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制度,都尉以上配亲卫,都尉以下的曲军侯、都伯之类下层军官不配亲卫,所以一个普通士卒想靠军功升迁,不仅要武艺超卓,还要运气好,才有机会在你死我活的战场活下来。
等到了都尉这一级,生存率就有了基本保障。一是都尉指挥一营作战,通常不用冲在前面与敌人短兵相接,二是身边有专职保护的亲卫。除非被敌人包围,至少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
亲卫的数量通常是所领兵力的十分之一。吴太后为孙权配备了超额的亲卫,又由有护卫经验的吴奋指挥,就是要保证孙权的安全。谁曾想孙权还是受了重伤,而且极有残废的可能。
就算孙策不处罚吴奋,吴奋也没办法向吴太后交待。
他也委屈。亲卫营虽有攻坚的职能,但那只是权宜之计,不能当惯例。孙权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他上阵攻坚,他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对孙策说。他要说了,孙权会恨死他。
孙策骂了吴奋一顿,命人召太医来。
太医查看孙权伤口时,虽然手脚尽可能的轻,但孙权伤势太重,有些地方还必须将他翻过来,疼痛是避免不了的。孙权再也装不了昏迷,忍不住呻吟出声。
孙策站在一旁,阴着脸,一言不发。
孙权心虚,连看都不敢看孙策一眼。
查看完伤口,太医抬起手,用衣袖抹去额头的汗珠,拱拱手。“陛下,大多是皮肉伤,应该不碍事。只是膝盖……有些麻烦,骨头碎了,如果不将碎骨取出来,恐怕……”
孙权颤声道:“孤的腿……”下面不敢说了,只能一脸希翼地看着太医。
太医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孙策皱了皱眉。“若是送住长沙,请华佗来医呢?”
太医躬身道:“华佗医术出神入化,尤其是外科,堪称当世第一圣手,或许有救也说不定。臣虽无能医治长沙王的伤,用药稳住伤势几日,却也没什么问题。”他顿了顿,又道:“当然,长沙王这几日要忍着些,尽可能不要动,免得碎骨摩擦筋肉,加重伤势。”
孙策沉吟片刻,转向孙权。“仲谋,你觉得呢?”
孙权心如死灰。这次离开战伤,以后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只是腿伤严重,如果有人能保住他这条腿,恐怕也只有华佗。让华佗来巫县肯定是来不及的,只能回长沙,顺水而下,也就是三四天的时间。
“臣弟遵旨。”孙权哽咽道。“臣弟无能,请皇兄贬爵降罪。”
孙策坐在榻边,拉过孙权的手,轻轻拍了拍,欲言又止,一声长叹。
“准备快船,送长沙王归国。”
——
中午,由张玄执笔,刘晔联署的军报送到行在,详细描述了昨天的战斗过程和结果,并报告了当前采取的措施。
刘晔、张玄率部撤出阵地后,清点了伤亡。
此战损失不可谓不大,伤亡近两千余人,阵亡及重伤员近三百,虽然不致命,却丧失了战斗力的也有五六百。更大的麻烦是遭受蜀军反扑,重弩手损失近半,大量重弩被毁。
虽然张玄没有明确指责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孙权轻敌,在没有确保安全的情况下登上刚刚夺得的阵地,遭遇对方有预谋的反扑,是失利的关键。
孙策气得无语。亏得孙权已经在一个时辰前被送走了,否则他真想问问孙权是怎么想的。
战斗还没结束,你跑到战场上去得瑟啥,摆造型吗?
孙策有种感觉,孙权可能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否则黄权不会挖个坑专门等他。从整个战斗的过程来看,孙权一直被黄权牵着鼻子走,主动跳进了坑。
生气亏生气,战事还没结束,孙策随即召集文武议事。
得知孙权惨败,身受重伤,几乎所有人都很意外。身为万人将,身边有千余装备堪比武卫、武猛营的亲卫部曲,孙权怎么可能受伤,而且是重伤?这不是意外,这是作死啊。
不过没人指责孙权。不管怎么说,孙权毕竟是陛下的亲弟弟,尊贵的长沙王。
众人默契的将重点放在了后续安排上。
一场意外的惨败,让众人都谨慎了许多。如果说之前黄忠在宣汉一带受挫因为太远,很多人没有直观感受,这次身在战场,绝大多数人都亲眼看到了地形的影响,如今军械、装备堪比中军的长沙郡国兵又遭受重创,没人敢再不把战争当回事。
但是也没人认为应该放弃,撤军是不可能的事。围攻益州之势已在,这时候撤军岂不是看着别人立功。
反复商讨后,沮授拿出一个方案:全面对峙。
具体而言,就是将大军沿摩天岭阵线铺开,选取多个进攻点,由不同的将领负责。
摩天岭后面就是鱼复城,曹操不会轻易放弃,他又有足够的兵力,可以不留任何空隙的防守。但这近十万兵大部分是大族部曲,虚有其表,很多将领就是家主,并没有真正的战场经验,也不可能每个人都像黄权一样善战。
论将领的整体水平,吴军的优势很明显。一旦有人试出薄弱点,取得进展,立刻调整重心,加大攻击力度,争取突破一点,进而击溃整个蜀军战线。
沮授的这个建议取得了一致认可。
孙策的目的就是练将,尽可能地让更多的将领实战,学习掌握这种不利地形下如何作战。沮授的方案无疑是最贴合他心思的。从整个形势来看,这个方案也是充分发挥了己方的优势。
诸将不愿轻退,都想克敌制胜,至少要有个尝试的机会。沮授的方案很公平,按战绩轮换,能者上,不能者下,打赢了,立功受赏。就算没打赢,至少也能积攒一些实战经验。
兵练得再好,也要不时的见见血。总不见血,练不出真正的精锐。
将领同样如此。久不临阵,有些感觉会钝化,也容易沦为纸上谈兵。
首战的任务落在了前将军朱桓的肩上。他将主持摩天岭的战斗,以一月为期,一个月后由右将军纪灵轮替。主持战事的期间,随营军师要每天撰写战纪,报送行在,由军师处审阅,然后分发诸将,共同参考学习,从中借鉴,同时也是一种督促,让每个人都提高警惕,不要再出现孙权那样的低级失误,留下笑柄。
接受任务后,朱桓迅速起程,带着五千中军将士赶往摩天岭。
孙策本人也没闲着,命令中军水师逼近瞿塘峡,寻找战机。
——
黄权反击得手,重创孙权,吴军被迫暂时后撤,在蜀军中引起了不少的轰动。
尤其是黄权将吴军俘虏和缴获的甲胄、军械、旌旗送到中军时,更是观者如堵,各种羡慕嫉妒恨。
在此之前,诸侯与吴军交战,能取得类似战绩的唯两人而已,故魏国之将张郃,今蜀国之太子曹昂。如今再加算上黄权,一共三人。
三人之中,两人在蜀,这不是蜀国命不当绝的象征吗?
蜀军士气大振,曹操却是有苦说不出。
胜利固然能振奋士气,却不是双方实力的真实体现。黄权是蜀军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孙权却早已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万人将,如果他不姓孙,根本没有机会指挥这样的战斗。德不配位,任过其能,受挫是迟早的事,只不过遇到黄权,这一跤摔得狠了些。
如果其他蜀军将领认为自己也能像黄权一样击败吴军,那就太天真了,最后的下场未必能比孙权好。
让曹操无奈的是,轻敌情绪一旦滋生,凭言语是解决不了的,只有战场上的挫败能够让他们头脑重新清楚。吴军训练有素,能在孙权受挫的情况下稳住阵地,有序撤退。蜀军能不能做到,他却没把握。
一旦出现溃败,摩天岭防线有可能因此崩溃,孙策就能绕过瞿塘峡,直逼白帝城下。
曹操找来法正商议。
法正也担心,但他担心的不是诸将轻敌,而是孙策撤离。
孙权从来不是目标,孙策才是。
廖立多次传来消息,孙策并没有决战的计划,这次来也只是为孙权掠阵,看看形势。如今孙权被击败,孙策也看过了地形,很可能因此撤回秭归,甚至是撤回南郡。
如果是这样的话,击败甚至拖垮孙策的计划就无疾而终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彭羕及时找到了合适的地点,制造出一场山体崩塌,借天地之力重创孙策。
怎么看,这都不太现实。
没让他们担心太久,斥候传来消息,吴国前将军朱桓率部赶来,看样子是要接替孙权指挥作战。
法正欣喜若狂,几乎是冲进了曹操的中军大帐,将这个好消息报给曹操。
曹操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对法正说,我怎么觉得这是个阴谋,就是想借我们的手教训一下孙权,同时骗我们让步?孙策是不是早就做好了进攻的准备,只是知道廖立是细作,故意说不想打,以便让我们先是放弃了巫县,接着又放弃了牛马岭?
法正觉得曹操说的有些道理,却不肯承认。他想了好久,对曹操说,不管是不是阴谋,孙策想攻下摩天岭都没那么容易,拖的时间越久,我们的机会越大。
至于廖立,那也简单,看他以后还有没有情报送过来就知道了。如果真如大王所说,孙策早已识破廖立的身份,只是想利用廖立传递一些假情报,那廖立现在就是一枚失去价值的棋子,孙策就算不杀他,也不会再让他自由活动。
有一句话,法正闷在心里没说。到了这时候,廖立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有情报送来也没什么价值,要么是垃圾情报,要么是假情报。
——
朱桓行动很快,孙权战败后的第四天,他就赶到了摩天岭,接管了指挥权。
在刘晔的陪同下,朱桓巡视了阵地后,赞不绝口。
“仆射若为将,当与五大都督比肩。”
刘晔笑笑,没说什么。人各有命,无法强求。朱桓能成为前将军,是因为他是江东人,早在天子渡江时便依附天子,受到天子栽培。而他却因一念之差,选择了长安天子,成了降臣。
能有今天的地位,他已经很意外了,不敢奢望太多。
“仆射对接下来的战事有何高见,能否赐教一二?”
朱桓性情高傲,却不傻。刘晔接管军权的时间虽短,却能迅速稳定军心,又将阵地守得严实,可见他对当前的形势有着极为清晰的判断。不趁着这个机会请教,那太浪费了。
孙权是天子的亲弟弟,可以越级请求刘晔协理军事,他却没有这个资格。交接军权后,刘晔很快就要返回行营,想请教都没机会。刘晔返回行营后,天子一定会问他相关的情况,如果知道刘晔有想法,他却没有向刘晔请教,说不得便会低看他一等,觉得他骄傲自负,难成大器。
刘晔转头看看高耸入云的摩天岭,沉吟了片刻,又收回目光。
“指教不敢当,倒是有一点粗浅的意见,不知前将军有没有兴趣听?”
朱桓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请仆射指点。”
“前将军来之前,想必已经对摩天岭的形势了如指掌。在你看来,有几处可攻?”
朱桓略作思索,伸手提了指,说了几个地名。诚如刘晔所说,摩天岭的地形已经刻在他的脑子里,蜀军防线虽长,但大多易守难攻,真正有进攻可能的也就是那么四五个地方。
“前将军打算分兵几路?”
朱桓愣了一下。他本来是打算每个地方都安排一些人进行攻击,只是兵力会因地形不同有多有少。可是听刘晔这个意思,显然并不支持这么做。
见朱桓不说话,刘晔又道:“几路虚,几路实?”
朱桓灵光一闪,哑然失笑。他再次拱手,语气越发热情。“仆射,我打算分兵六路,五路虚,一路实,五虚出击,一实在手。这五个战场,一个个的试过去。如何?”
刘晔哈哈一笑。“前将军不愧是跟随陛下多年,深谙虚实之道。五路虚指,一路实掌,虚随时可以化实,如握拳伤人。实亦随时可以化虚,如弹指要害。甚善。既然如此,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等着喝将军的庆功酒吧。”
朱桓只是灵机一动,其实并没有太明确的方案。刘晔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却为他点出了要害,他一下子明朗了很多,对接下来该怎么做有了大致的方向。
朱桓越看刘晔越崇拜,越觉得孙权脑子有问题。
有这样的人做军师,居然还会败?就算打不赢,至少也不会败啊,而且还败得那么难看。
当晚,朱桓设宴为刘晔送行,抓住机会向刘晔请教。如果不是担心别人说闲话,他真想向天子请旨,将刘晔留在军中。张玄虽然也不错,可是和刘晔相比差得太远了。
朱桓亲笔写了一封奏疏,盛赞刘晔。
——
次日一早,刘晔起程,返回南陵滩行营。
廖立随行。
孙权重伤,被连夜送往行营之后,廖立没有了依托,连进入大帐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在自己的大帐里看书、发呆。没人拦着他,但他却没有尝试离开。为什么不走,留下来又能干什么,他心里也不清楚。
当刘晔来通知他,他却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走了一天的山路,刘晔也没和廖立说一句话。夜幕降临时分,回到南陵滩行营,进了中军大营,在中军大帐等候通传时,刘晔挪了一步,与廖立并肩而立。
“公渊是武陵临沅人?”
“是。”廖立很谨慎地回了一句。
“认识零陵刘子初吗?”
廖立迟疑了刹那,便应声点头。“认识。”
刘晔笑笑。“我曾与刘子初同殿为臣,甚是投契。论军事,我略逊一筹。论经济,子初风格卓然,非等闲可比,我甘拜下风。至今想起当年辩论之事,仍然记忆犹新,宛如昨日。”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只可惜子初去成都后便失去了联络,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天子重贤臣,以他的才华,当大有用武之地。”
廖立微怔,随即变了脸色。他正想说着什么,里面有人出来,传刘晔入帐。刘晔笑着点点头,举步进帐,廖立独自一人站在帐外,心跳如鼓,面赤如火。
自以为谋划周密,天衣无缝,哪知道破绽如此明显,一开始就被人识破了,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
廖立在帐外站了很久,一直到帐中有人出来,通知他入帐见驾。他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刘晔的影子,鼓起勇气,问了一下来传旨的郎官,才知道刘晔已经见驾完毕,走了多时。
廖立自知失态,更加窘迫。入了帐,见孙策坐在案后,正与郭嘉说话,迟疑了一下,上前跪倒在地,大礼参拜。孙策起身,从案后绕了过来,走到廖立面前,背着手,打量着廖立。灯光从他背后照来,身影像无形的威压落在廖立背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廖君,朕将弟弟托付给你,你却辜负了朕啊。”孙策幽幽地说道。
廖立再拜叩首。“立愧对陛下,愧对长沙王,请陛下给立一个机会,将功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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