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只带亲卫部曲三百人同行,主力尽留柯,是觉得不久就能重返柯吗?”
诸葛亮一落座,就抛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周瑜睨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吹了吹,眉心微蹙。“出兵三年,耗费钱粮无数,劳师无功,能不能重返柯,我也说不准啊。”
诸葛亮一怔,随即明白了周瑜的意思,连连摇手。“都督误会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那孔明是什么意思?”周瑜嘴角微挑,似笑非笑。
一开口就有歧义,诸葛亮不敢大意。周瑜出征期间,他就是荆南四郡的行政负责人,四郡太守都要听他的命令,能和他坐而论道的只有荆州刺史杜畿,他说话是不需要考虑太多。现在情况不同,他面对的是九督之首的周瑜,吴界实力仅次于吴王本人的重将,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带来难以想象的后果。
“都督可知,今年军费总支出大概是多少?”
周瑜眼神微闪,脸上的笑意散去。他不知道全部的军费开支,但是他知道他所部三万多人的军费开支。战线推进到柯,水路千里,来回转运,消耗很大,即使他在柯境内屯田,解决了大部分粮食需要,但将士轮休,往返于荆益之间,就让沿途各县不堪重负,不得不从其他地方调运粮食。再加上将士们的军饷、赏赐,总费用在五十亿以上,除去由他自己解决的部分,还需要荆州提供三十多亿的补充。
这个数字比张当初答应的五十亿肯定要少得多,所以荆南才没有出问题,能充分满足他的要求。可是如果考虑整个吴国的军费支出,这个数字就有点吓人了。第一个五年计划之所以功归一篑,就是因为兖州大战,军费支出猛增。今天兖州之外,又增加了冀州战场,军费的支出缺口肯定更大。
“一百五十亿?”
“都督英明,虽不中,亦不远矣。”诸葛亮笑道。其实他的估计还要更高一些,根据军师处传来的通报进行估算,今年的军费总支出将超过二百亿,而且短期内看不到下降的可能。战线越拉越长,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尤其是大量骑兵的参战,费用增幅惊人。“不过这不是最大的问题,今年发展形势不错,比去年再增一成以上,加上兖州、冀州的收入,总收入将在一百七十亿左右。”
“所以,最大的问题不是钱,而是粮?”周瑜放下了茶杯,双手十指交叉,置于腹前。
“正是。从交州到幽州,仅是在作战前线的总兵力就超过十五万人,战马十万匹,再加上转运的消耗,每个月消耗的粮食在二百万石以上,已经超过了我们能提供的极限。除了加赋,只有寻找新的产粮之地。”
周瑜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中升起一丝疑云。他明白了诸葛亮的意思。孙策不会轻易同意加赋,寻找新的产粮之地才是正确的选择。孙坚入交州原本就是这个目的,但孙坚战死了,孙策既需要更多的粮食,又要报杀父之仇,用兵交州的可能性极大。如果孙策用兵交州,那他就不太可能回柯,而是出兵零陵、桂阳,孙策合兵,两路进击交州。
荀攸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这个道理并不复杂,以荀攸的智慧,他应该想到这一点才对。
“产粮之地,当在交州。依孔明之见,大王可能出兵交州?”
诸葛亮点点头。“若取交州,都督以为当如何用兵?”
周瑜向前靠了靠,双手搁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摆出请教的姿势。“愿闻孔明高见。”
诸葛亮笑笑。“愚以为,当海陆并进,陆路由零陵,溯湘水而上,经灵渠,入郁林,海路则乘楼船,直趋龙编。这一次用兵,大王必派重将,甚至可能亲征。不管怎么说,都督都是人选之一。你想回柯,怕是三五年之内不能成行。”
周瑜微微颌首,又道:“孔明,若你是军师,当如何制定交州方略?”
建安六年,冬十月,建业,玄武湖。
楼船刚刚靠岸,孙翊就上了船,冲着孙策使了个眼色。“王兄,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阿母怕是就支撑不住了。”
孙策吓了一跳。“阿母怎么了?”
“阿翁不幸战死,士家兄弟还在交州逍遥也就罢了,连累他中伏的人也未受到惩处,是以她心中不平,忧郁成疾。”
孙策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心里很不高兴。
阿母这是想干什么?借机泄恨,还是想坐实孙权的指控,免得他以后再翻案?他是不相信孙权的说法的,但不代表别人不信,或者别人明明知道孙权可能在说谎也不戳破,反而故意利用这个谎言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杀掉韩当。
不喜欢韩当的人很多,而阿母吴夫人无疑是最不喜欢韩当的那一个。杀掉韩当不仅能泄恨,还能遮掩孙权的责任,一举两得。可是对韩当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阿母在哪儿?”
“紫金山,为阿翁选好的陵地。”
孙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紫金山在宫城外,甚至在建业城外,他暂时不用去见阿母吴夫人,还有机会解释此事。要是直接面对面,他还真不好处理。
孙策下了船,张、虞翻等人都迎了上来,一一见礼。因为孙坚的丧事在即,每个人都很严肃,神情肃穆。孙策也没多说什么,与他们见了礼,便径直回城。
阔别一年,建业城的规模更大了,虽然城墙还没有修筑完成,里坊街市却更加完备,大街两侧的楼肆建筑精美,风格统一,式样却绝无雷同,暗藏着主人家争奇出新的小心思。只是国丧期间,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都被各种浅色素色的布幔、招牌遮住了,只有微风吹过时才会偶露峥嵘。
孙策心里有事,也没心情细看,队伍匆匆穿过城市,回到太初宫。他推说身体不适,斥退了群臣,让他们明天再来请见。张、虞翻等人似乎早有预料,也没多说什么,纷纷告退,各回官署处理公务。大丧在即,年关将近,每个人都有一大堆忙不完的事。
站在大殿前,看着远处的紫金山,孙策沉默了片刻,问孙翊道:“你知道交州的事吗?”
“听说了,不仅是臣弟,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
孙策的眉头皱得更紧。“你感觉如何?”
孙翊抬起手,摸摸头,眼珠转了两转。“王兄,除了报仇,臣弟没什么感觉。你要是愿意带臣弟去交州,臣弟做一个普通士卒都行。”
孙策转头打量着孙翊,眉梢扬了扬。两年不见,孙翊沉稳多了,看来钟繇那老狐狸很用心,教了他不少东西。“你也觉得韩义公该死?”
孙翊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如果非要在他和仲谋之间选一个,我觉得他该死。”不等孙策说话,他又道:“王兄,亲亲贤贤,亲在贤前,且春秋为尊者讳,为了一个韩当,闹得父子兄弟不和,不值得。”
孙策转过身,沿着走廊缓缓踱步。孙翊的答案并不意外,他早就想到了。莫说韩当的人缘不好,没人愿意为他说话,就算人缘好,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死定了,没有谁会愿意冒着得罪吴夫人和孙权的危险为他说公道话。
何况他本来就不是无辜之人,区别只在于该不该死而已。
孙翊心中不安,跟着孙策向前走。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道:“王兄,臣弟……我有一个疑问,不知……当不当问。”
“哼,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反正不当问也问了。”
孙翊尴尬地挠着头。“王兄是不是认为仲谋不能胜任一州军事?”
“你以为呢?”
“臣弟以为……他虽不如王兄用兵如神,也不至于不如韩当。即使是仅论弓马,也与韩当不相上下。”
孙策停住脚步,扭身看着孙翊。“叔弼,这是你的意见,还是钟元常的意见?”
“臣弟的意见。”孙翊顿了顿,又道:“王兄若是以为不对,臣弟愿听教诲。”
“我给你一个机会再说一遍,究竟是谁的意见?”
听得孙策语气不对,孙翊吓了一跳,抬起头,却发现孙策脸色阴沉,目光如火,心中更加不安。他咬着嘴唇,猛眨眼睛。孙策一看就知道他在说谎,他从小就这毛病,说谎被识破的时候眼睛眨得特别快。孙策冷笑一声,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孙翊,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孙翊被逼不过,吞吞吐吐地说道:“钟……钟元常没说这件事,却和臣弟讲过巫蛊之变中李寿、张昌富的故事。臣……臣弟觉得,父子兄弟,疏不间亲,道理是一样的。”
孙策信了孙翊。一来孙翊没这么大的胆子,在这时候还瞒他,二来以钟繇那老狐狸的性格,也不会把话说得太直接,授人以柄。说话这个份上,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只不过他不是孙翊,从来没有小看钟繇,也不会仰视钟繇,他不会相信钟繇这么做仅仅是为了他们兄弟。
这是一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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