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熙松开商白虞的衣襟, 直起身来低头看着他,她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 前半句话对了,我确实是来抓你的。但是后半句话错了,我也确实是你的戏迷。”
“至少你演的那出斗五魁,还是很不错的。”
商白虞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浑身瑟缩了一下, 却哭得更加厉害。
冰糖喊了两声,即熙点点头, 对雎安道:“冰糖说他把思薇关起来了, 带上商白虞,我们先去救思薇。”
雎安便押着颓丧的商白虞,几人走到庭院的莲花池前。即熙上下观察了一阵,对雎安说:“冰糖说有个地宫,在池水之下。”
雎安便扔了一道符咒, 池水自动分开两半,露出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池底。
即熙跳下去探了探, 起手画符触动池底的阵法, 她吸了一口气道:“这阵法古老得很, 还挺强,商老板,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罢?”
商白虞面色青白,怔忡了一阵,慢慢地走过去, 按他所知道的方式开启了阵法。
他原本就打算放巨门星君走的。
池底缓缓打开, 月光落在地下的石室里, 即熙蹲在池塘边缘低头看去,正对上思薇惊讶抬头的目光。狭窄石室里的思薇瘦了些,但是看起来还算安好,即熙于是笑嘻嘻地说道:“瞧我这傻妹妹,怎么掉洞里去了?还不麻溜地上来。”
“……”
思薇咬唇看着她,没有上来也没有说话。即熙琢磨着思薇不会还在生她的气吧,从翡兰到现在这都过了多久,她气性可真够大的。
即熙伸出手来,对她说:“好啦,姐姐来救你啦。”
姐姐来救你啦。
思薇怔了怔,眼眸微颤,她盯着即熙,看着月光从她的身后倾泻而下,光明灿烂,即熙换了一副容颜但还是总这样没心没肺地笑着。
——你看看你在乎的所有人,你的父亲、母亲、姐姐、师兄们还有贺忆城,他们每一个人都骗你、瞒你、诓你。
——姐姐来救你啦。
即熙偶尔会这样自称姐姐 ,虽然她知道她绝不会叫她姐姐。
即熙永远会这样向她伸出手,不管她们如何生气争吵,她也不会收回去。
思薇低下头,慢慢伸出手去有些生疏地握住即熙的手,借着即熙的力量被拉出地宫之外。
“贺忆城被魔主带走了,魔主似乎要对他不利,我们得赶紧去找他!”刚刚在地面上站稳,思薇就立即说道。
即熙连连应下,她转过头仔细打量着思薇,问道:“你可有受伤流血?”
“不曾。”
“咦,奇怪……”即熙回头看看雎安,再看看思薇:“雎安算出你有大凶血光之灾,如今看来却还安好,难道被困于地宫就算是此灾祸了?”
思薇有些意外,刚想说什么,就见白帝城上空突然天光大亮继而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煞气和血气,如漩涡般旋转着,摧枯拉朽地汇入白帝城中,如同狂风席卷下咆哮的无边海洋。
即熙率先反应过来,她怒火中烧道:“贺忆城他娘的在想什么!”
“是贺忆城?他在做什么?”思薇惊诧道。
“他丫的在召鬼!他明明保证过再也不会召鬼了!”
即熙立刻就往外冲,匆忙地解释道:“平时贺忆城若不去人气旺盛之地驱散游魂,身边三个月聚集的游魂就能产生恶鬼。倘若他有意召鬼不消半个时辰身边就能产生恶鬼,而且数量可达上百,凶猛食人!他大爷的又让我收拾烂摊子!”
两个时辰之前,当纸人被气愤的思薇挥剑斩断之后,贺忆城面前的纸人醒了过来。
贺忆城漫不经心地看着那纸人呆滞的眼里有了神采,嗤笑一声:“操纵这个纸人那个纸人,也不嫌累的慌。”
原本在地上打坐的道童站了起来,淡淡地说:“我刚刚去见了巨门星君。”
贺忆城目光沉下去。
“你说她看见你召鬼,该有多么震惊,多么厌恶,多么后悔保护你呢?一旦失去了她的祝符,你又会如何呢?”
贺忆城握紧了拳头,尽管努力挣扎,但还是被绑在架子上动弹不得。他冷笑一声道:“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会召鬼。你如今是打算拿思薇来威胁我?”
纸人却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子,摇摇头说:“要你自己召鬼才是,我不能总是坏人,而你们是被坏人胁迫的好人罢?你也是恶人,这本就是你自己曾经做出的选择,再来一次你还能骗得了自己吗?”
纸人拿着瓷瓶子一步步走进贺忆城,贺忆城警惕地看着纸人,他低声道:“对我用毒是没有用的。”
“这可不是毒,这是曼陀罗花汤,能让人迷失在幻觉和现实之间的好东西。”
贺忆城睁大了眼睛,纸人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把药灌进他的嘴里。贺忆城拼命挣扎,药洒了一多半,纸人看了他一眼,便挥挥手叫之前的下人进来,让他们抱进来数个坛子。
“幸好我多准备了些。”
贺忆城一边咳嗽一边对那些下人喊道:“他在利用你们!我若是召鬼你们都得死!”
那些人恍若未闻,围上来固定住贺忆城的头,坛口抵着他的嘴往他的喉咙里灌药,贺忆城只能徒劳地在绳索之间挣扎,手腕被脚腕被磨出鲜血淋漓的伤痕。
这些人已经被心魔蒙蔽了眼睛,对纸人言听计从,并不会相信贺忆城。
“不死之躯真好,便直接灌就行,不用担心呛死你。”纸人淡淡地说。
待下人们放开贺忆城的时候,他的嘴角已然磨破出血,拼命地咳嗽着,可是眼神已经涣散,迷茫地落在地面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纸人遣散了下人,从容不迫地走到贺忆城面前,在那低垂的头侧轻声说:“你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贺忆城愣了很久,然后无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
他的语气和眼神是天真的,可脸上身上都是血,红衣多处撕裂露出衣服下的伤口,如同在火焰中燃烧塌陷的画卷。
纸人的手贴上贺忆城的额头,他的手心画了咒文,光芒从指间和贺忆城的额头间散发出来。
“你在玉周。”
“……玉周?”
“你不记得了么?你的母亲去世,你伤心又迷茫,于是去找你的父亲——玉周城主。你久未谋面的父亲待你很好,可惜……”纸人凑近贺忆城的耳朵,低声道:“你同父异母的哥哥起了嫉恨之心,将你的父亲杀害,取而代之。”
贺忆城怔了怔,他流露出痛苦和愤恨的神色,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你想起来了吗?”
贺忆城慢慢地点点头。
“你的兄长太强了,你根本无法阻止更不能惩罚他,只能被他踩在脚下。就这么算了吗?让这个家伙春风得意,就这样夺走你最后的亲人吗?”
贺忆城仿佛跟着纸人的话语回到了记忆里的场景中,他的牙齿打颤,眼底逐渐发红。
纸人收回放在贺忆城额头上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蛊惑道:“所以你要怎么做,让他付出代价呢?”
贺忆城的嘴唇张了又闭,两个字就在嘴边,却又不愿意说出来,他艰难地说:“我……”
“嗯?”
“我……”
“说啊,继续说。”
“……召鬼。”贺忆城终于吐出这两个字,那些在他眼里盘踞的红色血丝居然慢慢开始发黑。
纸人满意地点点头,伸手解开贺忆城身上的枷锁:“戏台交给你了,去换身好衣服上台罢。做你想做的事情,让使你痛苦的人付出代价,其他都不用想。”
去让白帝城变成第二个玉周。
让恐惧、死亡和仇恨汇聚于此,成为我的力量。
即熙、雎安和思薇押着商白虞,用上隐身符离开储光殿的结界走入白帝城的街道中,浓重的阴煞气已经聚集起来,游魂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疯狂地相互吞噬,看样子不消片刻就将产生恶鬼。
“贺公子能控制住他召来的恶鬼么?”雎安感觉到不可阻挡的浓重的煞气,停下脚步问道。
“他大爷的要是能控制得住,我至于这么生气吗!”即熙气得直跺脚。
雎安皱起眉头。
“那我们必须此刻在城外设立结界,防止贺公子再召游魂,也阻止这里的恶鬼散出去,食人为祸。”
“你们先设结界,我去找贺忆城。”思薇面色焦急,说完就朝街道跑去。即熙在她身后呼喊道:“你一定要阻止他!阻止不了他,你一定要马上收回祝符!不然你会被他害死的!”
思薇摆摆手回应,却并没有回答。
即熙忧心忡忡地看着思薇的背影,雎安把手放在即熙肩上:“你先去找韩想容,请她立刻疏散百姓,让大家离开白帝城。然后你去城外做结界,你可以么?”
“可以。”即熙话音刚落,就见雎安长剑出鞘,回身将一只漆黑庞大的恶鬼拦腰斩断。
雎安提着剑回身,对她说:“注意安全。”
即熙看着城里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出现的恶鬼,明白雎安要留下来救人,便凝重地点点头:“你也是。”
此刻白帝城已经被浓浓的血气笼罩,月光惨白地照耀在这片小镇尸体横陈的街巷上,无数游魂如旷野之风呼啸而至,疯狂积聚互相吞噬,在须臾之间生出恶鬼。
原本早已安眠的百姓从睡梦中惊醒,慌忙地从家中奔出哭嚎逃跑。满城的恶鬼凄厉地嘶吼着扑向活人,噬咬其血肉,使其沦为他们的盘中餐,整座城如同人间地狱。
随着恶鬼撕碎第一个人的身体,思薇脖颈上的星图传来一阵激烈的刺痛,令她几乎不能行走。
她被这疼痛刺激得跪倒在地,跪倒在堆满尸体的长街中央,身边是奔走惊嚎的百姓们,她头痛欲裂,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如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令她无暇他顾。
祝符反噬,她给贺忆城的祝符正在强烈地反噬她,令她痛不欲生。
极度混乱中,她眼里看见一双染着血污的鞋踏过地上的尸体,从她身边走过。她抬起头看去,正是贺忆城。
那些游魂恶鬼围绕着他喧嚣震天,而他似乎一无所觉,慢慢地往前走着。
他穿着一身红衣,衣上绣着华丽的金色牡丹,雍容华贵。因为是红衣而分辨不出那深深浅浅的痕迹是水浸还是血染,血从他的手腕流下落在地上,一滴,两滴,连成红色的痕迹。
月光照亮他的脸时,她发觉他有一只眼睛已经不见眼白,完全变成了黑色。
便如他身边的恶鬼一般。
他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思薇最怕鬼,此刻全身打颤,却不能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她伸出手去攥着他的衣角,勉力喊道:“贺忆城!”
贺忆城的行动受阻,就回过头来看向她,眼里一片空旷,似乎并不认识她。
她想再喊他的名字却突然从脖子上的星图出传来钻心的疼痛,她捂着星图,感觉到湿热的液体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
贺忆城看着面前的姑娘,她睁大了眼睛痛呼出声,鲜血涌出顺着脖颈流进衣襟下看不见的地方,她好像想说什么甚至向他伸出了手,却目光渐渐涣散,手也落了下去。
贺忆城怔了怔,他尚且黑白分明的那只眼睛刹那变得清醒,手里的匕首咣当落在地上。他在思薇倒地之时抱住她,搂在怀里。
贺忆城捂着思薇血流不止的脖子,看着她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怎么回事……我……我做了什么……”他低低地重复着,惊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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