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蓟州之乱始,中原战火不熄,山河风雨飘摇,煌煌盛朝,竟似露出下世的光景来。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兵燹之祸,多残黎民!东都洛阳城,自天宝十四载腊月十二陷落,先遭贼兵屠戮,十室而九空;到至德二载十月十八光复,又遭回纥骑兵焚掠,民多以纸为裳;及至乾元二年九月,复被史思明攻占……其间惨苦,实难尽述!
长安、洛阳,两京光复之时,躲在邙山之中的乡民,本该携眷归乡,却闻回纥兵残暴,犹豫不前。直到两年后洛阳再落贼手,一些难民在邙山团练的护送下,提前从洛阳城中逃出,才知战事远未平息。而杨柳山庄所在的小小的山谷,却又多了一些新造的茅舍。关大石操练的团练兵,也增加到二十余人,在官军与贼众的互相攻伐中,不断地发挥作用。
然而邙山深谷虽据山险,却非人迹罕至,更算不得世外桃源。自河东郡归来,关大石便在操练之余,在下山关要处安排了暗哨,每日三人,昼夜轮换。这兵灾年岁,小的惊险却是常有,好几次贼兵进山打猎,都被暗哨发现,便放了哨鸽通知乡民。
乡民得了敌情,就在庄中留守团练兵护持之下,向山谷深处一方隐蔽的山洞中逃去,躲避些时日。贼兵即便找到杨柳山庄,也不过一座空巢,又没无什么值钱的物品可以搜刮。纵然恼怒,烧掉些茅舍,这山中林密草深,也就费些时日,重新盖好便是。如此这般,陆秋娘家茅舍倒也被烧过两回,当时携了年纪尚幼的杨朝夕出去避难,却也顾不得这许多身外之物。
最严重的一次危机,却是杨朝夕出生后的第四个年头。时值二月下旬,盛朝天下兵马副元帅李光弼携大军渡河南下,在邙山布阵,欲从贼首史思明手中夺回洛阳。邙山团练欣喜若狂,在上清观道人串连之下,纷纷加入战阵。然而贼众也不乏老于战阵之兵,据城而战、进退自如。加上官军大将仆固怀恩等不听调派、消极应战,苦战之下,竟尔攻守之势逆转,最终官军大败!携余部退回河东去了。
官军方退,关大石便知情势紧急。忙领了幸存的团练兵赶回杨柳山庄,避开大队官军退走的方向,组织乡民径直往上清观方向躲避。此时上清观早已做好了诸多应对措施,在观后荆棘隐蔽处,挖了处极为深大的地窨子,将山中难民尽数藏匿其中,每日派道人趁夜间送些胡饼、热水等进去。贼兵倒是漫山搜索了几回,见上清观依旧每日诵经清修,便略过了这方山野小观。只将抓到的落单官兵抓回城中,一番拷打后,尽数虐杀。
这一躲便是月余。贼兵却再没了搜山的行动,有道人冒险在洛阳城中打探了一番,才知道贼众又起了内讧。各处乡民才从地窨子里鱼贯而出,各自回谷。临行时,关大石与杨柳庄团练兵向公孙真人郑重拜谢了一番。站在关大石一旁的关虎儿看着有趣,也像模像样地学着大人的手势,惹得公孙真人等道士捋须解颐。
这时,紧抓着陆秋娘裙裾的一只小手,却蓦地松开。一个四岁上下的男童跑到关虎儿身边,憨态可掬地向那公孙真人作了个揖。公孙真人含笑间看到那男童抬起头来,却是愣了一下,藏在广袖间的手指略一掐算,才笑着问道:“关施主!此子面相非凡,不知是你何人?”
关大石忙到:“便是俺那杨三郎兄弟的孩子,叫做杨朝夕。”陆秋娘此刻也走了过来,向公孙道人行了一礼,便赶忙拽住杨朝夕,向观外去了。
公孙真人叹了一声:“义士遗孤,当好生抚养才是!日后此子稍大,可随关虎儿一并来我观中修道。多懂一些经义,学些粗浅拳脚,总是好的。”关大石听罢称是,连连拜谢。
却说杨柳山庄乡民回到谷中,放眼一看,却是一片刺眼的焦黑——所有茅舍尽数被贼兵烧毁掉,乡民们有的沉默、有的抽泣。关大石便喊了口令,所有团练兵迅速集中起来,在他指挥下,率先开始清理起残骸。其他乡民看到,明白再怎样伤心也都于事无补,纷纷加入其中,到得天色将晚,才将各家各户茅舍中能用的物品,全都收拢出来。
关大石看看天色,又看看毁于兵燹的村落,心里叹息着,知道未来几日,众乡民只好在树下露营了。便叫来团练兵,安排了夜间警戒等事宜,防止贼兵和野兽的袭击。忙完这些,转过头去,却看见陆秋娘蹲在倾圮的茅舍边,望着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织机,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小杨朝夕钻在陆秋娘怀里,蓬头垢面地四处张望着,不知娘亲何以如此伤心。
关大石慢慢走过去,小杨朝夕看到了,怯生生叫了句:“关世伯!”陆秋娘才转过头来,抹了抹腮边的眼泪,看了眼关大石,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陆秋娘本是妇人,不善田耕之事,平日全靠这台织机产些粗布,与乡民们换些粥粮之类的度日。但她性子刚强,又不肯平白开口向他人乞些吃食或物品来用。因此这时看见关大石,心中多少还有些芥蒂,求助的话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
关大石长叹了一声,只好扭头走开了。不多时,郭婶子却和几个妇人找过来:“杨家娘子!可叫俺们一顿好找!俺们几户人在那边搭了个帐篷、又熬了些黍子,赶紧带孩子过去吃点热乎的……夜里要冷一些,咱们这些妇人,不如挤在一处,也更暖和些。”
小杨朝夕听见有吃的,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期待地向陆秋娘看去。陆秋娘也知事急从权,又不忍孩子挨饿,便先道了谢,方才随了郭婶子几人,一起往火光跳动的那边过去……半夜里刮起了寒风,众妇人把能找到的兽皮、袍服全裹在孩子们身上,自己则互相抱紧茅草取暖。如此一夜,倒是七八人受了风寒。
好在山中苦日子过得惯了,身体也没有初来时那般娇气。张函郎中就溪边挖来许多白蒿草,熬成一大锅汤水,分与众人喝下,风寒之症才得以缓解。庄里有个年纪稍长的老妪,却因风寒牵扯出腑内上的病症,一连数日吐泻不止,又进不了食物,最后遗憾离世,令乡民们不禁伤感了很长一阵子。
茅舍重造,也不过七八日光景,就已全部完成。但兵燹之祸在乡民心中留下的创伤,却是久久不能抚平。陆秋娘在新的茅舍中安顿下后,第一件事便是找来一根绳子,拴了那烧坏的织机、拖在身后,往张木匠家走去。
牛冲这日却是带着张香儿和孩子,在岳丈这厢吃饭,看见陆秋娘过来,忙扔下碗筷上来帮忙。张香儿却比几年前发福了不少,扭过头来笑道:“杨家嫂嫂吃过没?今日俺爹爹做了汤饼,你也尝一尝!”
陆秋娘笑着摇摇头,走上前向张木匠行了个礼,又摸了摸躲在张香儿身后的小脑袋:“庞儿又长身子了!看这脸蛋,竟是和牛冲兄弟一模一样!”
陆秋娘又转过头,认真地对张木匠说道,“张世叔!这织机叫贼兵给烧坏了,须劳烦您还照着从前的样式做一个。剩下的木头我没舍得扔掉,一并给您送来,或许还有得用……只是,我现在一没有银钱,二没有丝帛……这工钱料钱只能先赊一段时日了……我可以起个誓,今秋丝麻下来,第一批织好的纱绢、布帛都给您送来……”陆秋娘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眼眶微红,强忍着不叫眼泪溢出来。
张木匠听她这番肺腑之言,装作没看到她的情绪,笑着道:“杨家娘子既这么说,便这么好了。只是俺这把老骨头,如今也是眼花手慢,可能要一两个月才能交差。杨家娘子素来手巧,庄里人都是知道的,又和俺姑娘是妯娌一般的交情!若是再织出来好料子,俺这小老儿倒是要占一回先机了!”
陆秋娘听他一番欲扬先抑的开导,心中着实感激,便破涕为笑,连连拜谢了一番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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