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觉得有理,答应了凌统的请求。他的确很想了解民间的舆论,即使他并不想现在就称帝。
与周瑜以为的相反,他其实并不怎么相信民心。普通百姓很多时候就是一团散沙,得过且过,所谓民心所向有时候只是可以利用的资源而已,可以引导,却未必可以依靠,真正能够影响历史的还是一部分掌握了权力和资源的人。周瑜所说的民心,恐怕也是这些人的心,而不是指真正的百姓。
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听民间的声音,毕竟新政的目标之一就是保障普通百姓的生存权,并且给他们争取一点发展的机会,为华夏文明的传承打下一个相对坚实的基础。
孙策一边和凌统闲聊一边出了殿,军师处就在殿门外右侧的院子里,门口有当值的郎官,见孙策走来,郎官很是惊讶,纷纷欠身行礼。孙策示意他们不要声张,举步进了门。
军师处的院子里很热闹,孙策一进门就看一群人聚在一起,正在讨论什么,声音虽然不大,气氛却很热烈,当中两人指手划脚,神情激动,围观的人也频频点头,或是附和,或是反对。孙策很是好奇,放慢脚步,凝神倾听。他的耳力极佳,那些人也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他很容易便听清了内容。
这些人争的是年号,具体的说是明年继续用朝廷的建安年号,还是用大吴自己的年号。意见主要有两种:一种认为大吴还是朝廷所封的藩国,自然要用朝廷的建安年号,一种认为天子刘协已经死了近一年,长安一直没有新帝即位,朝廷已经名存实存,再用建安年号没有意义,不如用大吴自己的纪年。
孙策停住脚步,正想多听一会儿,郭嘉与荀彧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孙策站在院子里,连忙上前行礼。正在争论的人这才发现孙策,纷纷过来行礼。孙策目光一扫,发现主张还用建安年号的是个汝南籍的参军,好像姓田,具体叫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主张用大吴纪年的是一个生面孔,听口音像是青州人。
“你是新来的?哪里人?”孙策笑着问道。此人中等身材,年约三旬,白面短须,面相儒雅,却不文弱,看起来很精神。
“臣国渊,字子尼,青州乐安盖县人,刚刚入职一月有余。”
“你就是国渊?”孙策认真的打量了国渊两眼。他对国渊有印象,这是个人才,不仅师从郑玄,学问很好,而且通晓实务,能力很强。他之前还问过华歆,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军师处的军师任命会向他通报,普通参军则毋须他批准,看来国渊还只是一个普通参军。以他的师承,这个起点可不高。
“臣正是国渊。”国渊淡淡地应了一句,不卑不亢。
“你刚才说不用建安纪年,用我大吴纪年,可有依据?”
“臣以为,先帝崩殂已近一年,新帝未曾即位,长安朝廷人心崩坏已然可知。且先帝虽有后,却是无知孺子,长安宗室也无杰出之人,纵使长者登基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于国于民无利。若是有权臣趁势取利,挟天子以令诸侯,大王听与不听,皆有非议,不如用吴国纪年,分而治之。”
“国子尼,你这么说,怕是不合郑康成所授经义吧。”荀彧走了过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不大,语气却很严厉。
国渊瞅瞅荀彧,笑而不语。郭嘉说道:“国子尼,大王在此,你尽管直言,无须瞻前顾后。”
“喏。”国渊又看向孙策,拱手道:“大王,请恕臣放肆之罪。”
孙策笑笑。“无妨,既是讨论,自然当畅所欲言,择优而从。荀大夫是谦谦君子,不会以言罪人的。”
荀彧拱拱手。“大王面前,军师处中,臣岂敢罪人。臣只是觉得子尼所言不合经义,这才出言请教。”
国渊笑笑。“大夫所言,一称我先师郑康成,二称经义,不可谓不重,只不过大夫既不知我先师,也未必引得出经义来证明革故鼎新不如抱残守缺。如果大夫觉得有必要,我倒是可以引几条先师所传的内学谶语来证明一下汉家天命已终,大吴当立。大夫有兴趣听吗?”
荀彧皱了皱眉,沉吟不语。郑玄是通儒,兼通今文、古文经学,对谶纬也不陌生,国渊既是他的学生,找出几条谶纬来佐证自然不是难事。如今所传的谶纬大多是当初光武帝所定,本身就留下了不少破绽。况且孙策根本不信谶纬,就算辩论胜了也没有意义。
他只是觉得悲哀,钟繇劝进,荀攸推波助澜,还可以说是汝颍人不愿意看到江东人借都城之利力压汝颍人一头,大儒郑玄的高足也急不可耐地劝进,只能说明关东人心已经全在新朝了。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这让他措手不及,有点接受不了。
见荀彧不说话,孙策笑笑。“孤读书少,对内学更是一窍不通,你就别说那些了,说点浅显易懂的吧。”
众人轰笑,连荀彧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国渊拱手道:“大王谦逊,臣自愧不如。臣之所以建议用大吴纪年,是因为先帝已崩,建安年号不能再用,与其等长安颁正朔,不如行大吴纪年,反而方便。依古制,王者立国,自有春秋,如今所传之《春秋》便是鲁之国史,纪年皆是鲁国诸公纪年,而非周天子纪年。”
孙策转头看向荀彧、郭嘉。“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郭嘉点点头。“臣也觉得是。”
荀彧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一声轻叹。“大王所言甚是,臣无异议。”
“那就抓紧时间议一议,争取在年前定下来。这件事就交给大夫吧。”
荀彧无奈了应了一声。他不愿意再多待,谁知道待会儿还有什么事要交给他。他匆匆向孙策行了礼,告辞而去。郭嘉窃笑,引孙策入内,在值的刘晔、沮授都已经收到消息,赶来拜见。就着刚才国渊的提议,孙策向他们问计。他当然不会问要不要称帝,而是问该不该迁都,该不该用吴国自己的纪年。
郭嘉三人互相看了看,一时都没说话。孙策等了片刻,将目光转向沮授。“公与,你最年长,你先说说吧。”
沮授躬身领命。“大王,臣以为纪年可用,迁都则不宜太急。洛阳荒残,供鲁肃之军已经勉强,若是迁都,百官、大军,人口猛增,所需钱粮都要从州郡调运,如今各州要么有战事,要么百废待兴,只有江东安定,钱粮充足,迁都之后,还是要从江东转运,倒不如暂时还立都江东。等三五年后,百姓回迁,洛阳民生恢复,户口滋生,足以供养百官军民,再迁都不迟。”
孙策不置可否,又转向刘晔。“子扬,你的意见呢?”
刘晔拱拱手。“关于纪年,臣的意见与公与相同。至于迁都,则有些不同意见。”
“说来听听,一起参详。”
“喏。”刘晔再次拱手,又向沮授欠身致意。“年初先帝驾崩,之前曾有遗诏,使皇长子即位,可是如今将近一年,皇长子既未即位,其他人也没有登基,关中朝廷竟是帝位空悬,这里面的形势,大王可曾考虑过?”
孙策微微颌首,示意刘晔继续说。
“先帝虽非大王敌手,却不失为一代英主,是时内有尚书、秘书二台,外有三府九寺,又有皇甫嵩、吕布等人为将,迁都关中,励精图治,众人皆以为大汉有中兴之相,是以宗室齐聚关中,文武并力,竟得西征大捷。无奈这只是一时光景,陛下东征,丧师亡身,一败涂地,关中因此破胆。皇长子既不能奉诏即位,其他宗室也不敢为天下先,是以帝位空悬至今。所以为此者,皆是大王威风所致。如今大王平定冀州,幽州入手在即,左有周瑜、黄忠攻益州,右有沈友、太史慈攻幽州,大王若是坐镇洛阳,使鲁肃为前驱,韩遂、马腾响应于陇山,则关中可取。如此,益州、并州各自为战,不足为患。若是大王持重,迁延不进,万一曹操、刘备入关中,扶立新帝,益州、关中、并州合为一体,大王再想取关中,怕是没那么容易了。”
孙策想想,觉得刘晔所说也有道理。帝位人人想,关中又有那么多宗室,却迟迟没有新帝即位,这里面固然有杨修的功劳,那些人被吓破了胆恐怕也是事实。现在趁胜取关中,未必没有成功的希望。万一等得久了,又有人跳出来,主持关中形势,再想进攻就难了。
尤其是曹操、刘备。
孙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郭嘉的脸上。“奉孝,你的意见如何?”
郭嘉抬起一只脚,用手中的羽扇拍拍靴子。“公与、子扬所言都有道理,但都有些隔靴搔痒,不够痛快。依我之见,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迂回,大王即帝位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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