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这话没经过大脑,仅仅是一种冲动,但她确实,还是说出口了。
众目睽睽之下。
蓬莱岛与世隔绝,护山大阵上,闪烁着亿万点繁杂玄奥的灵印,像是闪烁的星星,一个光点落下去,另一个又跃上来顶替了它的位置,才下过雨,夜里山风拂面,清朗又和煦,带着一些不知名的山花味道。
和人间四月的情形差不多。
余瑶不在意其他人的疑惑,不解,她抬眸,定定地望着顾昀析的侧脸,细看之下,宛若神颜,每一根线条都写着清冷和不近人情。
余瑶心里那一股冲动,就像才冒出水的泡沫,在黑暗中,叭的一声,漏了气。
她手指很白,每一根都像是上好的玉瓷,但捏着又不是那种坚硬冰凉的手感,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小小的,细细的,带着淡淡的惑人的莲香。
余瑶眉目一弯,有些不满地呢喃:“选了帝子妃,鲲鹏洞里的东西,就得三人平分了。”
说到这个,尤延突然凑了上来,他憋了好久的想法,这一刻终于提了出来:“阿姐,等此间事了,帝子妃大选结束,你就跟我去邺都吧,我那里也建了宫殿,有好多洞天福地,你随便挑,还有灵宝,看上哪样都是你的。”
琴灵也走上前,绑得高高的马尾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她有些不满地拂开了尤延的手,道:“我和瑶瑶都说好了,她先去魔域陪我。”
尤延退而求其次:“那从魔域回来,就直接去我那吧,阿姐放心,我那什么东西都有,你人过来就可以了。”
余瑶很感动,一时之间,尴尬的气氛得到了缓解,她悄然动了动手指,想将手抽回来。
没能成功。
“先打赢了九重天再说吧。”
余瑶头突突地疼,声音闷闷的,情绪不高。
顾昀析侧首,清冷如皎月的目光在琴灵和尤延的身上转了转,又落回到余瑶的身上,情绪很不高的样子,他问:“你要去哪?”
余瑶长得并不矮,但与顾昀析站着,就显得娇小玲珑,她另一只手腕上,还搭着一件金光闪闪的袈裟,她的眼瞳里也跟着缀上了星星点点碎金。
好看,喜欢。
顾昀析又忍不住下意识地捏了捏她的指骨,像是在催促她回答。
“哪都没想去。”
余瑶回。
护山大阵外面那么多人看着,乌压压的一片,看不到头,左边魔气升腾,右边妖气肆意,领头站着十几位魔将妖君,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那么多妖兵魔军,要都挤进来,那肯定是挤不下的。
扶桑开了护山大阵,让披着森寒盔甲的十几个进了来。
余瑶一眼扫过去,熟面孔有不少,魔将大多她不认识,但妖君里,熟面孔不少。
最熟悉的一个,是洛河。
顾昀析在妖界的声望旁人想象不出,她却清楚地知道,洛河在崇尚蛮力的妖族,以笑面虎闻名,又成功地混到了顾昀析跟前,每次跑腿传旨的活,都是他在干。
那十几个人一身的杀气,进来了也不大声说话,大多沉默着朝他们抱拳见了个礼,就兀自站成一排,脊背挺得笔直。
后面是他们带领的士兵,他们即将要奔赴战场,面对以精悍出名的天兵天降,福祸凶吉,是生是死,全都不好说。
六界之乱,将从他们挥动武器的那一刻开始。
余瑶才将金光闪闪的袈裟收到空间戒中,顾昀析就不轻不重地道:“拿出来,穿在身上。”
余瑶现在有点小情绪,她瞥了顾昀析一眼,然后噔噔地跑到蒲叶身边,把那袈裟取出来,往身上一套,长度刚好到她脚裸,又宽又大,像是一个金色的布袋子,衬得她脸只有巴掌大,又白皙又精致。
顾昀析下意识皱眉,薄唇微动,卷着些薄怒:“余瑶,过来。”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蒲叶一听,一手将余瑶拉到身后,开始护犊子:“你做什么摆着个脸吓人,瑶瑶是给你这么吓的么,她还小,有什么话能不能好好说……”
“蒲叶。”
顾昀析掀了掀眼皮,目光像是钉子一样钉在了蒲叶拉着余瑶的那只手上,“我话不说第二遍。”
他这么一出声,蒲叶就有点发怵了。
什么情况,连他都凶上了。
那小瑶瑶平时跟在他身边,日子得多艰难。
余瑶对上顾昀析那双蓦然燃烧起火炎的眼眸,瞳孔微缩,她当即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走到他跟前,拧着眉头问:“是心魔又犯了吗?”
顾昀析看了她两眼,纯黑的瞳孔中,燃烧着两朵袅袅婷婷的黑莲,而这时候,一旁的数十位魔将妖君们额间暴起的青筋才跟着慢慢地消了下去,那种被扼住脖颈的窒息感,真实得可怕。
这位帝子,修为居然恐怖到了这种程度。
“怎么变了?”
余瑶诧异,仔细地观察着顾昀析眼瞳中的黑莲,发现确实是颜色变了,形状也变了。
原来是两簇小小的火炎,现在是火焰筑成的黑莲,精致,美丽,带着深沉的威压和无与伦比的力量,缓缓盘旋,流转。
“余瑶。”
顾昀析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还是有些躁:“闹什么脾气?”
“没有闹脾气。”
余瑶很快地否定了,她道:“我只是在想,九重天和十三重天开战,天道会不会插手。”
另外几个都沉默了下来。
应该是会的。
外人的感知远没有他们敏锐,所以天君认为,率军攻打十三重天,利用大杀器将他们全部杀死,神位便成了兜中之物了,这样大肆的开战,会引来什么后果,他们好像全部都疯了一样,一个都没去考虑。
又或者,考虑了,觉得不足为惧。
那么,就打呗。
他们也不怕。
等顾昀析眼底的火莲慢慢地熄了,他才哑着声音回答她上一个问题:“因为你的血。”
余瑶懂了。
他喝了她的血,她是黑莲,所以他眼中也现出黑莲的形状来。
顾昀析又捏上了她的手指,周身的戾气缓缓退却,他一根一根地捏,漫不经心地把玩,雅淡的莲香冲散了脑袋里宛若锥刺的剧痛,他突然直起身,身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内,从侧面看,就像是他伸手抱住了余瑶。
他有些躁,还在为余瑶躲到别人身边披袈裟的事恼火,想了想,声音有些沙沙的哑:“你不喜欢,就不选了,不是什么大事,别闹脾气。”
顾昀析手指尖点着额心处,皱眉,道:“闹得头疼。”
余瑶愣了愣,眼睛弯成两轮小月亮,她咬着气音,凑到顾昀析的耳边,捻线成音,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愉悦:“好,那你不选帝子妃,我也不找道侣,就和以前一样。”
清甜的莲香拂面,顾昀析捏她手指的动作微顿,眼里汹涌的晦色沉沉的蒙了一层雾霭,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破狱而出。
真奇怪。
安抚完顾昀析,余瑶心情不错,她跑去和洛河聊了两句,又跑到夏昆跟前,后者见了她,也抱了个拳,声音柔和:“小神女。”
其他几个是知道她的情劫的。
也知道夏昆这号人。
凌洵正在和蒲叶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见此情形,手指点了点他们两个,道:“喏,天道牵的红线。”
蒲叶顿时警觉:“怎么回事?”
凌洵三言两语将整个事情扯了一遍,然后蒲叶就走了,他上上下下将夏昆打量了个遍,然后板着脸对余瑶道:“瑶瑶,你现在还小,不能将心思放在男女之情上,云烨的事,还没有得到教训?”
提起那个名字,余瑶就要皱眉,她道:“好好的提他干什么?
况且,我本来就没想结道侣啊。”
蒲叶狐疑地看了她两眼,这才将提着的心放下。
月色下,夏昆脸上的笑容依旧清淡,少年骄傲又温和,也并没有生出任何不满。
小神女是整个十三重天的明珠。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想捧回龙宫,哪有这么好的事?
而且,小神女刚经历了云烨的事,心里肯定对此有阴影,天道赐下这段缘,他已是感激不尽,怎么能够再步步紧逼,奢求更多。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古人的话,一定有它的道理。
——
九重天倾巢出动,六十万天兵横陈,冲天而起的杀气将云层铰碎,七色的祥光化为如墨一般的纯黑,他们飞快赶往十三重天的西南边门,所到之处,闪电蹿出,蛟龙随行,声势浩大。
天君褪下了天子冠和冕旒,换上了许多万年未曾上身的战袍,他生了一张肃正威严的脸庞,更因为身份地位,发号施令都带着高高在上的沉冷意味,蛟龙载着他飞在众军之首。
他心里沉甸甸的。
哪怕抽了阎池的力量,他也还是很担心。
本来就不是什么万无一失的事,天族的计划,也不该被推得这么前。
都是因为云烨。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若不是惦念着锦鲤族的那个惊天大好处,他又怎会花大代价,为他重铸肉身?
再看一眼跟在云存后面,出门游玩一样自得其乐的老四和老五,天君眼皮子跳了跳。
血脉摆在那,不成器就是不成器。
好在,他们天族的嫡天孙,是万年不出的天纵之才。
“浔儿。”
天君喊了一声,朝云浔招手。
云浔抿了抿嘴角,纵马追了上去。
“天君。”
他在马上抱了下拳。
“等会可有想对上的人?”
天君了解他的武痴性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我听说蒲叶也回了十三重天。”
蒲叶,仅次于顾昀析的危险人物。
天君想交给云浔阻拦。
只要,只要他腾出手,将顾昀析重伤,那么,剩下的几个,费些功夫制伏,不会是十分困难的事。
但前提是,在这之前,拖住其他的人,务必让顾昀析独身一人。
云浔眸光闪烁一下,实话实说:“现在,是由十三重天的人挑我们。”
他回了天族后,并不管什么事,就今天大军出征时,懒懒散散跟着来凑个数,并没有去凌霄殿听天君一套接一套的洗脑言辞。
自然,有些计划,天君和云存,也都没有跟他说。
“战场上对上,我挑琴灵。”
云浔眸色如墨,沉沉道。
天君不满地皱眉:“琴灵虽然有些本事,但不是你的对手。”
“浔儿,你是来帮忙的。”
不是去捣乱和看戏的。
天君看着云浔那满不在意的神色,险些就把这话说了出来。
“琴灵是上古不死鸟之身,配你,倒是契合,你若实在对她念念不忘,待战后,或可留她一命,待着你身边服侍。”
天君神色有所缓和。
云浔突然想骂几句脏话。
他真的很想问,这群人到底哪里的底气和自信说这样的话啊。
脑子都不在了吗?
当对面全是菜瓜,一切就碎吗?
等会对上,一个余瑶就能让他们够呛。
云浔实在有些崩溃,他甚至很想问问天君。
万年前,顾昀析封魔的时候,左手执着一柄黑莲,右手上霄剑轻飘飘斩下,你知道那一剑的威力,有多大嘛?
但是云浔没说,他捏了捏鼻梁骨,眼尾一挑,略带看戏的玩味,突然好像每根骨头都带上懒意,“好啊,如果每人一上来就挑了我做对手的话,我就去堵蒲叶。”
说完,他就慢慢悠悠骑着蛟马,回了自己的位置。
云存不知道他和天君说了什么,但也有意缓和父子间的关系,他侧首,摘下脸上的仙金罩面,道:“浔儿,等大战结束,父君和你一起去凤族,把你母妃接回来。”
这是在看云浔的面子上,做出的让步。
“不必。”
云浔对他,从来都是冷淡又不客气,“我母妃早就坐不惯天族太子妃的位子了,她在凤族,比待在天族,不知好了多少。”
都说,儿子是偏向娘的。
云存一阵挫败。
这次的伐神之战,天族少了个左膀右臂,就是凤族。
云浔的母妃,是凤族的少族长,身份地位,血脉强度,比现任的天后还要厉害。
为此,天君动了大气,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就差没直接绑了他,去凤族赔罪了。
他怎么就把夫妻关系,父子关系,弄得僵到了这种程度。
云浔不再去管他。
这样滥情而肮脏的血,他身体里也时时刻刻地流淌着。
他自己都嫌弃。
却又没有办法剔除。
他又怎么能,怎么可以,用这样滥到了骨子里的身体,去爱一个神女。
那是一种亵渎。
若是真的在一起后,他见一个爱一个,见一个藏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接受。
那是琴灵啊。
他不舍得,真不舍得。
最开始时有多爱,后面闹的时候,就有多嘲讽。
当初,云存和婉清,这两个名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代表着恩爱,代表着忠贞,代表着从一而终的宠爱。
然后,他多了很多的弟弟妹妹。
每一个,都不是他母妃生的。
每一个,都养在了他母妃名下。
多么恶心,多么膈应。
他母妃,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也曾哭过,也曾闹过。
可是云存那时候,已经看不见了。
他喜欢琴灵,不在一起,是最后的克制和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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