的让雎安穿那招摇的红衣,她给雎安换了一身稳重的墨蓝色斜纹的衣衫,如水墨丹青般俊逸,又帮他仔细地遮住了额头和眼睛上的星图。
白帝城人崇拜眼睛,顺带着就贬低盲者,认为失明是被神灵厌恶降罪,所以在白帝城里盲者只能做下等人的活计。
听到这个消息时雎安便主动提出入乡随俗,他便暂时扮作即熙的仆人。
此时即熙正咬着糖葫芦偏过头看着守门人,发间的金穗随之摇晃,她嘴里含着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道:“什么?狼是凶兽不能入城?谁告诉你它是狼了?”
即熙揉揉正坐在地上打哈欠的冰糖,笑道:“冰糖来叫两声。”
冰糖有些委屈地看了即熙一眼,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不情愿地“汪汪”两声。
这实在有损它的狼格。
即熙揉揉它的头。
学得真像,进城了奖励你肘子吃。
守门人弯腰惊讶地看着这只浑身银白的大……大狗,这怎么看也不像是狗,但是狼居然会这么乖顺?
见守门人有所松动,但还是不肯相信,即熙便让冰糖表演了一遍顶毽子,钻圈,甚至于算算数,这些都是她和冰糖平时玩的小游戏,当冰糖准确地在地上划拉出即熙让它算的数字之后,守门人的眼睛都直了。
“我家冰糖和普通的犬只可不一样,它可是天狗!”即熙拿出了她一本正经说瞎话的能力,煞有介事地说:“就像这白帝城的白帝尊上,人家是神仙下凡神通广大,那是天人。我的冰糖呢也是神仙下凡聪明非凡,所以是天狗。这白帝城的大门走过这么多凡人,想必拉低了大门的仙气儿,就需要我们家冰糖这样的天狗来撑撑场面。”
守门人被即熙这一番话绕糊涂了,他嘟囔着:“什么天狗……”
“难道你在别的地方,见过这么聪明的狗吗?”即熙说得理直气壮。
守门人愣了半天,摇摇头。
在即熙准备一鼓作气说服守门人时,却听见一个清脆婉转的女声传来。
“师兄?”
即熙转头看去,只见一位娇小美丽的蓝衣女子正惊讶地望着雎安,眼里满身惊喜。她二十多岁的年纪,背着行李站在城门边,也是要进城的人。
正在即熙努力思索这位眼熟的姑娘是谁时,雎安已经喊出了她的名字。
“想容?”
姑娘面色微红,点头道:“是的,我现在叫韩想容。”
听到这个名字即熙便想起来了,这是想容师姐。
想容师姐大她三岁,在她刚刚进星卿宫时,想容是有名的美人和才女。后来想容师姐得知生母亡故的消息,痛不欲生,深感无法断绝父母亲缘关系,无法作为天下人的星君,便自请退籍离宫了。
当时整个星卿宫都十分惋惜她的离去,她在当时是很有希望成为星君的。
没想到她的家乡居然是白帝城。
“小李,你认识她?”即熙把手放在雎安的肩膀上,装作惊讶地说道。
听见即熙叫雎安小李,想容愣了愣,继而意识到他们不想暴露身份。她转向守门人,递上自己的文牒:“孙大哥,这是我的文牒,这两位是我的朋友。”
显然守门人认识想容,便大手一挥:“你的文牒我还用看嘛,既然是想容的朋友啊,来来来,进来吧。”
借了韩想容的光,即熙和雎安便带着冰糖顺利地进入了这座白帝城,阿海早已飞进城中,见他们进来便飞到雎安肩膀上落下。
白帝城位于山谷之中,青山环绕碧水东流,依山而建许多吊脚小楼,风景秀丽。韩想容同他们一起在街上走着,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雎安,此时好不容易移到即熙脸上,好像终于想起来这里还有个陌生人似的。
“这位姑娘是?”她问雎安道。
即熙背着手微笑道:“我是苏寄汐。”
这显然已经是无人不晓的名字了,韩想容愣了愣,立刻就想要行礼:“原来是师母……”
“别别别,你已经离开星卿宫了,不必叫我师母。而且我现在假装的身份是个未婚的小姐,你就喊我苏小姐罢。”即熙拉住韩想容,制止了她的行礼。
顿了顿,她指指雎安:“你也别叫他师兄,一喊就暴露了。现如今他扮作我的仆人小李,你随意些。”
韩想容看看即熙,再看看雎安,有些艰难地说:“小……李大哥,我喊你李大哥罢。”
雎安笑着点点头。
韩想容说她如今同兄嫂一起生活,她兄长便是开客栈的,若是雎安和即熙没有定下住处,便可以随她一起在她兄长的客栈歇息几天。即熙和雎安来此处正需要和当地人打听消息,便欣然应允了。
韩想容在前面带路,雎安和即熙在后面跟着她。即熙眯着眼看着韩想容的背影,觉得不太欢喜。
她历来是最喜欢美人的,像是韩想容这般的美女,她见了通常是心情舒畅喜笑颜开,但不巧她刚刚想起来一桩事。
这位想容师姐,正是她见过的第一位向雎安表白情意的姑娘。
那还是她入星卿宫的第二年,雎安还是十七岁的少年,某天晚上她偷偷去宫里比屋檐还高的老梨树上摘梨吃,吃着吃着却看见旁边的屋顶上坐了两个人,借着月光她发现正是雎安和想容师姐。她叼着梨蹑手蹑脚地爬近,抱着树干偷听二人说话。
想容师姐在哭,泪珠一簌簌地从她的脸边滑落,让即熙想起文曲星君刚刚教过的“沧海月明珠有泪”,月光下的想容师姐仿佛真的泣泪成珠了。她说着她年幼时她母亲如何疼爱她,如今母亲死了她却不能去奔丧,也没有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师兄,亲缘在我心里分量太重了,我没法像你和柏清师兄那么无私,我不能成为一个好星君,辜负了星卿宫多年的教导。
想容师姐抽泣着说道。
雎安专注地看着想容师姐,眼神如广阔的海洋,即熙想她很少看雎安这么专注地看着一个人。他给想容师姐递上手帕,说道——别这么说,想容你并没有辜负什么,挂念家人不是错事。
——我们都很喜欢你,只是不舍得你离开罢了,并不是怪罪你。
想容师姐拿着雎安的手帕,她怔了怔,小心地握紧了那绣了一个“安”字的手帕,抬眼看向雎安。
——师兄,我已经自请退籍离宫,过两天就要走了,但我有件事情一直想要跟你说。
——我们一起长大……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你知道的罢?
雎安沉默地看着想容,想容咬着唇笑起来说:“没关系,你不用答复我。反正我也要走了,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就……想让你知道而已。”
说完起身抱住了雎安的肩膀,颤声道:“再见了,师兄。”
“以后多保重,想容。”雎安拍拍她的后背,这样说道。
当时的即熙对雎安了解还不深,还没有这世上谁都配不上雎安的觉悟,只是靠着梨树干叼着梨子远远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这是话本里才有的举世无双的一对璧人,般配极了。
想容师姐大概是唯一一位,她曾认可与雎安相配的人。
呔,谁让她那时候少不经事见识浅薄,他娘的竟然会产生这种错觉?
“你还记不记得,想容说过喜欢你,她抱你你都没有拒绝她,你是不是也喜欢过她的?”即熙靠近雎安,竖起手掌在嘴边,小声逼问道。
雎安挑挑眉毛,笑道:“你怎么知道她说喜欢我,还抱过我?”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老实交代!谁还没个过去,我很大度的。”即熙做出一副宽和大度的样子,却暗暗捏紧了他的手臂。
“嘶。”雎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即熙立刻松了手,有点着急:“手臂现在还痛吗?你怎么就让我枕着你胳膊睡了一夜呢,胳膊肯定会被我压麻啊,你把我叫醒嘛。而且你还趴在床边睡,着凉了怎么办?你就上榻跟我一起睡啊,我们都这个关系了,有什么好介意的……”
“小姐。”雎安抓住她的手腕,简单的两个字里却有些制止的意思。
即熙忽然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大,她慢慢转过脸去,便看见韩想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俩,显然关于雎安胳膊的那一番讨论,她是听见了。
即熙哈哈一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指着旁边的客栈说道:“想容姑娘,这就是你兄长的客栈?”
韩想容怔了怔,她看看客栈的匾额,像是堪堪反应过来似的,有点磕巴地说道:“是……是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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