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声音沉闷,仿佛被木门吸走了大半。让人怀疑祆祠里的人,能否听到。
等待的每一息,都叫人忐忑不安。杨朝夕四处张望,才看见门楣之上、以金漆绘着一只半人半鹰的神祇,四周是红漆绘成的火焰纹、以及勾勾点点的西域胡文,给人以新奇神秘之感。
开门之人身披绛红莲蓬衣、面罩月白头巾,一双幽邃眼瞳,透着审视与戒备:“兄与弟,尔来为何?我们素未谋面,若非吾教兄弟,不便入内观瞻。”
语言半古不白,杨朝夕竟难以作答。不经禅师上前一步、笑容和煦:“来拜神主阿胡拉·马兹达,并拜维施帕卡、达埃纳……诸神,惟愿圣火熊熊,焚尽人间诸恶。”
莲蓬衣人听罢,瞳孔微张,双掌拢作火焰形状、置于胸前:“原是自家弟兄!麻葛正在火屋祈祷,兄与弟可随我入,但须噤声。麻葛向圣火诉完心愿,可带兄与弟叩拜神主。”
杨朝夕、不经禅师见身着莲蓬衣之人,只将木门掰开一道空隙,恰可容单人通过,便入乡随俗,侧身进入祆祠。
祆祠院中,是一座四方火坛,火坛上以巨石架起一座大屋。大屋圆顶,四面皆是拱门、却无门板,隐约可见一道人影,在其中拨弄着火焰。
大屋两侧,是通向后院的回廊,廊下墙壁上绘着连环壁画:主神阿胡拉·马兹达创造宇宙虚空、创造火、创造水、创造大地、创造植物、动物、人类……阿胡拉与恶神安哥拉斗法……阿胡拉教化众生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回廊尽头是两只黑狗,端坐在地、吐着舌头,森寒的眼球上两撇白眉,冷眼旁观着院中一切。这黑狗与月余之前、熊耳山中某村落的黑狗很像,杨朝夕看在眼中,后背渗出阵阵寒意。
一炷香后,麻葛终于祈祷完毕,披着深紫莲蓬衣、从火屋缓步而出。月白色头巾罩着面颊,遮住了口鼻、脖颈,一双铅华洗尽的澄澈眸光,向两人直直射来。
对视的刹那,杨朝夕有种被人洞悉一切的错觉。连忙侧过头去,却见不经和尚依旧笑容温和,眼神既不闪躲、也不凌厉,竟迎着麻葛的眸光望去。眼神交锋之际,无形的火花爆出,像是两种信仰的试探与碰撞。
不过两息后,那位麻葛终于开口:“两位弟兄,神主方才借圣火降下启示:今日有两客要来,一为敌、一为友,正应在二位身上。我祆教崇善驱恶,请两位弟兄各说来处。”
杨朝夕想了想道:“俺是邙山猎户,平日射杀走兽飞禽为业,烹肉为食、煮水作饮。虽有三不杀:幼兽不杀、孕兽不杀、珍兽不杀,但毕竟杀孽太重、有损阴德。听闻祆教教众日行一善,便摧弓折箭,前来投奔。”
不经禅师却道:“听闻祆教教众‘但行好事、不问前程’,最能明心见性、劝恶向善。所以改换门庭,愿入祆教门下,奉火为尊,荡除奸恶。”
杨朝夕、不经禅师说话间,莲蓬衣人已附在麻葛耳边,将方才两人进门情形,一一禀报。
待两人说完,麻葛眼中露出笑意:“两位弟兄,我祆教不重言辞,但知心诚则灵。既然欲拜诸神、且随我来。”
杨朝夕和不经禅师闻言,便跟在麻葛身后,穿过回廊、来到后院一排石屋前。
石屋前狭长的空地上,自中间向两边立着一排石雕。中间最大,高逾八尺,便是主神阿胡拉·马兹达;两旁次之,分别是次神维施帕卡、达埃纳、阿沙、沃胡·马纳、赫沙特拉、阿尔迈蒂、胡尔瓦塔特、阿梅雷塔特、斯鲁沙、阿希、密特拉等;最末端的石雕、离地仅有两尺,已经认不出是什么神。
麻葛俯身跪下、五体投地,从最中间的石雕拜起,依次向右拜过去;然后又折回到主神前,依次向左拜去。
麻葛拜完,方才身着绛红莲蓬衣的人,也五体投地、拜了一番,才走过去对麻葛道:“康阿父,小子尚须回南市卸一批香料,他日再来,供阿父驱驰。”
麻葛双掌拢成火焰、放在胸前道:“无妨。只要圣火熊熊不熄,神主必庇佑我们善利财货、多妻多子,同往光明、公正和真理的国度。”
莲蓬衣人走后,杨朝夕和不经和尚也拜了一番祆教诸神,重又回到前院,走到麻葛身前。
杨朝夕学着祆教之礼、将双掌在胸口拢成火焰,谦恭道:“俺们想加入祆教,供奉圣火,心向光明。不知该当如何,还请麻葛详细说说!”
麻葛回礼笑道:“心向光明,便不惧长夜黑冷,圣火必助你驱走邪魔阴暗,诸神必指引你去往煌煌之地。全知全能的神主已经接纳你,我受神主所示、为祆教再引入一位弟兄……”
麻葛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杨朝夕愈发谦恭的脸上、笑意却早已僵化。心中暗道:祆教的这番说辞,竟比道士当街念咒还叫人难为情!
便在这时,麻葛终于讲完了神主的谕示,却将右臂一指,对着不经禅师道:“神主不欢迎你,勿要再来,污我圣火!”
不经禅师听完,云淡风轻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惊疑、错愕、呆滞、颓丧……
仿佛这一句,便宣判了这位酒肉和尚的地狱之刑。
煊日渐高,空气微热。祆祠中寂静了片刻,只听得见墙外树叶的沙沙声。
不经和尚牛眼圆瞪、须髯微张,胸中怒意翻涌。三息后,才强自镇定道:“不知麻葛所言,却是为何?”
麻葛正色道:“中土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释门僧侣皆坐食之人,不务农桑、不事商道、禁绝婚假,与我祆教教礼大为相悖。你既是释门中人、便该好生吃斋念佛,岂可妄图入我祆教、玷污圣洁之火?”
“阿弥陀佛!既然麻葛对我释门有此偏见,贫僧无话可说。告辞!”不经和尚怒视麻葛许久,才撂下一句、转身离去。
气氛微微尴尬,杨朝夕轻咳一声,又恭敬道:“小子姓杨、名朝夕,还未请教麻葛姓名。另外,小子初入祆教,不知圣火该如何供奉?”
麻葛驱走了不经和尚、眼中寒意渐消,只见他缓缓摘下面巾,露出一张西域人的面孔:“我汉名康塞因,胡名亦是康赛因,是昭武九姓胡人。‘麻葛’是胡语、,汉文意为‘祭司’,主要使命是保持圣火长燃不熄,好随时为教众取火祷祝。你若要供奉圣火,便去南市栗特人的木作行,买些桎柳木。我祆教圣火、须以此木为媒,方具神异。”
杨朝夕颔首记下,又问道:“祆教有何仪式?小子几时前来、才不会怠慢神主?”
康麻葛眉骨高耸、眼窝深邃,颌下的山羊须一颤一颤:“神主福播生灵,祆教仪式有颂火礼、新生礼、婚礼、清净礼、鸟葬礼……教徒乞请神主护佑时,便会在祆祠中举行相应仪式,并不强求其他教徒参与。神主谕示,行商、游牧、农耕都是生民之本,不可废辍。因此,不会干预教徒做这些事情。”
杨朝夕点点头,心道:看来祆教教义开明,并不限制教徒日常言行。却不知有何戒律?
于是,杨朝夕继续发问道:“教中可有何戒律?小子须记下来,以免无意中触犯。”
“祆教将火、水、土奉为至洁之物,因此,禁踩踏灰烬,禁土葬、火葬和水葬。”康麻葛微笑如初、不厌其烦道。
杨朝夕又问了许多自己好奇的、不解的疑问,康麻葛便细细为他讲解。期间又有教徒默默进来,将一些胡饼、谷物留下,在圣火坛上祷祝后,便去后院拜奉诸神。康麻葛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去引导或干预。
畅聊近半个时辰后,杨朝夕又将双掌拢成火焰、行了个圣火礼,便要向康麻葛告辞。
康麻葛却叫住他道:“夕小子,我观你体肤、似是习练过拳脚。恰好七日后,洛阳城中三处祆祠的教众,要去城西十里外迎一位重要来客。如若无事,届时一道前往。”
杨朝夕笑道:“康阿父放心,小子一定过来。”
出了修善坊祆祠,杨朝夕见不远处树荫下,不经和尚正垂手肃立,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楸子念珠不时拨动一下。这胖大和尚虽一身陋习,但忏诵“往生咒”的模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显得无比虔诚。
见到他过来,不经和尚忙道:“阿弥陀佛!杨施主情况如何?那麻葛是否提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是说七日后,要去洛阳城西十里外,迎接一个人。暂不能确定、是不是要咱们阻截的祆教圣女。”杨朝夕如实答道,“这个消息你带回崔府,想必家主不会怪你行事不力了。哈哈!”
“杨施主莫再取笑贫僧!教义不同,水火不容。却不是贫僧三言两语,便能说服得了。”不经禅师苦笑道。
“禅师切莫过于介怀。那鹤殇酒肆恰在这修善坊中,不如一道去吃些酒食?”杨朝夕邀请道。
“也好!贫僧刚被祆祠的胡人奚落,正欲以德报怨、普渡一番西域胡姬……哈哈哈!”不经禅师荤素不忌,开怀大笑。
两人计较已定,便并肩阔步、向那鹤殇酒肆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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