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微风拂面、僧袍轻翻,不经和尚默然而立,一副勘破红尘、不悲不喜的得道高僧模样。
宗万雄抱拳躬身道:“在下失手,愿领家主责罚!并谢不经禅师出手,否则在下、便要酿成百身莫赎的大祸!”
不经和尚颔首回应。崔曒则挥手道:“无妨!你在我府上多年,算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只是杨少侠青出于蓝,更略胜你一筹。退下吧!”
崔曒说完,又转头又看向不经和尚:“禅师入府不久,从未展露伸手。今日一见,果然艺业惊人。不妨与杨少侠略试几招,好令我等大开眼界。”
杨朝夕见状,只好抱拳道:“禅师掌法刚猛、一力降十会,当是释门大家。小道不才,愿与禅师以武论道!”
不经和尚低眉顺目:“杨施主好生面善,贫僧健忘、记不起哪里见过。今日家主有令,便与施主讨教一番。只是刀枪无眼,咱们便空手如何?”
杨朝夕笑道:“也好!”
语罢右手轻甩,那钢鞭便脱手飞出、划出一道圆弧,“咚”地一声,不偏不倚、插回到两丈外的木架上。引得众人连声叫好。
不经和尚将胸前佛珠摘下,递给一旁的宗万雄。众人这才看得清楚,这佛珠竟是以拇指大小的山楸子穿缀而成,只是盘捻日久,表面已镀上了一层莹莹的包浆。
不经和尚撑开下盘、稳如泰山,双掌运出,似有劲气灌注。再出手时,竟凭空划出道道残影,隐隐有风雷之声,在杨朝夕周身炸响。
杨朝夕闪身躲开,双脚似猿猴般腾跃弹跳,一面以“百兽拳”见招拆招,一面暗暗观察不经和尚的拳路:
虽有类似于“卓家拳”“搏命九式”的刚猛,却招招有度、并不急于求成。攻出便含守势、守中亦可反攻,仿佛早算好了分寸和力道,一拳、一抓、一勾、一戳,无不精妙妥当。
不经和尚见他拳法繁复、变幻无常,也是暗暗称奇,不禁将有所保留的力道、一丝一丝释放出来:五成、六成、七成、八成……
数息过后,不经和尚便已倾尽全力。但杨朝夕却仍有余裕,竟还能在交手之余、暗窥自己的拳法。不禁出声道:“杨施主,贫僧所使,乃达摩祖师传下的一套‘般若金刚掌’。若有兴趣,改日可演示于你。只是现下,请施主专心出手,莫再一心二用!”
杨朝夕尴尬一笑:“被禅师看破了,罪过!罪过!那小道便不藏拙了,请禅师留神!”
说罢,拳风陡变!
错爪虎扑、探手猿挠、挥臂鹰击、翻肘熊刨……时而灵动、捉摸不定,时而滞涩、大巧若拙,时而扑击、心手合一,时而疾退、形如鬼魅!
无论蛮劲、巧劲、明劲、暗劲,自有一股气机蕴藏其中,仿佛粘黏的面团,令人强攻难破、却也脱身不得。
宗万雄与另一名武者,盯着拳来脚往的二人,如痴如醉、目不转睛:
不经和尚的拳脚猛则猛矣、却多有落空,即便侥幸打中杨朝夕,也像是打在了被褥上,虚不受力。一身刚猛拳脚仿佛处处受制,左支右绌、难以奏效。
反观杨朝夕,可谓怪招迭出,叫人眼花缭乱。宗万雄是识货之人,已从他拳脚中数出燕、鹤、豹、狐、龟、蛇、鱼、鼍等十余种鸟兽的拟态,不仅形似、而且传神。用以应敌,竟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两人对过三百余招,不经和尚的呼吸开始粗重起来。杨朝夕便收起了腾挪的身法,开始与他硬拼硬碰、拳拳到肉。
“咚、咚、咚!”
拳、掌、肘、膝、肩、足,接连对撞在一起,发出巨大声响。便是崔曒拢在袖中的双拳、都紧紧攥起,猜测着某一刻,两人之一便会骨断筋折、当场落败。
不经和尚额上渗出豆大汗珠,每一下剧震、便会甩落几滴,在空气中划出晶莹的弧线。
杨朝夕体内汹涌澎湃,眉关处的天心穴、慢慢沁出先天之气来,不断融入如汪洋般浩渺的后天之气,壮大着拳脚的声势。
突然,天心穴封藏的的先天之气、猛地冲破桎梏,如一道涓流般倾泻而下!涌入后天之气,开始“水乳 交融”。一股莫名的豁然之感、振奋之意,从心底升腾而出!
炼精化气!入门品级!在这一刻,水到渠成!
先天、后天两气,仿佛浓墨注入清水一般,初时黑白分明,很快便融为一体,形成一道灰蒙蒙的气柱!
灰色气柱沿着小周天、迅速游走,体积却不断收缩、逐渐变得凝实。不过两息,便形成一道黑白交缠的“水流”,在周天运行时,发出哗哗的声响。
而这“水流”冲撞穴窍的力道,比之灰蒙蒙的气柱、更大了十倍不止!三处丹田,都生出明显的鼓胀之感!
意外突破到“炼精化气”,种种玄妙之感,不过持续了十息左右。杨朝夕便觉轻轻一掌、竟似有了势大力沉之感!
正考虑是不是该收拢一些力道,却听到“嘭”地一声,那不经和尚双臂交于前胸、身体已飞出几丈外,砸在了崇屏之上。被震得松动的乌瓦、无声落下,在他光洁的脑袋上摔得粉碎。
不经和尚稳住身形,站在崇屏之下,一头灰土,面色如常。双手合十、遥遥低头道:“阿弥陀佛!杨少侠,贫僧认输。”
崔曒此时,已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杨少侠果然武艺非凡!若肯入幕我崔府,可月享粟米一石、俸料三贯,四时穿戴、府中皆管,元日、端午、重阳诸节,另有赏赐。”
崔曒说完,四周幕僚均露出意动之色。倒不是杨朝夕所受礼遇、高过了如今的他们,而是众幕僚初来崔府时,礼遇程度还不足他的一半。
杨朝夕未及回答,人群中一位锦绣襕袍的公子、忽然开口道:“杨少侠!我爹是爱才之人,故而崔府礼遇、向来丰厚。你既是六妹琬儿举荐,更该知恩图报、以效犬马。”
扮作男装的崔琬、如一个清俊书童,已在人群里站了半晌。方才看着杨朝夕一次次险之又险地、挡下陌刀和禅师的攻势,着实为他捏了把汗。几度险些叫出声来,却被自己生生忍住。
此时见五哥崔珙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又羞又急、忍不住开口道:“五哥!杨少侠与我亦师亦友,不是来给我当仆从的。切勿乱说!”
“哦?若是如此,你昨日过来举荐他,又是何意?”崔曒有些玩味地看着她。
“我、我只是觉得,杨少侠素有奇志、可堪大用……不忍爹爹错过、这样一位少年才俊。”崔琬语气僵硬、磕磕绊绊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会如此拙口笨舌。
然而府中幕僚们,却都听懂了她话中深意,无不捋须而笑。
杨朝夕见自己再不表态,崔琬怕是要更加难堪,忙抱拳道:“崔世伯!您降尊纡贵、主动相邀,小侄岂能不识抬举?只是洛阳非我久处之地,往后欲四方游历。所以,我愿入幕半年、供您驱使,却不能长留崔府。还望世伯体谅!”
崔曒闻言,正中下怀。之所以招募考较此人,一是不愿驳小女琬儿的面子,二是对这小子有几分好奇、更有几分警惕。所以心下才有了定计:
与其放任自流,听凭二人情意渐浓、到时一发不可收拾;不如收在麾下,方便借故阻隔,叫那小子真正明白门第的差距、好知难而退。
宦海浮沉多年,崔曒自然明白“曲线救国、徐徐图之”的道理。
崔曒数个念头闪过,只用了一息。见这小子如此识趣,微微颔首道:“今日切磋结束,各位便散了吧!崔大,你带杨少侠去领府中符信、换一身常服。月俸先预支一旬给他,若有兵器之类需求、可先记下,明日着人去办。”
那崔大便是常跟在崔曒左右的老管家,听家主吩咐下来,便上前几步,做出一个请手姿势。杨朝夕目光扫过崔琬,微微顿了一下、以示感激,才随了崔大,往后院府库而去。
众幕僚正自散去,男装打扮的崔琬更要乘机溜走,却被崔曒叫住。只好将绣履一顿,不情不愿地回转身去,挪到爹爹面前。
“胡闹!如此装扮、抛头露面,成何体统?”崔曒将脸一沉、低声呵斥道。
“女儿听说您要考较杨少侠,便想来看看热闹。怎么样?爹爹,女也学会您的‘慧眼识人’术了!”崔琬知道爹素来疼她,自然有恃无恐。
“若论武艺,还算尚可,至于秉性智谋,日久方知。就今日来看,不过是个俊朗些的武者罢了。”崔曒故作不屑道,“食我之粟,办我之事,想在崔府立足,他还差些功绩。”
“这有何难?爹爹这便将好差使派下去,女儿保证他给你办得妥妥当当!”崔琬下巴一扬,对杨朝夕充满信心。
“这可是你说的?若办不好,爹立刻叫人撵他出府。”崔曒见机说道,一句将女儿的话头将死。
“……”崔琬呼吸一滞,半晌才道,“哼!爹爹这是话赶话、给女儿下套。不过女儿不怕!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来。”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却说杨朝夕跟着崔大,绕过两道回廊,到得一处屋舍前。崔大开了房门、嘱他稍待,径直进去取了一套春服、一只锦袋、一贯大钱,才施然而出。将物品交割给他后,便自顾自忙碌去了。
杨朝夕返回客房,插好房门,却将物品搁在案上。急忙甩去乌靴,就榻上趺坐下来。他双目微睁,“定心”之境、则呼吸吐纳,至“守一”之境、便运起胎息之法……“坐圆守静”与“练气养气”相辅相成,很快便步入行功状态。
方才流速已经趋缓的先天、后天二气,正分作三股,准备蜷缩回三处丹田内。陡然被杨朝夕行功引动,便如受惊的泥鳅一般、重新顺着小周天奔游起来。方才拼拳时、穴窍间那股熟悉的冲撞感,重新又恢复如初!
待一缕意念,停在“存思”之境时,杨朝夕便将双目阖上。顺着两气游走的路径,将这缕意念、从眉关“天心穴”逐次下移……
如此数息,才“看”到躯干内充满五色迷雾,朦朦胧胧、不甚分明。而眉关之处,恍如一只黢黑的洞窟,仍有丝丝缕缕的先天之气、从中溢出,似乎无穷无尽。
这便是吴天师所教的“内观”之法吗?为何“神游凡胎中、五脏如悬罄”的观感、没能如约而至?难道是道功尚浅的缘故?
《道门内丹说》中,关于“精、气、神”三者的描述,开始在他脑海中,一字一句浮现出来:
精为本、气为用、神为观。筑基既成,精则牢固,二气凝流,神思内观,是为“炼精化气”初窥门径之状也……
精既牢固、凡胎成炉,二气凝流、拆分生火。采 精为引、以先天之气熔炼,丹母始成。丹母播下、生为道种,以后天之气融炼,昼夜不辍、孜孜不倦,内丹可成……
神思内观,便是一缕意念、游便周身,审视三处丹田、观视气息搬运、观视内炼丹法,以防行功有岔……
杨朝夕若有所悟,又重新将一缕意念下移,继续审视三处丹田中的景象。五色迷雾似是散去了一些、但依旧模糊,其中景象,混沌难辨。
初入“炼精化气”,诸般体悟皆新奇有趣、却难以捉摸。
如何采一道先天精元?二气交缠一处、又如何拆分?丹母如何熔炼?道种如何生根?如何以凡胎为炉、熔炼内丹?
种种疑问一齐涌来,令他感到迷惘。便连坚不可摧的道心、都有了一丝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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