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杨朝夕目送钟馗走后许久,身上力气渐复,才慢慢爬起来,机警地向上林坊返回。翻越馆舍屋顶时,气息搬运一度不稳,险些从乌瓦上滚落下去。
待回到逼仄狭小的房间时,已是浑身大汗,熟悉的臊臭之气在房中弥漫,令他清醒了不少。囫囵铺开榻上一团黑乎乎的被褥,带着对钟馗的种种猜想、以及施展望气术和开天眼后的疲惫,终于沉沉睡去。
一样的月色笼罩下,择善坊武侯铺,后院柴房中,却是另一番惊悚。
罗柔尸身发现至今,已是五个昼夜,大小不等的冰块、依旧冒着淡淡寒气,将她围在当中。圆睁的双瞳本已浑浊不堪,此时却仿佛恢复了几分神采。
陡然间,几声凄厉的猫叫、在柴房上空响起,那双瞳竟然眨了几下!
猫叫声将看守在柴房外的两名不良卫惊醒,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哈欠。如果方七斗在场便能认出,这两名不良卫,却是五年前看守杨朝夕,被他们在洛水边芦苇荡的一间茅舍里、暴打过的一顿的石崖子申景宾和木崖子邵庚贤。
两人本是龙兴观弟子,却不知为何,如今脱了道籍、弃了道号,当起了不良卫。
申景宾骂道:“这该死的野猫!半夜叫春,搅了老子好梦!早知便该把我那弹弓拿来,打折那猫腿……”
“嘘——俺娘说晚上不能说死字,不吉利……呸、呸!俺咋说出来了……”邵庚贤话音含混、在一旁认真劝告道,却不料自己也犯了忌讳,不禁后悔不迭。
这时柴房内,似乎传来“咚、咚、咚”的轻响,有些像叩门声。
申景宾微觉不对,轻喝道:“闭嘴!里面有声音……不会是野猫溜进去了吧?”
邵庚贤闻言气息一滞、捂住嘴巴,竖起耳朵仔细听起来:咚、咚、咚……咚!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但身为不良卫,平日走街串坊,与浪荡子、小盗们多有交手,胆气却也还有几分。“唰、唰”两声,两人抽出腰间横刀,心中更多了几分底气。接着两人亦步亦趋,慢慢向柴房靠过去。
到得门口,那“咚、咚、咚”的叩门声,便愈发响亮。只不过这声音,却不是从门上传出,而是在柴房里回荡,有些沉闷、却惊心动魄。
申景宾将胆一横,挥刀将门栓拨开,接着飞起一脚、将柴房木门直接踹开。邵庚贤右手虽抖,却也跟着申景宾一道、“哇呀呀”对着门内一阵乱劈。
六息过后,两人便已察觉,方才数刀挥出,却只砍中了空气。而那“咚咚”声,在他们收刀立定时,正从地上传来。
两个难兄难弟定睛一看,几乎魂飞魄散!那罗柔尸身竟似活了过来,一颗头颅不停地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撞在盛放尸身的门板上,发出“咚咚”之声!
两人头皮炸开,“啊!啊——”地大叫两声,便都扔下手中横刀,夺路而逃。那“咚咚”之声,依旧在他们身后有规律地响着,仿佛催命的鼓点!
柴房异变,立刻惊醒了前院值守的张武侯和不良卫。几人俱是和衣而卧,听见叫声,立刻便翻身而起,向后院赶去。
仓促之际,张武侯也不忘将案上的一只墨仓、一柄桃木剑和一小袋生糯米抓在手上,以防最坏的情况出现。
刚跑出正堂几步,申景宾、邵庚贤已迎头撞了上来,被应变飞快的张武侯一脚一个、踹翻在地:“慌里慌张!干什么去!”
申景宾面色煞白:“那女……女尸,活过来了!快逃……”
张武侯眉头竖起、横了两人一眼:“跟过来!”便带着其他不良卫,向后院急奔而去。
两人喘息半晌,也觉自己过于失态、又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向后院挪过去。
张武侯等人赶到后院,只见柴房木门大开,一道身影立在门内,额上还贴着尉迟老道画的黄符。清辉洒下,衣裙分明,正是那罗柔的尸身!
那尸身双臂平举、躯干僵直,似乎感应到生人气息,便向他们这边侧转过来。那额上黄符被风一吹、竟飘然落下,露出苍白的面孔!面孔已不再扭曲,但比起扭曲之时、更令人胆寒!
张武侯暗道“糟糕”,日防夜防、防了几日,结果还是尸变了。
张武侯更不迟疑,将墨仓拍在一名不良卫的手上:“我先来斗她!尔等稍后听我之令,用墨线将她捆了!”
说话间,张武侯已奔出两丈,向那呆立的尸身冲上。左手布袋挥出,生糯米如雨点般、罩向尸身,但凡击中的,便“噼噼啪啪”爆出点点黑烟。
尸身抗下第一招,径直跃起,向张武侯合身砸来!张武侯不退反进,桃木剑猛力刺出,向尸身心口刺去。却仿佛刺中了铜墙铁壁一般,顿时折成数段!
情急之下,张武侯身体飞退,暴喝道:“捆住她!”
两名不良卫从墨仓中扯出墨线,向尸身拦腰奔去。待墨线触及尸身,两人便交互转圈,仿佛捆粽子一般、将尸身缠满十几道墨线。
尸身被缚、顿时腾起阵阵黑烟,还要向前跃起,却被钉在了当地,一时间难以脱困。
便在此时,张武侯从怀中摸出另一道黄符来,飞身扑上。待身体与尸身擦肩而过时,“啪”地一下,将黄符重新贴在尸身额上。那尸身便如一截木桩般,“嘭!”地一声,直挺挺后仰倒地。
张武侯顿住身形、擦掉冷汗,转头看向申景宾、邵庚贤等不良卫:“还不将女尸抬进去!”
“喏!”几名不良卫应下,便从柴房中搬出门板,重新将被墨线五花大绑的尸身抬起、安置好,再放归原位。又将散落的冰块捡回,堆放在尸身周围。
待一众不良卫忙碌完,已是三更天。张武侯又加派了几名不良卫一齐看守。直至鸡鸣,人与尸相安无事。
晨鼓催醒,宵禁解封。张武侯忙带着一些不良卫,加入到满城搜寻陈府三小姐的行列当中。
一来,此事影响太大、波及太广,作为统管洛阳武侯铺的陈少尹,甚至发出悬赏文告,如有提供线报、乃至抓到真凶者,赏银十两到百两不等。
二来,昨夜罗柔尸变,险些酿成鬼祸,今日麟迹观道姑再寻上门来,必定不肯善罢甘休,还是躲开为妙。
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午辰时初刻,得知昨夜尸变消息后,弘道观观主尉迟渊、大弟子淳宗子尚思佐,麟迹观监院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以及上清观暝灵子卓松焘、玉灵子黄硕,六人一道进了择善坊武侯铺,直奔后院柴房。
此时春阳极盛,难以直视,再厉害的邪祟,也不可能光天化日下暴起,何况只是一次预料之中的尸变。
六人默然进了柴房,看到被墨线捆起的女尸双目圆睁、大而无神,狰狞表情已然平复,便知不良卫透出的尸变消息,绝非虚言!
尉迟渊伸手入怀,掏出一只猩红色的小包袱,打开之后,众人看去,无不诧异:竟是一只小巧古朴的司南!
司南铜座磁勺,铜座上浮刻着八方、八卦、天干、地支,轻轻旋转后,那勺头便落在了北面,勺柄则指向南面。
众人只见他轻诵咒语,一手托着司南,从尸身头部起始,经胸前、胯部,向双足掠过,然后陡然一收。那司南上的磁勺便如陀螺般、飞快旋转起来,许久方停,却是颤颤巍巍地、指向了东南方向。
尉迟渊眉头微舒,对其余众人道:“昨日尸变,时辰不对,该是那妖物刻意为之。虽不知何故,却因此泄露的它身上气机,被我这辟邪司南锁定。咱们趁着白日,不妨寻上一寻,若能找到妖物踪迹,这仇便算报了一半啦!”
许梅香则怒目一扫,对着门外轮守的两名不良卫道:“你们张武侯,躲得倒干脆!省了老道我一通骂。今夜如再有异变,最好立时告知我们,勿再自作聪明、胡乱弹压,以免引火烧身。”
两名不良卫侧过脸去,不愿理她。许梅香又要破口大骂,被丁陌娘上来拦住。
尉迟渊上前几步,又掏出一叠黄符来,塞到二人手中:“横死不葬,本就逆常。尸变一起,必定一次比一次凶险,今夜看守,请转告张武侯多加人手,以防不测。”
尉迟渊顿了顿,故作高深地捋了捋颔下银须,
“这黄符叫‘闭气符’,不是贴给她的,是给你们自己贴的。若战她不过,只管逃脱!这符可贴在自己额上、以遮掩生人气息,从而躲开她的攻势。”
两名不良卫将信将疑接过黄符,将这干瘦老道的话记下,心中却颇不以为然:一个回魂的尸身,最多有些吓人。若一群不良卫齐上、都要避其锋芒,岂不更叫城中小民看扁?
尉迟渊交代完这些,便与尚思佐、许梅香、丁陌娘、卓松焘、黄硕一道,跟着辟邪司南所指方向,寻迹而往。
每到一处街口,尉迟渊便催动辟邪司南、辨明接下来的方向。如此斜斜穿过会节坊、南市、章善坊后,进到会节坊中。
会节坊距建春门不远。数年前蓟州之乱,安禄山叛军便是从建春门、上东门等东面三门破城而入,对周围坊市的烧杀破坏,也最为严重。
会节坊当时几乎夷为平地,仅存的几处荒败宅院,孤零零地堆在坊中。附近坊市小民,多传坊中闹鬼,因此很少有人买下来重建。
西面木制坊门已朽坏坍圮,尉迟渊一行人进了坊门,辟邪司南的磁勺竟自行旋转起来。
沿着坊内十字街东行一段,尉迟渊等人却看见张武侯带着一众不良卫,也在此处探查,便行礼道:“武侯大人,可找到线索?我等刚从你武侯铺出来,相关机宜,已告知看守之人,还请务必重视。”
张武侯瞥了眼面色不豫的许梅香,向尉迟渊点头道:“道长客气!近来陈少尹府中三小姐失踪,城中不良卫全在寻她的下落。我派了一些不良卫,专查这些废弃宅院,发现罗柔头发里发现的石灰粒,与这断壁残垣中的灰土十分相似。今日恰巧,在这会节坊中的一处废宅里,发现了一些线索。”
许梅香闻言,抢先问道:“张……武侯大人,可否带我等前去一观?”丁陌娘也是目光微动,看向这边。
张武侯轻咳一声:“倒是无妨!此处与女子失踪案无关,况且尚未上报。”
两路人马便在张武侯带引下,来到会节坊的一处废弃宅院。
宅院破败多年,院墙大半倾覆,院内荒草丛生,园柳叶恣意生长、亭亭如盖。视线穿越颓掉的院墙,可以看到毗邻的一处祆祠旧址,也是大半崩坏、年久无人。
众人绕开脚下的瓦砾障碍,来到后院一间相对完好的房舍前。几个不良卫当先进去,似是拱卫现场。见无异状,尉迟渊、张武侯等人也相继踏入。
房内徒有四壁,唯有一把奇怪的圈椅放在中央,簇新的光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圈椅上还有崩断的绳索,绳索上、圈椅上全是斑斑血迹,如今早已干涸。
张武侯沉吟半晌,捋了下措辞才道:“我与秦仵作反复看过罗柔尸的伤势,手臂和腿上的淤青勒痕,与这圈椅上绳索的纹路,全部吻合。照此推断,罗柔该是被困在这圈椅上,被几名凶徒……肆意凌辱……”
“啪”的一声轻响,将张武侯的话语打断。却是尉迟渊取出辟邪司南、再度催动,那磁勺却抖动着转了几圈后,直接崩裂开来。
尉迟渊面色严峻:“这妖物非同小可!单是残留在此处的妖氛,便能令辟邪司南这等法器承受不住、法阵自爆。看来想要降服妖物,须得多请些同道来,好好谋划一番。”
许梅香、丁陌娘听他说完,俱是忧心忡忡。卓松焘见状开口道:“我家观主这几日便会下山,到时必能助一臂之力!”
一路沉默寡言的尚思佐忽道:“武侯大人,我等虽修的是上清派道义,但平日多是诵经习武、练气修心。对于降妖捉鬼的术法,唯有茅山宗涉猎较多。若武侯大人能找些修习茅山术的道长,我们胜算便能更大一分。”
尉迟渊望向尚思佐,给出一个嘉许的眼神,旋即转向张武侯:“武侯大人,我观中弟子所说,亦是我之所想。今日既找到案发之处,便是有了眉目,我等必会继续追索。只待武侯大人准备了结此案时,我等听凭差遣。”
两路人马抱拳行礼后,便都出了会节坊,各自忙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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