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洛阳城的夜晚,有些燥热。
荀彧在曹操的书房内挥手示意,他带来的三名随从,各自展开了一卷图画。
第一幅是黄河以北黎阳城攻陷,袁谭逃到了南皮城,袁尚逃到了邺城的图画。
第二幅是江东孙氏送来大象的图画,如今大象走水陆, 通过颍河正往许都城送来,近日就能抵达。
曹操看到这两幅图时,不置一言,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可第三幅图一出,曹操的眼眸凝起。
这是一副, 一支马队在莽莽黄沙中行进的图画, 马队中一个美丽的姑娘格外惹人注目,而马队的尽头,匈奴人早就等候在那边,似乎是为了迎这位姑娘。
“昭君出塞!”
曹操轻吟出这四个字。
他的一只手摩挲这张“昭君出塞”图,另一只手捋着胡须。
过得许久,他方才开口。
“南匈奴单于呼厨泉真是这么说的?”
“没错!”荀彧颔首道:“今日,我奉命于驿馆接待的南匈奴使者,他们提出愿与曹丞相和亲,效仿昔日汉女中的细君、解忧、王昭君等事迹,以实现和亲大计,胡汉和亲,消除隔阂,永熄战乱!”
荀彧提到的细君、解忧、王昭君均是汉朝的“公主”!
王昭君众所周知,且不谈…
细君公主则是江都王刘建之女。
元封年间,汉武帝以汉室公主远嫁于乌孙昆莫王‘猎骄靡’,封右夫人。后因‘猎骄靡’年老, 依俗将细君公主赐其孙‘岑陬’为妻。
解忧公主则是汉高帝之弟楚元王刘交的后裔。
天汉元年, 因为细君公主陨亡,解忧公主奉命远嫁乌孙昆弥‘军须靡’。
‘军须靡’死,其从兄弟肥王‘翁归靡’继位,她依乌孙习俗改嫁,‘翁归靡’死,‘军须靡’与匈奴夫人所生子‘泥靡’嗣位,她又嫁之。
简单点说,就是这几位公主人均嫁了三次,嫁了一大家子!
而匈奴人的婚俗就是这样。
父亲死了,儿子可以收后母为妻,甚至有时孙子可以娶后奶。
细君公主就是,在乌孙老王‘昆尚’在时,就把细君公主送给了自己的孙子。
王昭君也是在其夫“呼韩邪单于”死后,再嫁给了呼韩邪单于的长子。
如此婚俗,在汉族看来是有悖人伦的。
曹操自然知道这些。
呼…
他长长的呼出口气。
沉吟片刻,他轻吟道:“荀令君既接待了南匈奴的使者,可探听出了南匈奴目标人选是何人?”
“是…”提到这个话题,荀彧顿了一下,有些难以启齿。
过得片刻,他才开口。
“是呼厨泉单于的长子,匈奴的左贤王欲要迎娶丞相的长女曹沐!”
讲到这儿, 荀彧顿了一下。“南匈奴抛出了三年进献三万匹良马,以及二十万助丞相北伐乌桓的胡骑以表诚意!呼厨泉单于还特地提及,想要与丞相手下最智慧之人陆子宇当面一叙。”
霍…
五万匹良马,二十万胡骑!
曹操的眼眸刹那间眯起,这太诱人了…
要知道,这不单单是纸面上的数字,不单单是曹操可以用南匈奴去牵制鲜卑,进攻乌桓…
这更意味着曹操在北境少了一个隐患,多出一个强援,这对于北境局势的统一与稳定异常重要!
可…
“沐儿…”曹操转过身,眼眸凝起,他自然知道,曹沐于如今的曹营意味着什么!
锻造坊,这是“龙骁营”战无不胜的关键所在呀!
但…
严格的说,沐儿于锻造坊并非不可替代的。
五万良马,二十万胡骑,北境边陲的强援。
隐隐,曹操看到了横扫鲜卑、乌桓,恢复西域,重建西域都护府的景象,这是曹操小时候的梦想啊!
曾几何时,他的梦想就是做一個像“冠军侯”那样的征西将军,在他百年之后,墓地上能刻出“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这样的字眼。
而…与南匈奴和亲,无疑,能够缩短他这个梦想至少二十年的时间,也能让他无后顾之忧,把精力完全放在其它的地方。
很多人潜意识的觉得,昭君出塞是匈奴强、汉弱,朝廷屈辱求和。
可这于正史不符。
正史中,汉元帝时期是西汉的巅峰时期,而匈奴经过汉朝连番打击早已元气大损,是汉强匈奴弱。
匈奴“呼韩邪单于”在汉宣帝时期就已经归降向汉朝称臣,成了汉朝的属国。
并且“呼韩邪单于”曾三次入长安朝觐天子“以尽藩臣之礼!”
简单点说,昭君出塞,就是汉元帝时期,实行民族和睦政策的具体表现,而昔日的汉强匈奴弱与今时今日的曹强匈奴弱何其相似!
要知道…
昭君出塞为汉庭与匈奴换取了四十年的和平!
汉朝与匈奴双方都为此受益良多!
当然,四十年和平太奢侈了,曹操不要四十年!
二十年边塞的稳定…足够他一统这凌乱的山河。
可…
曹沐,沐儿,这是他的长女啊!
这是已故刘夫人的女儿啊。
早年三子——曹昂、曹烁、曹沐…
烁儿病故,昂儿又因为羽儿的缘故退出了世子之争,在这点儿上,曹操是亏欠刘夫人的。
如果连沐儿也…也嫁入匈奴,他…他曹操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刘夫人哪!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
曹操的脸色极其复杂,他转过身,就打算走出书房。
“丞相…”荀彧当即问道…“曹丞相何时接见南匈奴的使者呢?”
踏…
曹操脚步一顿。
他沉吟了一下,旋即一招手。
“等等吧!容我想想。”
“那…”
荀彧还想问,可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脱口。
只是望着曹操离去的背影微微摇头,他想问曹丞相要去哪?
可…这有必要问嘛?
曹丞相要去的地方,他已经猜出来了——
——白马侯府!
每每遇到难以抉择之事,他势必会去见见那位善于“攻心”的长公子,何况…严格意义上讲,陆羽还是曹沐的顶头上司呢!
而往往,陆羽的一席话,总是能让雾霾散去,拔云见日!
这次也一样吧!
…
…
此时夜朗星繁,北斗七星粒粒可数,晶莹璀璨,银河宛若像一条闪耀的白带横贯长空。
黑黑的夜,没有一丝风。
白马侯府内,一处清幽的阁院。
“哐…”
轻轻的叩门声。
隔着窗子,蔡昭姬能看出门外的是弟弟陆羽…
她的面靥上一片绯红,没有开门,更没有开口。
“昭姬姐,是我。”
“哐哐…”
又是两声,伴随着陆羽的喊话,敲门声也愈发的急促。
呼…
蔡昭姬长呼口气,她凝着眉,牙齿咬住嘴唇,一把打开了门。
看到陆羽一副焦急的模样,蔡昭姬语气中带着嗔怒。
“昨晚就在这里过夜!”
“今日还来,你是上瘾了不成?”
四下无人,蔡昭姬索性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
呃…
这倒是把陆羽整尴尬了。
你要说不上瘾吧,问题已经问到这儿了,可要说上瘾吧…昨个儿什么感觉,都忘掉了。
这很男人…观众老爷们懂的都懂。
“咳咳…”
轻咳一声,陆羽当即吟道:“昭姬姐,你想哪里去了,今夜来此,我有很正经的事儿?”
“正经事儿?”
蔡昭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隐隐,她的心中藏着一个别样的声音。
“谁要你正经?”
可这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说出口。
“是…是有关匈奴的一些习俗。”陆羽如实道。“近来有匈奴使者来到许都城,在接触之前,我想来向昭姬姐询问下有关匈奴人的风俗。”
陆羽是真心请教的…
当然,说起来,他对匈奴也是有一些了解,可了解太片面了…
穿越前,汉族那博大精深的文化还没有精通呢,自然对这些游牧民族文化的了解也就是一知半解。
但昭姬姐熟读万卷书,胸腔中记下的古籍何止上千,她从小又生活的北国也靠近边塞,在蔡邕的耳渲目染下,自然,她对匈奴会有更多的了解。
故而,陆羽特来请教。
“那,进来吧!外面风寒!”
其实,蔡昭姬心头有一些失望,但…不明显。
她打开了门引陆羽进入屋内。
一方桌案,两碗茶。
蔡昭姬特地从书房中翻出了几卷书,这是她曾默写下来的有关‘匈奴’习俗的文字。
她的父亲蔡邕曾经为汉庭编纂《续汉书》,其中自然会记载有关游牧民族的风俗、习性…
而这《续汉书》蔡邕只完成了一半儿。
另外一半,陆羽知道,是昭姬姐心头埋藏着的一个愿望,她想要替父亲完成…
故而,父亲已经完成的上半卷,她全部默记在心间,就是要等到这天下太平,有人能把“文治”重新提起的一刻。
“羽弟想问些什么?”
“昭姬姐,没必要把气氛整的这么的…”陆羽感觉气氛有点诡异…
“你到底问不问了!”蔡昭姬故作嗔怒,这一刻,她倒是有股子小女人面对丈夫时,才有的幽怨情绪。
“问…问!”陆羽无奈…“昭姬姐,这匈奴的变迁我知晓,可匈奴的语言、风俗、习惯,这些…我却一窍不通。”
这…
蔡昭姬眼珠子转动,她略作回忆,方才开口。
“父亲曾专程向我提起过匈奴,先说习性,匈奴人是游牧部落,没有文字,以语言为约束,生活中以畜牧为主,畜有羊、牛、马、骡和骆驼,其中马最受重视,是战斗、运输、贸易和日常生活的必须!”
讲到这儿…
蔡昭姬顿了一下,她小时候在北国,五岁前见过太多胡商了,而蔡邕也会屡屡向她提及一些胡人的风俗、习性。
蔡昭姬好奇就一一记了下来。
“与咱们汉人略微有些不同的是,匈奴人畜产归个人所有,各部落牧地则各该部落牧民所共有,匈奴人住毡帐,他们称之为‘穹庐’,食肉、饮马奶酒,衣着皮革,过着逐水草迁徙的生活。”
“而他们的贵族也居住宫殿,这些宫殿多出自汉朝工匠之手,他们也会造军用的壁垒、城堡,有车、船,还能筑路、架桥,此外,他们的制铜业很发达,能铸各式武器和马具,制铁与制陶也有一定的规模,但远远落后于咱们中原。”
呼…
果然,陆羽琢磨着,没白请教昭姬姐,很多知识点太细、太碎,他都不知道!
不知道意味着不了解,在与对方打交道之前,并不了解对方,这是很不明智的一种。
当然…
在前世,许多人一提到胡人,不由分说,就是一股子“怨气”与“苦大仇深”,恨不得自己要能穿越,要把胡人全部都屠戮了。
不坑杀三十万匈奴似乎都觉得不足以平息那“五胡乱华”的悲剧…
都觉得对不起自己这汉人的身份!
可…现实么?
自打汉朝三位公主嫁入匈奴起,胡汉通婚不断的上演,塞外之地的胡人娶下的汉族女人不知道有多少,汉族男人纳下的胡姬更是无法计量!
这些人体内有一半的汉族血脉,怎么可能说杀就杀,说屠戮就屠戮!
再说了…古往今来,陆羽就没听说过,哪个王朝能真正把胡人给消灭的。
究其原因是土地,是塞外的土地不适合农耕。
而不能种的地,汉人没兴趣…且不能产生任何价值。
所以,武帝朝时,冠军侯霍去病是横扫匈奴恢复西域,可之后呢,这塞外之地夺取的大量土地又种不出粮食,总不能花费大量的兵马、钱粮就这么干守着吧?
于是…
就是喜闻乐见的匈奴人卷土重来!
他们可以一分为三,变成南匈奴、鲜卑、乌桓…
也可以变成未来的突厥,变成鞑靼…
总而言之,只要这里的土地没办法钟出粮食来,汉人看不上这些土地,那这些游牧民族的隐患就不可能解决。
很多写小说的作者,总是提及“胡人”问题,就开无双一路杀过去…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可事实上,这根本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当然…
严格意义上讲,如今的南匈奴与昔日的“匈奴”完全是不同的族群!
类似于秦朝时“匈奴有食人之习”,匈奴人把汉家女子关入羊圈,在南匈奴基本上不会出现。
毕竟,南匈奴早就向汉称臣了,这是汉的番邦!
而解决南匈奴的思路,赶尽杀绝是不可能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同化,让他们通过不断的繁衍,不断的接受汉族的教育,融入汉族之中,成为汉族的一部分。
当然这很难…
首当其冲的就是得解决南匈奴“自给自足”的粮食问题。
粮食不够吃,他们不南下劫掠才怪呢!
换句话说,这里搞不出来粮食,搞不出高价值的方法…陆羽就算是让汉人去同化他们,也没人去!难度极大…
而解决这个的方法,陆羽是有一些思路与想法。
怎么让汉人在塞外占据主导地位!
怎么通过粮食让胡人听从老曹的管教!
怎么一步一步,让胡人忘记自己是胡人…
当然…
具体实施,陆羽得去塞外考量一番。
还是那句话,同化…最大可能的同化,可…一切的一切,当务之急要解决的就是这个和亲问题。
可以说,一旦和亲,之后的路会走的很顺!
一旦拒绝和亲,那之后的路就难走了。
蔡昭姬不知道陆羽的想法,只是继续在讲述胡人的习性。
“匈奴以部落联盟为主,联盟的首领称为‘单于’,‘单于’之下设有左、右贤王,而这些部落中,有许多姓氏,碧如挛鞮氏、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丘林氏、韩氏、郎氏等等…”
“如今的匈奴单于呼厨泉是挛鞮氏,事实上,自打秦朝起到如今,每一任的匈奴单于都是挛鞮氏,继位的话,或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其余如呼衍氏、兰氏、须卜氏、丘林氏四族亦贵,世代与单于联姻,凡废立、和战、祭祀等大事,均由各部贵人商议决定,匈奴人称之为‘单于庭’!”
“匈奴人有不成文的规定,盗窃者没收财产,大罪当死,小罪则轧,监禁最多不超过十天,一国囚犯不超过十人!”
“匈奴人还朝拜日,夕拜月,月满进军,月缺退兵,战场上能斩敌首的,赐酒一杯,凡有掠获,皆归己所有,以俘虏为奴婢。打仗时能运回死者尸体的,可得死者全部家财。每年正月,小会单于庭,祭祠;五月,大会龙城,祭祖先、天地、鬼神;秋日马肥,大会蹛林,检点人畜,另外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
讲到这儿…
蔡昭姬顿了一下,将有关匈奴的婚俗也一并讲述给陆羽。
“匈奴与咱们最大的不同在于婚俗,父兄死后,妻后母,报寡嫂,匈奴人土葬,死者头部朝东,贵族皆深葬,棺柩多达三重,单于死后,除金银、衣裘随葬之外,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达数十百人!”
蔡昭姬滔滔不绝的讲,陆羽饶有兴致的听。
不愧是昭姬姐…
穿越前,陆羽看到后汉这段历史时,总是会疑惑,为何蔡文姬被南匈奴掳走后,却完全区别于其它女子的命运,能嫁于左贤王,甚至还成为了左贤王最宠爱的王妃!更夸张的是,整个匈奴上下对她都极其尊重!
这很不寻常…
可…今日听得昭姬姐这么一讲,陆羽明白了…
北国草原长大的昭姬姐,对匈奴太熟悉了,她了解有关匈奴的一切,而这些知识让她脱颖而出。
当然了,历史上蔡昭姬被掳往塞外,胡琴琵琶的悲壮,在这一世因为陆羽化解。
可解决…胡汉百年的矛盾,却依旧任重而道远!
不觉得时间悄然而逝…
竟聊到了后半夜,陆羽对匈奴的了解也加深了许多。
更加深了,他对南匈奴的战略绝不是单纯的屠戮…而是同化!
格局要打开,南匈奴人中本就流畅着汉族的血脉,他们可以是胡人,也可以是汉人,只要汉人对那些土地感兴趣…只要汉人能从那些土地中赚得“财富”来!
只要汉人不断的主动走入塞外…去更多的开设学堂,去更多的渗透…
不出三代,胡将不胡,胡将归汉!
这是一个伟大的愿景…
刚刚想到这儿。
蔡昭姬眼珠子一眨。
“讲了这么多,还没问呢?你怎么突然对匈奴感兴趣了?只是因为南匈奴使者来许都了么?”
“不!”陆羽摆摆手,如实回道:“此为其一,最重要的是另外一条,匈奴提出要与曹丞相和亲…且已经选定了人选?”
“谁?”
“曹丞相长女——曹沐!”
陆羽这话脱口,蔡昭姬的脸色骤白。
“啪嗒”一声,她手中的竹简落入地面…眼眸一下子睁大。“怎么…会是…会是沐儿呢?”
是啊…
曹沐可是她蔡昭姬最早,也是最心爱的女弟子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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