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半悬,天光并不刺眼,蔼蔼云岚无精打采,在铅青的穹幕上显得苍白。
一老一少,一左一右,径直穿过斋院、穿过观中道士的居室院落,自后门而出,又来到那株古木下。
杨朝夕对这吴天师脾性还不太了解,忽然被带至后山,也有些不明就里:“吴道友!方才我与众师兄弟练拳、正在兴头,却不知您有何见教?要在这僻静的处所来说。”
吴天师展颜笑道:“老道请小友过来,自然是有体己话要说。有几句中听、也有几句不中听,却是不吐不快。望小友莫怪我这老家伙口中啰嗦。”
杨朝夕拱手道:“道友不必客气!既然不吐不快,小道洗耳恭听便是。”
吴天师捋完一捧白须,沉吟片刻才道:“自早斋完那时,我便在演武场外观看。小友,你能苦修道法、勤恳习武,一观之地已是翘楚。兼有博采众长的意识,不盲从、不自缚、不拘泥,同辈之中、更是难得!”
杨朝夕笑道:“这些话却也中听,那么不中听的是什么?”
吴天师扬眉一笑:“老道本不该泼你冷水,但我修道之人若要行稳致远,却是要听听不中听的话。你欲拆解、融合拳法,是博采众长的尝试,精神固然可嘉,但基于你如今年纪和阅历,却实在有些好大喜功。
若真想要‘博采’,以后便要多加留意各路拳法武技,能够学来,便都学来!若想要取‘众长’,你还须分析所见拳法武技中的优劣,若是一流武技、大可照搬照抄,若是二三流的武技、学其绝招便可。
这些事情,与灵根、禀赋无关,不是旦夕之间便能一蹴而就,而是要靠云游历练去累积。所以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等你学得够多、领悟得够透彻,想要创一门拳法、或者一门功法,都不在话下。”
杨朝夕点点头,拱手道:“小子不自量力,终于贻笑大方了。”
吴天师却担心他因自己几句话,便要灰心沮丧,于是拍了拍杨朝夕肩膀:“倒不必妄自菲薄。唯有少年人,每每行事、方能出人意表!反观年长之人,大多循规蹈矩、得过且过,反而难有所成就。老道所言,便是想你在如此好的年纪,能扬长避短,多做些夯土基、筑石台的事情,切勿好高骛远、哗众取宠。”
杨朝夕却突然正色道:“道友多虑,小道自来心宽。只是俗语说‘入宝山而空手回,不是目不识珠,便是愚不可及’,如今‘人形宝山’在此,若还不能学到些厉害本领,岂不是辜负了天意!”心中却暗笑:既然我本领、年纪远不如你,咱们恰又是忘年之交,那么便不必虚词客套,有什么好东西、便教几样给我。
吴天师大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小友虽是譬喻,道理上却堂堂正正。也罢,我这‘人形宝山’便任君采撷,却不知小友想学些什么?”
杨朝夕却早将这事想得周全,开口便道:“道友毕竟客居,总有一日还要去别处云游。我想学的,必然是上清观中没有,而道友又无法诉诸笔端、留下书卷的本领。”
吴天师挥掌轻拍脑门,笑道:“小友倒给老道出了一道难题。不过老道这把年纪,最喜排忧解难。我便说一些名目,小友可自行挑选。道门修行,博大精深!道门法术,包罗万象!然而归拢起来,不过三类:丹道、方技、数术。”
杨朝夕一愣,知道没这么简单:“道友,每一类怕也是包罗万象吧?愿闻其详!”
吴天师点头笑道:“第一丹道,分内丹之道和外丹之道,你手上那套《翠云丹会辑要》对内丹之道有详述,对你来说已是囊中之物;至于外丹之道,我会教你些靠谱的熔炼之法。
第二方技,分为医经、经方、房中、神仙,皆为强健精魄、延长寿岁之法,我先教你些实用技艺,纵不能悬壶济世,一些惯常疾病却可手到病除。
第三数术,包含最杂,凡星象、历法、占卜、堪舆、望气、相面、谶纬……等等杂学,均在此列,老道惭愧,这许多年也只学通了堪舆、望气、相面三样,也可倾囊相授。”
杨朝夕听得瞠目咋舌,心中兀自叹息:吴天师所言道门法术,门类众多,若要贪多务得、尽数学全,恐怕吴天师此生便要埋骨邙山了。于是心痒难耐之余,竟有种“老虎吃天、无从下口”的感觉。
吴天师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生有涯,知无涯,有涯要想穷尽无涯?便只有不死长生一途了。好在我辈修道,便是追慕长生之道,道门先人历千年探索、沙里淘金,终于有些惊才绝艳之人、替咱们摸到了门径。便如你昨夜所言,只要活得足够长,这些道门法术,想学多少、便能学到多少。”
杨朝夕也拱手笑道:“道友!你我这般,倒有些像坊市诸肆间的买卖,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我年纪不大、见识不多,却也知贪多嚼不烂,那便拣些实用的来学。就如你方才打的那套拳,便可现教给我!”
吴天师道:“这个简单,我这次打的慢一些,你看好了!”
说话间,吴天师又将方才在演武场上打的那套拳,又细细演示了一番。杨朝夕目不转睛看完,又问过几处疑难,才自行打了两遍。吴天师将他有偏差的动作摘出来,又解说了一遍,杨朝夕才将这整套拳法学到手中。
待杨朝夕第四遍拳打完、收势散功,便已经与吴天师所演示的一般无二。欣喜之余,不禁又问:“这套拳果真没有名字?不如今天便取个名字。不过这拳法专门模仿各种飞禽走兽,总不好叫做‘禽兽拳’吧?”
吴天师听罢,哭笑不得:“小友,此拳法确实非老道所创!也是当年机缘巧合,偶然看到,觉得有趣,才偷偷将招式记下。演示拳法那人,当时不知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不然定会打上门来。依老道来看,这拳法象形、会意、取势、假借、得神,倒有些像仓颉造字的‘六书’之法,不如暂时叫个‘仓颉拳’。”
杨朝夕拍手笑道:“妙极!还是道友学识广博,小道往后,必见贤思齐、奋起直追!”一番恭维后,话锋再转,“然而这一套拳法,却还不过瘾。我听山庄中一位老翁讲,汉末天下三分之时,蜀国诸葛孔明曾在七星坛上借东风、火烧曹魏水军,又在夔关沙浦上摆出八阵图、困住陆逊数万精兵。这其中门道,最是玄妙,不知道友可否传授?”
吴天师伸出手指、点了杨朝夕几下,笑道:“小友方才还说,自己不会贪多务得。此时此刻,倒有几分杀鸡取卵的焦急之色了。如今已近正午,咱们还是先去斋院、祭了‘五脏庙’,然后接着再聊如何?”
杨朝夕跟在吴天师一旁,尴尬地挠挠头:“是小道有些急躁了。咱们便先填饱了肚子,下午若道友无事,我便再去叨扰。”
吴天师略停了一下脚步,便即回答:“今日下午确有些事情,是玄同老弟亲自托付的,怕是不能与小友接着坐而论道了。”
杨朝夕微感失望:“道友所为,该是更加重要的事情了,小道不敢强求。只是好奇,道友准备去做什么?”
吴天师平和道:“你手中那套《翠云丹会辑要》,有关于内丹之道的修习之法,你算是登堂入室了,往后照法修习即可。但对许多新入道门之人,想要窥得门径,却须对这修习之法加以简化,一为浅显易懂,二为平安稳妥。我和玄同老弟便是要编撰一卷《道门内丹说》,然后再连同这《翠云丹会辑要》,一起送往那日参加丹会的道观,让我更多道门中人修习得法、道功有成。”
杨朝夕这才笑着点点头:“若是有抄抄写写的担子,小道也可与众师兄弟挑起一些,也算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两人此时却已进了道观后门,吴天师接着道:“抄抄写写的事情,玄同老弟早已安排妥当,小友只管专心修道习武便可。待这《道门内丹说》卷成,老道亲自给你一套如何?”杨朝夕拱手谢过,两人便东西分开,进了各自的斋房。
下午天气稍冷,除负责当值、典造的师兄还有些忙碌,其他师兄弟大都无所事事。有的闭门不出,说要“坐圆守静”,结果不多时、鼾声便从居室中传了出来。有的跑到东侧靖室,抚琴对弈、写字作画,倒也自得其乐。
也有如杨朝夕一般,偏要在寒冷中打熬筋骨的,都在演武场上各取了刀、剑、枪、棒,或独练体悟、或放对拆招,将一个寒风萧萧的院落,弄成了热火朝天的竞技校场。
这日深夜,戌亥相交。上清观后古木一侧,杨朝夕再度等来了公孙真人。
然而这夜,公孙真人却没有再考较他的剑法,反而有几分如释重负:“冲灵子,算算时日,我教你剑法已满一年。你在这短短一年中,刻苦习练,进益神速,我是很欣慰的。”
杨朝夕亦回忆起这匆匆而过的一年,心中百感交集,不禁眼眶微红:“观主本是当世英豪,也曾身负捐躯许国之志,弟子在洛阳,听春溪婶婶说过些您的往事。若非当年朝中张九龄一系多被罢黜、贬谪,李林甫、杨国忠这等奸佞上台跳梁,您大概这时,已是声名不弱于郭子仪、李光弼的名将了。”
公孙真人笑道:“你这小弟子,偏偏提这些作什么!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自来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我辈男儿汉,岂能因此便整日哀愁嗟叹、如闺中妇人那般?
我当年愤而入道,不过是用了个‘障眼法’,要有心之人以为我已心灰意懒,才好保住有用之身。然而修道,却非不得已而为之!你师傅长源真人也是自小修道,你又何曾听到他心志萎靡过?
况且救世之法,也非只有一途,你若再多读些诗书,这其中许多道理,自会不言而明。”
杨朝夕又想了想道:“弟子回观之前,曾绕道杨柳山庄住了几日。听关世伯说起十多年前的事情,您那时便已在奔走呼吁,串连这洛阳四周山中的团练乡勇,要大家齐心图存,甚至驰援官兵杀灭贼兵。如今想来,那是何等勇毅、凶险之举!
我爹爹虽是在河东战场上亡故,但我和我娘,始终以她为荣。如今知道这许多事后,从心里面便也以观主为荣!”
公孙真人平静道:“冲灵子,你却不必抬高于我。适逢战乱,谁不想活命?但总要有人抛去苟且偷生的心思、站出来举一举义旗,让这亿万天下生民,能够提振起复国的希望来。你也在洛阳呆了许久,可知为何?这许多道观中,只有老弱道士、反极少见到青壮道士?”
杨朝夕转念一想,确是如此!自己初时到得洛阳城里,心里已隐约有些奇怪,觉得每处道观中,似乎都生机不足、过于寥落。
如今被公孙真人反问,才深以为然,于是回道:“弟子不知!不过确如观主所言,洛阳城中道观,不但多有损毁痕迹、观中也都冷冷清清,似乎人丁不旺的样子。”
公孙真人叹道:“当时贼兵陷城,数日不封刀,将洛阳城杀成了血地。有景龙宫道人串连各观,组成小股杀贼队伍,在城中负隅抵抗。
后来景龙宫一众道人被尽数屠尽,其他各观也是死伤惨重,我上清观派出的文虚子等人,也是在那时,全都以身殉国。
其余各观为存下道门根苗,才不得不曲意降敌,只在暗中做些动作。而串连各处之责,便落在了咱们这城外翠云峰的上清观身上,若咱们再不担起、还能等谁来担起这职责!”
杨朝夕拱手道:“弟子领会了,盛世退避其身,乱世当仁不让。天地不仁,运行有常,我辈修道却不是一味逆来顺受,总要振臂持剑、为生民杀出一条血路。”
公孙真人抚了抚杨朝夕的发髻:“正是如此。我少年时也是任侠轻狂,想凭一腔武勇成就耀世之功,后来想想,也是可笑。如今时移世易,其中许多关节、我已推想清楚,这套剑法倒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去传授了。甚至我这一世会的东西,也不必再遮遮掩掩、秘不示人,正好趁着身体尚好,便都教给你们。只是,”公孙真人顿了顿,突然笑道,“今后便不必再如此、半夜叫你过来传授了。”
杨朝夕拜道:“弟子明白,以后与众师兄弟一道,继续受您教诲。”
公孙真人点点头:“所以今晚过来,便是向你说明这些。那位吴正节天师,虽与你忘年之交,但你仍要尊他、敬他。他一向慧眼识珍,不惜降尊纡贵、与你结交,其中的拳拳栽培之意,你不但要领受,更须谨记在心!”杨朝夕点头应下。
月轮晦明不定,北风时紧时徐。两人踏着这幽暗月色,向观中而行,不久便消隐在漫山寒夜中。
惟余一株古木,擎着冠盖、沐浴寒月,对影成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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