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9月份,最大的一个消息不外乎计氏集团即将赞助一场世界围棋比赛。
计氏是江城的著名企业,旗下行业包括房地产、电商、物流、餐饮等。这次比赛不设门槛,非专业棋手也可以报名参加,据说消息放出第一日,计氏集团就收到了三千份报名表。
之所以能调动起棋迷这么大的热情,主要是因为比赛的奖金高达一个亿!
秀时代从消息发布的当日就开始关注这件事情,还专门做了一系列报道,由于报名的人实在太多,非专业棋手需要先进行入围赛。
但凡是略懂围棋的记者都被派去了报道这个赛事。
程了负责做后期。
她一面快进着现场发回来的视频记录,一面数着零,然后抬起脑袋跟言晓感叹:“一亿后面有九个零啊!”
言晓也跟着感叹:“据说还有很多日本、韩国的棋迷报名呢,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过呢,来也是陪跑,你知道业余棋手和专业棋手的差距有多大?”
言晓手一挥,画了一条线:“比银河还宽。”
程了还有点儿迷惑:“不是世界围棋邀请赛吗,为什么只有中、日、韩三国参加?”
“嗨,”言晓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她,“你找个美国人问问,谁会下围棋?象棋倒还差不多。要说一衣带水,还是中、日、韩三国,文化都自一脉传承过去的。
“以前日本在围棋界独领风骚,中国棋手根本比不过,说起来,日本有个业余围棋大赛,中国每次都派专业棋手参加,次次拿大奖,把日本人的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了。后来是韩国领先,韩国人注重‘术’,日本围棋一下子衰落下去了,现在咱们中国也迎头赶上了。”
言晓冲程了挤挤眼睛:“没问问你们家那位,要不要参加‘计氏杯’?”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但他们是专业棋手,根本不用参加入围赛。入围赛的赛程漫长,没有三个月搞不完,等到决赛的时候,差不多要过年了。
棋院对这次比赛相当重视,年轻一代的棋手派出了盛景初、曹熹和、姚科、叶琛,中生代的派出了赵乾坤、谢长安,由蒋春来带队。
韩国那边据说也很重视,特意将他们国内的一场围棋比赛往后延期,赵延勋、金久、朴镇沅已经确认参加,为保险起见,甚至邀请了赵延勋的老师曹冼罗。
日本那边更是不得了,也不知道是为了一亿奖金使劲儿,还是为了一扫近年来日本围棋的颓势,派出了加藤清正、坂本真一等超一流高手。
日本最近还举办了一个围棋交流会,请中国棋手一起交流切磋。
因为没有邀请韩国棋手,韩媒已经连续发了很多想象力很丰富的新闻稿。
主旨内容就是,在围棋上面很不行的中国和日本,想了一个损招,两国联手,赛后不管中日两国哪国的棋手获胜,都会平分奖金。
程了把这则韩媒新闻的翻译版发给了正在日本交流的盛景初。
他晚上的时候才回复过来:
“不是这样的,这个交流会每年都会举行,今年韩国棋院拒绝了邀请。”
至于韩国棋院为什么会拒绝,据说是因为在全力研究盛景初的棋路,还把赵延勋输给盛景初的那盘棋拍下来挂到了棋院一楼的入口处,让大家铭记耻辱。
他接着问程了:“你在做什么?”
程了在做手工,那种自制的小发夹,她在淘宝买的各种工具,目前还在兴头上。
她的桌子上有120色的彩色铅笔,只画了一回画就放着落灰了;有橡皮章,还没刻出一个成品就丧失了兴趣;有手工皂,只做出来一块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的,被程意要去了,还有自制香薰的小瓶子。
杂七杂八的几乎堆了一桌子。
所幸与做发夹这个新宠还在热恋期。
她把书摊开,将发夹放在书上,给盛景初拍了一张发过去。
鲜艳的枚红色,上面粘了一枚小兔子。
盛景初欣赏了一下,给了一个简短的赞美:“不错。”
程了就知道是这样,她发了段语音过去。
“无偿传授你个技巧,好好记着啊。以后我再给你发什么求表扬的时候,你要这么说,是你自己做的吗?哇,真的难以置信,你一定是个天才!”
她的语气既夸张又肉麻,自己回放了一遍,觉得直起鸡皮疙瘩。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盛景初回复,程了有些奇怪:
“在练习吗?”
盛景初回复过来:
“刚看过的一本棋谱找不到了。”
程了又给他发语音过去,用鬼气森森的语调:
“据说呢,这叫鬼遮眼,有‘阿飘’从你身边经过的时候,看中了你手头上的东西,就拿过去玩一会儿,没关系的,他玩腻歪了就会还给你。我以前也经历过,有一次手机怎么找都找不到了,第二天在枕头底下看到了。”
吓唬完他,程了正打算接着修饰自己的发夹的时候,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把各个角落都翻了一遍,汗毛腾地竖起来了。
最后,她只能沮丧地发给盛景初:
“完了,我也被鬼遮眼了,发夹不见了。”
盛景初回过来:
“你看一下有没有夹在书里。”
程了翻了一下书,还真在里面夹着。
盛景初没见程了回复,问她:
“没找到吗?”
隔了好一会儿,程了才回过来:
“伤自尊了。”
他安慰她:
“偶尔犯个错误很正常。”
他还在表情包里找了一只萌萌的兔子发了过去。
程了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她几乎要拨电话过去。
天塌了,地陷了,盛景初忽然也会发表情了?
其实是盛景初总见程了发表情,摸索了一下,发现微信里面可以下载表情包,他挑着好玩的下载了几个,发现有了表情之后,可以省好多话。
一同出差的蒋春来给他发微信:
“景初啊,来我的房间一下。”
他就发一个点头的泡泡熊。
曹熹和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他就发一个摇头的起司猫。
小齐向他道歉:
“盛先生对不起,我忘记把你常看的那本书带过来了。”
他就发一个拿着砖头的长草颜团子。
大家都凌乱了,互相打电话通知:“盛景初的微信被盗了!”
在这段时间里,程了终于很艰难地转正了。
而试用期工资只能拿到百分之八十,她第一年入职,拿的本来就不多,再扣掉各种花销,基本上是月光。
转正后,忽然一下子多出来百分之二十的工资,程了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有钱人了。
她第一次拿实习工资的时候,给家中所有人都买了礼物,奶奶是一条电热毯,虽然当时天已经非常暖和了,奶奶还是很高兴,表示一定好好用。
爸爸的是个电动按摩仪,用了一次就“gameover”了,程了藏了起来,又买了个新的。放回去的时候发现居然还有一个,后来才知道是她老爹怕她上火,自己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程意的是一瓶SK-Ⅱ的神仙水,拿回家才发现买了个山寨货,不是SK-Ⅱ,而是SK-Ⅰ。
给三叔三婶的是一套床上四件套,洗完晾出去,颜色掉了一地,邻居还以为发生了凶杀案。
程诺的是一套《英汉大词典》,这个倒没什么问题,新华书店买的,正版塑封。可惜程诺连看都没看,就塞到书架里吃灰了。
程了决定用这百分之二十的工资给盛景初买点儿礼物,到商场转了一圈儿,才发现物价在她等待转正的过程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她高高兴兴出门去,憋憋屈屈回家来。
最后想了想,她决定用这笔钱,给盛景初买点儿好吃的。
程爸爸友情支持,他打听好了请客的日子,决定早点儿关门,帮程了做菜。
请客的地点在甜水巷程家,确定陪客的有程奶奶、程意、程爸爸、程三叔与程三婶。
程诺在学校补课,极力申请了几次,都被程三叔驳回了。
盛景初是下午五点的飞机,到程家怎么也得六点了。
在程了看来,这不过是请盛景初吃顿饭,但在盛景初看来,这是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访。
所以临去机场之前,盛景初特意请小齐帮他选好了礼物,甚至衣服都再三斟酌,黑的颜色有些压抑,灰的看着不够干净,白色的会不会不够喜庆?
小齐在服装搭配上面还是很有心得的,盛景初每次比赛的衣服都是他准备的,经常会有时尚杂志的编辑联系小齐,问他能不能把盛景初的照片登在杂志上。
棋院一有对外的活动,也都会让盛景初出席,因为形象好。
而盛景初参与主持的专业棋手考试,报名人数达到了历史之最。
在小齐看来,盛景初就是披个破麻袋片子出去,也是一种时尚。穿衣打扮这种事,说到底,关键是看脸。
十六岁的盛景初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就秒杀了所有选手,那一次亮相至今被围棋界津津乐道。
所以小齐实在不理解盛景初究竟纠结什么。
最终,小齐还是帮盛景初挑选了一件手工衬衫,搭配黑色西装。
周末程了不上班,她早早就准备上了,江城靠江,倒有许多河鲜,她在水产市场挑了最新鲜的,又买了菜,补充了各种佐料。
回去的时候,程了迎面碰上了徐爷爷。
平时徐爷爷都要乐呵呵地跟程了开玩笑:“小程了呀,什么时候嫁给我们家徐迟啊。”
今天徐爷爷照旧乐呵呵的,但是破天荒地没说让她嫁给徐迟的话,而是对她说:“小程了,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请徐爷爷喝酒呀。”
程了有瞬间的呆滞,她觉得大家的思维发散得确实都很快,比如才刚知道她恋爱,马上就想到了结婚的可能。
其实徐爷爷还算正常的,周奶奶才夸张,她盯着程了的肚子瞧了又瞧,热情地建议她:“二胎还是要早点儿生。”
程了喜欢做菜,但不喜欢准备的过程,洗菜、择菜、切菜,一整套流程下来就得小半天,她家老爹之前还说着要早点儿回来帮忙,眼见着都要五点了,还是不见人。
饭馆里周日的生意好些,程了估计爸爸是忙不开。
手机在衣兜里响起来,程了一看来电显示,正是她爸。
她赶紧问:“老爹,你在路上了吗?”
电话里的声音很陌生:“你是机主的女儿吗?你爸爸出车祸了,现在在江城医院抢救呢,快点儿过来吧!”
程了的脑袋顿时“嗡”的一下子,她连忙去问详情,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衣服也来不及换,她担心奶奶受不住,就先没说,在道边拦了一辆车,赶去了江城医院。
程爸爸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程了只见到了交警。
交警见她一直在抖,想等她冷静下来再说。
程了勉强按捺住恐惧,问他:“怎么回事?”
“痕迹检测还没出来,初步推断是交通肇事逃逸,伤者受伤比较重,我们送过来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意识。”
程了的手心几乎攥出了冷汗,她靠在墙壁上,一点儿一点儿滑下去,几乎坐在了地上。
“哦,还有,这是我们在事故现场找到的,是你父亲的吗?”
交警将一罐东西递给程了,程了看了看,是虾酱。
罐子外面用棉布套包着,所以没碎,只盖子被撞得瘪了一块。
她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程爸爸的虾酱做得好吃,整个甜水巷都出名。
他总说自己的虾酱有秘方,这个秘方连程了都瞒着,她仔细闻过好几次,没闻出特别的佐料来。
昨晚程了让她爸爸从店里带一罐虾酱回家,她想做道虾酱炖豆腐。
爸爸不乐意,说就剩下最后一罐了,做酱的这种虾只有春天有,再想做就只能等明年春天了,他的店全靠虾酱做招牌呢。
程了溜须了半个晚上,给他又是捶背又是倒茶的,末了,爸爸也没松口。
没想到,他还是拿来了。
程了抱着罐子坐到地上,下巴支在罐子上,脑袋一片空白。
她觉得好冷,冷得让她受不了,几乎一直在抖,不错眼地盯着抢救室的灯。
她什么都不敢想,又不敢不想,耳边轰轰地响着各种声音,让她想起小时候,她妈妈过世的时候。
有人说:“这孩子真可怜,这么小就没妈了。”
又有人说:“她爸爸肯定要再娶的,万一有了后妈,这孩子不得受气。”
她那时候其实什么都不懂,缩在墙角里,死死咬着袖口,想哭又不敢哭。
终于,灯灭了,程爸爸被推出来。
程了连滚带爬地冲上去,抬头去看大夫。
大夫安慰了她一句:“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是要恢复一段时间。”
她松了口气,去攥爸爸的手,她爸的手又肥又大,虎口处有长年拿菜刀磨出来的茧子。
爸爸就靠着这粗糙的茧子,一路供她上到大学。
盛景初下了飞机就到了甜水巷。
程家大门紧闭,他敲了半天门没有回音。
还是路过的邻居说:“家里的老二进医院了,一家人都赶过去了。”
盛景初有些急,又一时摸不准是谁:“和程了是什么关系?”
邻居说:“就是程了她爸。”
盛景初一路拨打程了的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他赶到江城医院的时候,正好碰到了赶来的徐迟。他俩对视一眼,没有交谈的兴致,乘电梯去了住院部。
程了就在病房门口守着,好在她爸爸没有生命危险,她先跟三叔通了电话,三叔没瞒住,程奶奶坚持要过来,连大伯和大伯母都赶过来了。
病人没醒,又不是探视时间,家属不让进,他们在病房门口守了一会儿,再三确定了没有危险,终于被程了劝走了。
医院里有护工,不需要家属照顾,可程了就是不想走,哪怕多看一眼也行,护士劝了半天,见她就是不听,让她隔着门看看。
程爸爸在靠窗户的床位,这个位置好,寂寞了还可以看看窗户外面的风景。
他一直睡着,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医生说还得几个小时才能清醒。
她扒着门框瞅了又瞅,人有点儿晕,一个趔趄,后面有人扶住了她。
她回头去看,发现是徐迟。
她转过身,问徐迟:“你怎么来了?”
这话说来就长了,今天是乔菲的生日,乔家请了许多人,他待得气闷,到花园里给爷爷打了个电话。
徐爷爷也是才听说,一直在唏嘘:“说是很凶险,这万一有个好歹的,程了怎么受得了。”
他于是立马赶了过来,还好,还好,程爸爸没事。
盛景初后到一步,其实是去问了住院部的大夫。程爸爸的腿撞得比较重,盛景初恰好认识骨科的专家。
他给这位专家打了个电话,老专家已经七十多岁了,是他的棋迷,人早就退休了,又被医院返聘回来,一周只出诊两次,接到盛景初的电话很高兴,说只要盛景初愿意跟他对弈一局,就给程爸爸看看片子。
盛景初到的时候,程了和徐迟正面对面站着。
两个人一齐保持着沉默。
末了,程了叹了口气说道:“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了。”
她一抬头,看到了盛景初。
她虚弱地笑笑,脸白得像一张纸:“你来了。”
徐迟怎么听都觉得不得劲,为什么盛景初是“你来了”,而自己就是“你怎么来了”呢,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完全变成外人了。
程了走过去,拉住盛景初的手:“累了吧?”
日本虽然不远,但从机场到这里,加起来怎么也要四个小时。
盛景初摇头:“其实还好。”
他想她一定经受了巨大的刺激,不是害怕,而是恐惧,在生离死别面前,人除了恐惧,没有太多的时间产生别的情绪。
痛苦、悲伤、懊恼,这些都是一段时间以后的反应,他经历的时候还小,但足以铭记终生。
他环住她的肩膀,紧紧地抱着她,她的脆弱他都知晓,他此刻能给她的,不过是一个拥抱。
她这才哭出来,像只离开了母亲怀抱的小兽。
先是细细的,终于尖厉起来。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她似乎得到了安慰,又似乎更加委屈,声音更大了一些,最终变成抽噎。
徐迟远远地看着,心里涌起一点儿悲哀与不甘,又勉强压抑住翻腾的情绪,见程了被护士叫走了,才走到盛景初面前。
“咱们谈谈。”
徐迟早就认识盛景初,由于亲戚关系太远,他也不清楚怎么称呼盛景初比较合适。
归国的庆祝晚宴上,他见他妈请了盛景初来的时候,其实很惊讶。
他还记得他妈在盛景初十六岁之时,提到“那个学棋的小孩儿”时的表情,外人看来是在同情,但以他对他母亲的了解,同情也是同情的,但更多的是同情他人之后的庆幸感。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盛景初一次,不过那时候的盛景初还不叫盛景初。
小小的盛景初穿着干净的衬衫,人有些倨傲,沉默而冷淡,有一双俯视众生的眼睛。
周围的人都夸这孩子长得好,他心里不服气,拿着新买的魔方向盛景初炫耀。
他记得当时盛景初问他:“你拼得上吗?”
他拼不上,来来回回折腾了几遍,脸涨得通红。
盛景初拿到手里,转了几个圈儿,就将魔方拼了回去。
他当时觉得很没面子,又干了一件更没面子的事情,哇哇大哭起来。
大人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是盛景初弄乱了他的魔方。
大人哪有不偏心自家小孩儿的,他妈私下跟一个婶婶说:“没爸妈的孩子就是缺少家教。”
他不知道盛景初听没听见,偷偷看着盛景初。
盛景初照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又将魔方拼回到了他递过来时的样子。
那一次见面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每次想起盛景初的时候都有一种自卑感。
后来听说盛景初去学棋了,他有些庆幸,两个人的人生轨迹终究不同,他聪明、家世又好,自有家里给铺就的锦绣前程。
早知道像盛景初这样的人,不管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一个,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盛景初会有如此惊人的成就,就算他在国外,也常在华人圈里听到这个名字。
“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程了。”站在住院部的活动区,徐迟告诉盛景初。
盛景初没有表示,只淡淡地说了声:“嗯。”
徐迟的声音顿时多了几分焦躁:“可是我喜欢没有用,我父母是不可能让我娶她的。”
“所以?”
“所以……”
其实他也不知道所以之后是什么?放手吗,和程了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他不甘心。
和家里抗争吗?他清楚地知道两家门第的差距,也明白,即便抗争胜利了,也会是程了不幸的开始。
“所以你想一面享受着程了的爱慕,一面接受着家里的安排?”盛景初的话说得不留情面,“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让我转告程了吗?对不起,我做不到。如果你有勇气亲自告诉她,让她再选择一次,那我多少对你还有一点点欣赏。”
徐迟被他激怒了:“如果你是我呢,如果你父母活着呢?我可知道当年你们盛家在杭州的商业圈也挺有名气的。”
他被自己说服了,没错,盛景初不过胜在没有父母没有家庭罢了。
盛景初淡然一笑:“如果我父母活着,如果盛家依旧煊赫,我还是我,能有什么不同?”
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尚且能获得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他父母在世,就算他父母反对,他完全有脱离家庭的底气。
盛景初最后看了他一眼:“徐迟,我不是你,也幸好不是你。”
再回到住院部,程了正在楼梯口张望,看到盛景初顿时松了口气。
“饿了吧?去吃饭。”
她好像又恢复了活力,眼睛还红得厉害,人却在笑,左颊的酒窝十分鲜明,像裹了蜜的大白兔奶糖。
盛景初问她:“你知道你最常跟我说哪句话吗?”
“哪句?”
她说过的话太多了,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最常说哪句。
“就是你刚才的那句,饿了吧?去吃饭。”
程了揉了揉脸:“唉,谁让我是个吃货呢。”
其实亲近的两个人,最常见的对话不过是些生活日常,永远离不开衣食住行。
她担心他吃得不好,因为除了吃,她也不太擅长别的。
她偶尔晚饭吃得早,半夜饿得难受的时候还会给盛景初发条微信问他饿不饿。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因为他每天睡得都很准时,但无一例外地都能立马回复她。
后来她跟小齐聊天才知道,盛景初把应用提醒的声音调到了最大。
她于是又担心他晚上睡得不好,晚上忍着不去问他,可自己饿的时候总会怕他也饿。
后来她熬了一大锅汤,分成好多份给他冻到冰箱里,告诉他饿的时候自己下一点儿面吃。
程了几个月大的时候得过一次肺炎。她妈妈在外面干活,觉得热了,回家就把她的衣服都脱了,她先是感冒,后来变成肺炎。
为了这件事,她妈妈一直很自责,说自己怎么能拿大人的冷暖去衡量孩子呢。
程了其实也觉得她妈妈有些关心过度了。
然而直到现在,她才忽然明白了她妈妈当年的心理,因为爱一个人,总会忍不住拿自己的感受去揣测别人,就像她饿了,总会担心盛景初饿了一样。
两人在医院附近的面馆随便点了两碗面。
一坐下,程了先喝了一口汤,咂咂嘴巴,觉得胡椒放得有点儿多。
好在一口热汤下肚,觉得暖和了不少,9月的晚上已经有了凉意。她从进了医院就开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点儿。
饭馆的客人并不多,吃饭的人也都满脸焦虑,看来都是病人家属。
“你知道在医院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程了夹去几根面条,“我小时候有人给我算命,说我八字不好,克父母,得把我远远送走才行。我妈妈肯定是不信的,结果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过世了。”
她的情绪有些低落:“后来我跟着我爸回到我奶奶家,第二年我爷爷又过世了,于是又有人说起了八字的事。好在这之后家里人都挺健康的。我其实不怎么信命,但是今天我守在手术室门口的时候,真的怕了。
“我大学的时候选修过一门星座课,老师没事的时候喜欢给大家算星盘,我一次都没算过,她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深,她说我算命不是为了让大家回避命运,而是用更积极的态度去接受命运。
“那时我就在想,有些事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吗?如果我小的时候我妈妈把我送走了,她是不是直到现在还能健康地活着?如果我没回到我奶奶家,我爷爷是不是就不会死?如果我真的被远远送走了,我爸爸今天是不是就不会出车祸?”
盛景初放下筷子。
“我父母过世之后,我被亲戚家收养过,当时也有人说,这孩子的命不好,亲生父母都克死了,亲戚先是不信,后来将信将疑,再后来家里发生一点点事都会怀疑到我身上,我就从这家到那家,又从那家到另一家。
“直到我六岁那年碰到了老师。
“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其实那时候我对围棋一无所知,只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说:‘他们都说我命不好,你不怕吗?’
“老师当时抱着我说:‘不要把自己的不幸归咎在别人身上,人活着就要有承担命运的决心和勇气,否则每个人都注定会死,为什么要多吃几十年的饭?’”
他看着程了的眼睛。
“了了,在人生走到一个转折点,或是生死关头,我们没办法选择和改变的时候,既然命运只能佑护到这里,我们只能去靠自己,再拼一拼,再挣一挣,再求一求,如果这样也没有用的话,那就只能接受,尽管这个过程要经历无数的痛苦。可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咬紧了牙坚持下去,因为你不知道,你爱的那个人走了,爱你的人会在什么时候来。”
他笑了笑:“你看我等了二十年,不是等到了你。”
程了的眼睛有点儿湿,她埋头吃了一口面条,吐了吐舌头:“辣,好辣,我都要辣哭了。”
盛景初无情地拆穿她:“你吃的是红烧牛肉面,一点儿辣椒都没放。”
程了又好气又好笑,吐了吐舌头:“其实呢,有时候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没必要揭穿的。”
他告诉她:“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掩藏情绪。”
程了撇撇嘴:“我哪儿还需要隐藏啊,就差写在脸上了,不行,我以后也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她刻意做了个严肃的表情,“你说我现在是什么情绪?”
“我不知道你刚才是什么情绪,但我知道你即将出现的情绪。”他伸手揩掉她嘴角的葱末,“尴尬吗?”
程了咬着下唇,吃吃一笑:“一点儿也不尴尬,是感动好嘛!”
回到医院,程爸爸已经醒了。
程了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程爸爸拍了拍她的手:“臭丫头,哭什么。”
交警做了个简单的笔录,可惜程爸爸提供的信息很有限,当时逆着光,他也没能看清车型,只记得好像是黑色的。
其中一个小个子交警反复看了盛景初好几次,跟同事低声交流了一会儿。
等到出了病房,小个子交警看向盛景初:“你是盛先生吧?”
盛景初问他们:“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小个子交警冲他笑了笑,“你还记得公交车失窃案吗?我们系统内部挺轰动的,经手的那个警察就是我的校友。你参加《全能挑战》那期我也看过,对你超强的观察力,我们都很佩服的,我们指导员还说呢,大家要都有这个观察力,好多案子早就破了。如果方便的话,你能不能跟我们去交警大队一趟,看能不能发现一些有用的信息。”
程了也很好奇,见爸爸的病情还算稳定,就陪着盛景初去了交警大队。
对于盛景初能帮忙这件事,程了心中觉得不太靠谱的。
他的记忆力是好,但前提是他看过刻意记过,他又没见过肇事车辆,能提供什么有效线索?
交警把现有的线索展示给盛景初。
先让他看了事故现场的照片,又把附近商店的监控给他看。民用监控的像素极低,只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飞驰过去,上了辅路,根本分辨不出车牌和车型。
盛景初借来纸笔,看过一遍视频,在纸上画一些痕迹,直到十几遍之后,他将纸上的痕迹补足。
“车牌反光,我只能确定有字母H。”
记录肇事车辆过去的视频虽然只有几秒,分割成一帧帧的画面,也有几十帧。
程了忽然想起之前《全能挑战》中,第二个选手挑战的就是通过视频片段找不同,盛景初或许是用这样的方法来观察的?
他向交警解释:“视频虽然短,但每一帧画面的噪点都有区别。将每帧画面的噪点叠加,就出现了一个H的轮廓。可惜前面的汉字和后面的字母由于反光太强烈,实在没办法确定。
“看司机驾车的路线很熟悉,应该是江城本地人,所以最前面的汉字很可能是江。至于车灯的碎片,大家都是专业人士,应该能分析出车型来,车身黑色,江H开头的牌照,应该可以缩小搜查的范围。”
众人将信将疑,程了知道大家还没全信。
人从不信到信,总需要一个缓冲的过程。程了和盛景初从交警大队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夜风有些凉,她缩了缩脖子。
盛景初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程了担心他感冒,推了推:“没关系的,我一点儿都不冷。”
他将衣服盖严一些:“我热。”
程了牵过他的手,试了下他掌心的温度。
他还骗她说热,明明掌心那么凉。
她问他:“人撒谎会变成小狗,那熊猫撒谎会变成什么?”
他摇头。
“是狗熊!”
上了车,程了冻得抽了抽鼻子,去翻手套箱里的纸巾,没想到居然翻出来几只纸鹤,折角处十分利落,每一只鹤嘴的长度好像都经过测量一样,排列在一起分毫不差。
对细节把控得这么严格,不用说,应该是盛景初叠的。
她把纸鹤放回去,笑他:“没想到你还有这个爱好。”
专业棋手的压低都很大,曹熹和减压的方式是打麻将,加藤清正减压的方式是喝酒,盛景初的减压方式就是折纸鹤。
十六岁参加天元围棋赛之前,他折过八只。
十九岁参加中日韩三国围棋邀请赛之前,他折过五只。
近几年他其实已经很少折了,可是从程家出来,小齐载着他去医院的路上,程了的电话打不通,车又堵得厉害,急躁、焦虑,他的情绪第一次失控。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才再一次折起了纸鹤。
他数了数,九只,居然比他参加天元围棋赛前折的还要多。
交警先就江H的车牌号进行了调查,很快发现了有用的线索。
第二天一大早程了就接到了交警队的电话:“案子破了,肇事者我们已经抓到了。”
隔天,程爸爸又做了腿部手术,手术很成功,不过总要休息几个月才能完全复原。
这事给程爸爸造成了极大的打击,作为一个厨师,不能够掌勺,这种寂寞简直是致命的。
他也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到了传承衣钵的年纪,唯一的闺女根本不想继承自己的事业,周围几个年轻小伙的资质也乏善可陈。
他干脆在微博上发起了征收徒弟的广告,还真有几个小伙子来应征。他天天忙着“海选”“晋级”的事,心情倒好了不少。
谁也没想到,盛景初帮助交警队破案的消息被传了出去,并且越传越神,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一时间简直要把他捧成当代的福尔摩斯。
程了念着报道直笑,顺手推了推正在研究棋谱的盛景初。
“喂,福尔摩斯!”
盛景初扭头看她:“我要是福尔摩斯的话,一定要选你做搭档的。”
程了大为得意:“怎么样,承认我是华生了?”
他摇头,比了个“汪汪”的动作:“你是警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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