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觊站在了孙策面前,心情忐忑。
这是他到建业后第一次面对孙策,跟着荀彧一路随行,总觉得自己是逃户流民,一旦被发现就会大难临头,夜里睡觉都睡不安,时常半夜惊醒,独坐到天明。
看着孙策脚上的快靴,卫觊心跳如鼓,手脚发麻。荀彧让他来见孙策,却没说什么事,一人乃至一族的荣辱祸福、生死存亡尽在孙策的一念之间,他无法不紧张。
过了好一会儿,孙策从淮河两岸的麦田收回目光,转过身,瞅了卫觊一眼,淡淡地说道:“花名册里为什么没有你子女的名字?”
卫觊愣了一下,有点尴尬。“禀告大王,觊……尚无子嗣。”
“哦?”孙策咂了咂嘴,没有再说什么。卫觊听在耳中,却像被针扎了一般,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孙策顿了片刻,又道:“孤想派一个人去益州劝降,荀大夫推荐了你,你不会一去不返吧?”
听说让他出使,卫觊喜出望外,还没高兴起来,又被孙策后一句话吓得半死。卫家男女老少上百口被没为官奴婢,正等着他去救呢,能出使,就说明孙策有放过他的想法,如果因他无子,担心他不回来了,剥夺了他这个机会,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甚至有没有都难说。
生死面前,卫觊没有过多犹豫,“扑通”一声跪下了。“大王明鉴,觊成亲二十余年,无一子一女,怕是先天有负阴德,难有子嗣,百年后能寄托者唯族中子弟,若滞留益州不亏,四时八节无人祭祀,岂不成了孤魂野鬼?故益州纵有千难万险,觊不敢辞,益州纵有高官厚禄,觊不敢留,必肝脑涂地,不负大王使命。万一不幸,请大王赦免卫氏族人,觊死而无憾。”
孙策扬扬眉,不禁对卫觊刮目相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有力的理由,这卫觊绝非浪得虚名,也难怪他后来能生了卫瓘那样的儿子,以一己之力废了邓艾、钟会、姜维三个大牛,让他去益州兴风作浪应该是人尽其材了。
“既然如此,你准备一下,与家人见一面再走。此次任务艰验,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喏。”卫觊如释重负,躬身而退。下了飞庐,他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汗湿重衫,腿也有些发软。他扶着栏杆,平复了心情,这才向郭嘉的船舱走去。
调任军情祭酒后,郭嘉的舱室并没有变,戒备森严的资料舱还在他的控制之下,只是能够进舱查阅资料的人做了调整,按不同的级别分配了不同的权限。卫觊还没入职,无法进舱,只能请当值的虎士通报,自己站在舱外等着。趁着这个机会,他对即将履行的任务做了些准备,以便向郭嘉汇报。
时间不长,郭嘉走了出来,刘晔与他并肩而行,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见卫觊站在舱门外,刘晔微微颌首,没等卫觊还礼,他就快步走了。卫凯敢怒不敢言,一脸无奈。
郭嘉笑道:“你不用管他,他对谁都这样。”
卫觊附和道:“皇族出身,少年成名,自负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郭嘉诧异地打量了卫觊一眼,想起了荀彧对卫觊的评价,暗自佩服荀彧知人。卫觊这句话看似为刘晔解脱,实质杀伤力极强——刘晔的皇族出身是前朝,先帝嗣君又在益州,对于正在谋求鼎立新朝的孙策来说,刘晔的身份极其敏感,很容易引人非议。即使孙策大度,也不能不考虑其他人的想法。刘晔未能接替他成为军师祭酒,未尝不是被身份所累,只是刘晔自负才高,不肯稍假颜色,背地里得罪的人可不少。
一言活人,一言杀人,这卫觊是个狠角色啊。
“伯儒,见过大王了?”郭嘉收回目光,笑容满面。
“见过了。”
“对此次出使益州,有何计划?”
卫觊早有准备,却故意迟疑了片刻。“劝降怕是无望,能打听一些益州虚实,为大军向导,或许勉强能胜任。”
“说来听听。”说话间,来到郭嘉处理公务的舱中,郭嘉入座,命人上茶酒点心,又请卫觊入座。
“喏。”卫觊入座,接过茶,呷了一口,又吃了两块点心,接着说道:“间有明间、暗间,出使便是明间。之所以选我,除了大王宅心仁厚,给我机会立功以救家人之外,恐怕也和我曾在长安朝廷尚书台任职,认识一些益州士人有关。”
郭嘉一手捧着青瓷茶杯,一手摇着羽扇,面带微笑,静静地打量着卫觊。他对卫觊很好奇。卫觊此次出使的身份是郎中,与其说是出使,不如说是羞辱曹操,借刀杀人来得更准确些,但卫觊的几句话引起了他的兴趣,甚至考虑要不要把卫觊调到军情处来。
外圆内方,机敏狠厉,卫觊很适合为间。只不过这种人很难掌握,一不小心就会反噬。
卫觊知道郭嘉在打量他,也知道郭嘉擅长察颜观色,却佯作不知,迎着郭嘉的目光侃侃而谈。“此次河东不明形势,举兵附逆,固然与长安形势有关,也与闭目塞听,不了解关东新政有莫大关系。道听途说,难免失真,是以河东世族皆不自安,欲附刘备,以抗王师,战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此次东来,沿途所见种种,固然令我大开眼界,知昨日之非,江东风气更是令人瞠目结舌,恍如三代。惊叹之余,不由得后悔莫及。早知一二,何至于犯此大错?”
卫觊一声长叹,苦笑着摇了摇着。“河东尚且如此,益州可想而知。益州士庶之所以支持曹操,恐怕和不知大王新政有关。若是有人解说一二,下愚也知所归。就此而言,谁能比我们河东人更合适呢?纵使有人怀疑我是迫不得已,也会派人查探一番,再决定去留。”
郭嘉笑笑。“伯儒三寸舌可当十万兵,此去益州必定大功告成。归来之日,青绶可带。”
卫觊熟谙典章制度,自然知道青绶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郭嘉虽然算不上君子,却不至于荒唐到随便许诺,必是得了吴王首肯。他看着郭嘉片刻,躬身一拜。
“得祭酒此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送走了卫觊,郭嘉独坐了片刻,起身来到孙策的舱中。
孙策正靠在窗前,听刘和鼓琴,看甄宓起舞,见郭嘉进来,甄宓收了舞姿,与刘和一起出去了。郭嘉在孙策对面坐下,拿起案上的茶杯,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见郭嘉这副模样,孙策忍不住笑了。“看来这卫觊果真有点门道,这么多年了,能让奉孝你这么纠结的人还是第一个。”
郭嘉苦笑。“大王一语中的。臣对这卫觊真是又爱又怕,爱其机敏,怕其狠辣。寥寥几语,看似温恕如绵,实际暗藏针砭,令人防不胜防。”
郭嘉将卫觊刚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孙策静静地听完,也暗自吃惊。他一直没有低估卫觊,可是听了卫觊这几句话,他还是心头发寒。看来卫瓘的狠辣不是自学成才,这是有家传的,传的就是卫觊的基因。短短几句话,既为河东世家解脱,又告了杨修一状,临了还提了个要求。
人怎么可能精明到这种地步?卫家在魏晋之际发迹绝非偶然。
“你有什么想法?”
“大王想用他吗?”
“怎么说?”
郭嘉正色道:“若是想用,当笼络其心,得其死力。若是不想用,则不能给他这个机会,或者索性借此机会除去,以免后患。”
见郭嘉说得这么郑重,孙策也不得不认真考虑。他本来对卫觊就有先入为主的不好印象,现在又得郭嘉提醒,的确动了杀机,索性除掉卫觊,反正他还没有子嗣,杀了他,这血脉就算断了。
孙策沉吟了良久,最后还是放弃了。因潜在的危险而杀人,这和他的理念不符。要说潜在的危险,谁没有潜在的危险呢?如果说卫觊可杀,手握重兵的将领岂不是更该杀?
“最大的恐惧不是对手,而是恐惧自身。”孙策笑道。“奉孝,你过虑了。”
郭嘉没有解释。他知道孙策不可能同意他这个建议,可是他有这个责任提醒孙策。他随即转换了话题,和孙策商量起了军情处扩编的事。增设军情处,他从军师处调来了一些人,还是远远不够,并州、益州两个战场都需要准备,又是易守难攻的山地,派遣细作的难度大增,消息滞后也会非常严重,他需要更多的情报分析人员和收集人员,还需要设计一些专用的工具和武器。
“大王,臣需要打造一些装备,最好能安排一个精通此道的人负责。”
“你看中了谁?”
“南阳木学堂的大匠莫择,汝南木学堂大匠张奋,如果可能的话,再请黄大匠拨一些得力人手,比如那个叫蒲元的少年匠师。”
郭嘉还没说完,孙策就笑了起来。郭嘉这是要大干特干,将军情处打造成核心部门啊,抽调的全是精英骨干。不过这和他的理念相符,军情处就应该有科技加持,不能总依赖最原始的办法。
“行,你拟个名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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