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历克斯无法看到的地方,伊尔妲与艿哈莱正在注视着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艿哈莱问道:“一个好人?一个恶人?一个傲慢的人?一个悲伤的人?”她转向伊尔妲:“他是否有一半属于精灵?”她若有所思:“你们一起来到玛罗吉,他对女性十分尊重与爱护,他容貌俊美,举止优雅,力量强大……”
“不,他不是。”伊尔妲知道艿哈莱为什么会这么问,大灾变后,几乎覆灭的林岛重新与密林相融合,精灵们依然保持着成年后游历的传统,不过比起大灾变前,半精灵反而更少了——有精灵们逐渐退出这个位面的原因,也有密林之王接受了友人的建议,在幼小的精灵还未开始第一次游历的时候,在成年精灵的监督下,循序渐进地接触与了解外界的冷酷与邪恶——这会让他们感到不适,厌恶与畏惧密林之外的地方,但也让他们在游历中避开柔情与谎言设下的陷阱,比起大灾变前的精灵,他们是幸运的。
现在灰岭仍然愿意接受半精灵,但半精灵中很少会有生性乐观开朗的,他们总是容易陷入无法挣脱的怪圈,在人类与精灵之间无所适从,如埃戴尔那或是克瑞玛尔这样的悲剧或许不再有,但如艿哈莱这样的人也会猜测如亚历克斯这样阴郁敏感的人可能是个半精灵……就可以知道半精灵仍旧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
“他似乎有着很多秘密,”艿哈莱说:“我只在一些背负着沉重责任的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无法抹去的厌倦,过度的疲劳让他失去对将来的希望与追求,但与此同时,他心中充满了不甘——就像是一个从哀悼荒原逃走的灵魂,他对生存毫无兴趣,又不愿意陷入长久的睡眠。”
“我不知道他之前是个怎样的人,”伊尔妲说:“不过你说的挺对,他就是个不高兴。”她朝艿哈莱笑了笑,就背着手走向庭院,在月光下,精灵的秀发犹如流动的溪水,双足好似从密林中走出的小路,她和亚历克斯说了一些什么,亚历克斯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身去,伊尔妲继续说着,但没有继续靠近,黑发的吟游诗人也没有走开。
“这个场景可真是有些难看。”艿哈莱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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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斯没有如在玛罗吉时一般立即动身离开,他试着“随身携带”了拉曼妥思的子嗣一阵子,人们看到了,先是惊诧,而后不免露出轻蔑或是会意的微笑,区别在于他们是阿克的居民还是来自于克瑞法的士兵,在阿克男性如果做女性的事情会被视作自甘堕落,但在克瑞法,男性们身边出现一个或是更多个孩子并不会令人奇怪——克瑞法的女性一样会在军队与政府中占据重要的位置,所以父亲们一样会承担起教养孩子的责任。
克瑞法的军队是在施法者们传送至阿克后的第十五天抵达的,之前如果说还有邻近城邦的使者来拜访白银议员,希望能够在尘埃落定之前谋取利益甚至用道德与神祇逼迫她舍弃手中的果实的话,克瑞法的军队接管了这里之后,他们就纷纷离开了,正如白银议员所说,在克瑞法这座庞然大物保持缄默的时候,梁上小丑总是跳得很欢乐——他们会找出数之不尽的理由来证明克瑞法已经衰弱了,随时可能四分五裂,更不可能将利爪獠牙伸向外界,他们甚至会幻想自己能够在克瑞法“死去”之后瓜分祂的血肉。
可惜的是,当克瑞法真正动起来的时候,没有一个城邦与国家敢做出对抗它的姿态。
也许在床幔后的耳鬓厮磨间他们还会不断重复自己的谎言,但民众是有眼睛和耳朵的。阿克曾经的顶层人物以往还怀抱着几分侥幸,但自从他们一封封的信,一个个使者,一车车金银就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头,无论扔到什么地方都没能得到回音后,他们也就乖顺了下来,和他们蔑视的,会在强权与暴力下屈服的女性没什么两样。
白银议员向他们索要侍女,不是奴隶,是他们的母亲、妻子、姐妹或是女儿,上百个衣着精美的女性不安地聚集在庭院里,也就是那些曾经只允许男性们走动说话的地方,她们各个皮肤白得发光,薄得像纸,拼命地将自己的面孔藏在头巾下。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后,亚历克斯偶尔可以从窗口看见从阴影里伸出的双手,或是一只脚,她们掩藏在头巾下的面孔露出了惬意的神情,也会鼓胀着胸膛深深地吸入清新的空气。
艿哈莱也没有马上返回玛罗吉,她不但没有回去,还留在了阿克——阿芙拉的神殿需要进行清理与重修。亚希尔曾经幻想着取代阿芙拉,以弗罗的名义偷取神祇的力量,所以如阿芙拉这样,必须由女性担任牧师,也允许女性随时献祭与祈祷的神殿就被他有意荒废了,人们若要成婚,要向他缴纳不菲的费用,求取所谓的祝福。
阿克都城中的阿芙拉牧师倒是没有受害,也许亚希尔也担心,在他确认可以取代阿芙拉之前,处死她的牧师会引来女神的注视,他的谋划就要落空,也会招来严厉的惩罚,去到哀悼荒原之后,还会被作为渎神者被钉在死亡之城的墙上——她们被发配到一个偏僻的村庄里,明面上是要求她们在这里建起一座属于阿芙拉的神殿,但她们都知道这是借口,那里的村民们依然只向大地女神献祭(这位女神一样有婚姻与生育的神职),她们就算耗尽了神力与生命都未必能完成这个任务。
现在她们都可以回来了,只是要重新在阿克的人们心里与眼中建立起阿芙拉的神殿依然是份艰苦的工作,尤其这里的主任牧师死亡的非常突然,其余的牧师也在亚希尔的威胁下变得懦弱无用。艿哈莱要留在这里,用她的力量威慑住那些敢于玷污女神荣光的渎神者,好让阿芙拉的牧师们再一次得回属于她们的光荣与傲慢——她借着白银议员的权力,要求这里的民众重新在阿芙拉的圣像前成婚,献祭,发下誓言,他们的妻女也因此获得受到阿芙拉庇护的权力。
“我还以为还要等待一段时间呢。”艿哈莱说,没想到就在她们在打开殿门的第二天深夜,就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跑进来抱着阿芙拉圣像的脚不放,她的儿子追了过来,只差一步就要踏上神殿的台阶:“……我给了他一锤,”艿哈莱说:“他飞了出去,我想他之后的几十年里大概只能喝汤过活了。”
亚历克斯低下头算了算,亚希尔成为城主之前,阿克虽然受到瑞芬的影响,女性的地位却也和玛罗吉相差无几,至少在老城主的长子,亚希尔的兄长死去的时候,这里依然允许单身女性游侠自由出入行走。长子的死亡让老城主的性情变得更加偏激狭隘,他将自己的愤怒与恐惧倾泻在次子身上,让亚希尔的性情完全地扭曲了,在他即位后,阿克的女性地位才开始急骤地下降。
所以,如果年龄超过了四十岁,这里的女性可能依然还会记得那些她们依旧拥有着几分自由的好时光。
“据说他还在神殿外向你祈求和献祭,希望你能把他的母亲还给他。”伊尔妲说,一边认认真真地搅拌着一杯蜂蜜草药酒。
“我想他一定十分困惑,”艿哈莱说:“因为他的母亲并没有受到任何苛待,对那个男人来说,他的母亲待在仅次于他的房间里,有吃的,有喝的,他不强求她每天纺织或是进厨房,就算有,也不用做太过劳累的活计——他还有妻子和好几个女儿哪。”
伊尔妲听了,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那么有人要求你释放那个妇人吗?”
“嗯,他们竭力向我证明那位妇人受到了很好的照顾,但问题就在这里,”艿哈莱托着下颌说道:“如果说她被殴打,被强迫出卖自己,或是忍饥挨饿,又或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威胁,才冒着被处死的危险跑到圣像下祈求庇护,那不奇怪,可正因为什么都没有,她却不顾一切地逃到我这里来,舍弃了前四十年的所有,包括吃着她的血肉长大的儿子……这才令人毛骨悚然呢。”
“她现在怎么样了?”亚历克斯问道。
“像一个人那样地活着。”艿哈莱道。
“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亚历克斯说:“你要做好准备,不但对这里的男性,也对这里的女性,有为了尊严和自由宁愿舍弃生命的,也会有与她们完全相反的人,她们或许会比她们的父亲、儿子与丈夫更憎恨你们,也许是因为我们让她们失去了平静的生活,也许是因为我们让后者受到了伤害甚至死亡。”
艿哈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个好人。”她说,然后果不其然地看着亚历克斯浑身僵硬起来,她哈哈大笑:“哦,真有意思,”她说:“你对辱骂与攻击毫不在意,却畏惧旁人的善意。”
“因为那是一个错误的说法。”亚历克斯说,一边将试着从膝盖上站起来的孩子按下去,虽然这是一个危险与强大的神祇子嗣,亚历克斯的态度却似乎始终没有变过,而拉曼妥思的子嗣也从来没有对他的僭越愤怒过,艿哈莱露出了嫉妒的眼神:“如果祂能对我像是对你那样好,我就根本不用担心了。”
“你是阿芙拉的牧师,”亚历克斯问:“可以如此随意地接受另一个神祇子嗣的恩惠吗?”
“阿芙拉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神祇,”艿哈莱说:“而且你应当知道她的神职中有生育一项。更何况,我留下祂也是为了更好地侍奉我神。”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应当被归纳在“野心”一栏的光芒,如果说主任牧师必然是最虔诚并且受其侍奉追随的神祇青睐的信徒,那么阿芙拉只怕也不是那种性情温和的神祇。
“只是你要带着祂走吗?”艿哈莱接过伊尔妲递来的蜂蜜酒,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嗯,”亚历克斯说:“之后我的行程可能会更加危险,带着祂可以给我一些帮助。”
“这样说好吗?”艿哈莱假装惊愕地问道:“不说祂具有着怎样的力量,从外表上看,祂还是个婴孩。”
“有种人总是能活得非常长久,”亚历克斯说:“你知道是那种人吗?”他没有等艿哈莱回答:“我不会管别人的事情,别人也最好别来管我。”他是萨利埃里的幺子,能够约束他的东西绝对不包括道德绑架——“而且我并不是没有给过祂机会。”他握着婴孩的手臂把祂举起来:“我把祂留给了你,艿哈莱,是你没能抓住祂。”
“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他又对孩子说道,“但既然你对我有所求,你就不能毫无作为。”
“咕呱。”孩子说。
“这算是达成契约了吗?”艿哈莱沮丧地问道,亚历克斯也没说错,她确实丢了祂,只是她的沮丧也没几分是真的,虽然丢了拉曼妥思的子嗣,但离开了玛罗吉,她又得到了阿克,不说阿克比玛罗吉更大,更富有,更重要,尤索夫还和她有过协议,玛罗吉不会有新的主任牧师——若是万事顺遂,她可能同时拥有玛罗吉与阿克,又或是晋升到更高层。
“契约——祂现在连名字也没有。”伊尔妲也给自己调制了一杯蜂蜜草药酒:“亚历克斯,你应该给祂一个名字。”
亚历克斯却明显地犹豫了,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另一个位面,属于他的那个世界,名字从来就是有着特殊意义的,一个人给予另一个人名字,就是承认了他的存在,但如果他要接受这个孩子,他就应该给祂一个名字,即便他厌恶任何羁绊。
“……维维。”他说,“你的名字,维维。”
“几乎和你的名字一样怪。”艿哈莱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两三遍,“这真的是个名字吗?”
“绝对是,”亚历克斯说:“它曾属于一个我非常讨厌,也非常讨厌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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